雖她們出生不久周嶺泉已去了倫敦念書,與盧珍關係也疏遠,但偶爾他回港探親,也總是耐得下性子陪她們在兒童房玩上半天,或者是玩一些扮演公主或者下廚的無聊遊戲。


    不過血緣親情並不能解釋他那份耐心背後的動機 —— 周啟泓將這一對老來得的雙胞胎女兒捧在手心,他投其所好,與她們處得好些,總是對他自己百利無一害的。


    盧珍不算多麽睿智的家長,生的孩子卻並都是嬌慣無理的性格,這兩個小的尤其有些反骨。


    “怎麽不把頭發紮起來?”周嶺泉饒有興味地逗她,順手將她耳邊的直發撩起來一看,果然見她耳骨上多了幾個耳洞。


    lilian瞪他一眼,警覺地拍他的手,說:“你怎麽知道我去打了。”


    “你刷的我的信用卡。”周嶺泉提醒她。


    盧珍盼兩女長成行為莊重,品學兼優,誌向高雅的閨秀,姐妹倆卻都癡迷搖滾龐克地下音樂。去年甚至借課後學校交響樂隊排練的假名頭,組了個地下樂隊,妹妹唱歌,姐姐是貝斯手,樂團其他人也不是貴族學校同儕,而是她們在fb上認識的年輕網友。


    用盧珍的話來說,‘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人。’


    東窗事發,周啟泓也罕見地對兩人發了脾氣。樂隊當然是無法再繼續下去,她們上下學課外活動都開始有人陪同,就連信用卡也被停了。


    唯有周嶺泉同情她們,悄悄給她們辦了副卡。如今她們一些離經叛道的花銷就都記在他賬上。


    “等過段時間爸爸看得不那麽嚴了,我想辦法給你們弄個studio。”他說。


    lilian眼睛亮了。周嶺泉拍拍她腦袋,說:“我去找爸爸。”


    “哦,對了,那個姓裴的姐姐已經來了,在爸爸書房和他們說話呢。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是。”周嶺泉微笑著回答。


    “哦。但我看,爸爸想讓她當你女朋友。”lilian對他眨眨眼。


    周嶺泉笑,拾級而上,心裏想,她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實則慧黠得很。


    正想著,又聽jasmine尖聲尖氣地叫:“姐姐,哥哥和lulu姐姐來了。”


    周嶺泉站在台階的轉角的陰影裏,頓了一頓腳步,側頭正見周緒漣和姚鹿踏進門廊。


    周緒漣一身中規中矩的西服,倒是姚鹿,平日她在醫院風風火火慣了,穿衣簡潔樸素,今日倒是一襲紫紅綢裙,掐腰露肩的設計,細帶高跟涼鞋,很是靚麗。


    周緒漣在雙胞胎出生前就回了港城。他雖厭惡盧珍,但到底沒把這份成人間的恩怨牽連到嬰孩,對雙胞胎一向很疼愛。


    比起周啟泓上了年紀的古板,雙胞胎顯然更喜歡這個大哥哥,有些長兄如父的意思。加上姚鹿又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個性,更是很對雙胞胎胃口。


    四人在樓下說話,姚鹿與雙胞胎說了個什麽笑話,逗得她們前仰後合,就連周緒漣一貫有些嚴肅的臉上都是一副輕鬆帶笑的神情,伸手護著姚鹿的腰。


    周嶺泉看了會兒,忽見周緒漣似有感應,往他這個方向看過來,他沒有躲,隻是平靜地與他目光相接了兩秒,再移開眼睛,整了整衣肘的褶皺,繼續往周啟泓的書房走去。


    -


    周嶺泉老遠就聽到裴伊伊不知講了些什麽,將周啟泓逗得大笑。


    以往周啟泓的書房並不喜讓外人進來,今日倒也有了例外。


    書房門開著,周嶺泉象征性地扣了門,裏邊的兩人才抬頭看他,裴伊伊今天一襲粉裙,很是得體可人。


    周啟泓和顏悅色地說:“來了。你來看看伊伊寫的字,不簡單。”


    他湊近一看,確是好字,筆力萬鈞,刀刀見骨,倒跟寫字之人的外貌反差巨大。


    周嶺泉點頭稱是,周啟泓道:“我記得你從前字也寫得好,現在倒是荒廢了。”


    “是。許多年沒練過了。”周嶺泉從小是跟著白瓊之習字的,不過自從白瓊之過世,他也就不再執筆了。


    “有空你們多切磋。小裴多教教他。”


    裴伊伊答了聲好,在周啟泓身後衝他眨眨眼。


    不一會兒,有人上樓來敲門請周啟泓下樓開席,周嶺泉和裴伊伊便緊隨其後一同下樓,途中遇到個公司高管攜著太太孩子來問好。


    這人是今年周啟泓這些年一手提拔上來的,很是得力,周嶺泉也見過幾次那人,遂與他點頭致意。


    周啟泓與來人在二樓躍層會客處交談一陣。周嶺泉和裴伊伊便識趣地站在樓梯間閑等。


    樓梯間梨花木高凳上是青花纏枝托八寶的古董花盆,裏邊精心栽了一株素冠荷鼎,姿態輕靈。


    “邀你來你還真來。我爸那點心思你還沒看出來麽。”


    裴伊伊抿唇淺笑,答:“我這個綠豆大的創業公司,若沒有你爸的牽線,哪有那些風投大佬願意正眼瞧一眼。這點禮貌我是有的。”


    “我爸哪裏瞧不出你的心思。他也有他自己的盤算。”


    “瞧你說的,我看你爸挺好相處,”裴伊伊湊近些,說:“我看嫁進你家沒什麽特別不好。win win situation。怎麽樣,學長考慮一下,反正你爸也滿意我的家世。”


    “我倒也不是不能娶你。可你那小男友怎麽辦,沒名沒份的。”周嶺泉反將一軍。


    “你這是打哪兒聽來的。”裴伊伊細細倒吸一口涼氣。


    “那天我從醫院送你回家,前腳你剛下車,後腳他摩托車就來了,我想不看到也很難。”


    “x,大意了。”裴伊伊道,"你得幫我保密。”


    “當然,我又能說給誰聽。”周嶺泉倒是誠懇道。


    “誒,學長我問你。”裴伊伊湊近,八卦道,“你愛那個林永菁麽,我聽說你和她高中就在一起過。快,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也得告訴我一個。”


    “沒有。我不認同愛這個概念,它很人造,隻是為‘家庭’這種社會管理單位做一些人文主義的張本而已。且我從不覺得它在我的生活中單獨成立過,因此也不思考這個問題,或做任何幻想。”


    “... 你平時跟女人講話都是這麽沒意思麽。”


    周嶺泉倚著那高凳,閑道:“那你說說。”


    “愛很簡單啊。就是那天晚上我雖坐在你最新的跑車上回家,心裏卻迫不及待想在我男票的摩托後座抱緊他,吹冷風。”


    周嶺泉並不為所動,顯然覺得這是個稍顯幼稚的答案。恰樓下二人結束了攀談,要一同去宴會廳,兩人也就終結了這對話。


    -


    晚宴不過是些陳詞濫調,飯後盧珍招呼她那圈名媛太太們拍照,又是一番折騰,周嶺泉在甜點上桌前便借口出去打電話,逃離了桌上三姑六婆的噓寒問暖。


    大概是他要回公司董事會的消息周啟泓已放了出去,人們待他愈發殷勤起來。


    他未走幾步,迎麵走來人喚他nathan,是他細姑母的兒子aaron,與他年齡相當,要喊他一聲堂哥。


    他這些表親中,aaron長得與他有幾分相似,但至於其他的,則與他都是兩個極端。周啟泓一向最疼他這個小妹,愛屋及烏侄兒中也最疼aaron。順著周啟泓的關係,他在公司裏謀了個閑職,於事業上並不肯著力,愛好倒是廣泛,衝浪滑雪海釣,收藏車表之類。至於感情方麵,花邊新聞多之外還有個高調的名聲—— 女朋友一定是從小明星或模特中挑選。


    周嶺泉與他點頭致意道:“aaron,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他們幾個說明晚又要聚,你來麽。”


    他們二人是同所高中,同一年級,因此圈子重疊,周嶺泉回港城後,有時別人攛局,兩人亦會在局上遇到。


    “不是剛聚過。”


    “evelyn(林永菁)快和她那個小男友去美國了嘛,多出來玩幾次。”


    他眼裏有些調侃的意味。


    林永菁即是周嶺泉高中時代的初戀,之前長居英國做地產事業,去年初離了婚放長假回港散心,兩個人便又以那種關係周旋了一段時間。


    這事兒在他們的小圈子裏供人咀嚼了好一陣。有人說他餘情未了,有人說他隻是玩玩。


    不過後來林永菁又火速正經交往了男友,兩人就自然斷了幹淨。


    直到在陸析的婚禮上再與她碰麵。她頻頻示好,他避之不及。


    “有工作要忙,就不去了。代我向她道別。”


    “要約你出去玩一次好難。我也跟他們說,說你事業忙,哪有功夫和我們hangout。你回公司後怕會更忙。回公司的時間定了嗎?”


    周嶺泉沒搭話。


    aaron向來自認在家中與他最親厚,便上來微微搭他臂膀,小聲道:“上次我們去外島玩,他們帶了幾個朋友來,其中有個是個日本巴西混血,身材好極了,在夏威夷長大,剛來港城不久,我想了想可能對你胃口。”他湊近道:”長得像永菁。”


    周嶺泉笑笑,說:“再說吧。”


    “再說,這可不像你?你別告訴我你還在等永菁恢複單身。她這次戀愛可很認真,聽說和那個男友回紐約後就要辦婚禮。”


    “不是。”


    他平時並不避諱,但今日卻不想向他解釋林永菁的事情,與他推拉一陣,借口與人打電話繼續往前走。


    想起一些陳年小事。


    譬如他初來港城時他與周家的這層關係學校中無人曉得。


    學校裏總有人在背後嘲笑他的口音,又或者做些惡作劇。有一夜他們幾人將他鎖在了遊泳館,他後來便在看台上裸著身子睡了一夜,發了高燒。這裏頭就有aaron,也有林永菁。


    是很久遠且短暫的回憶。


    較為諷刺的是,這些事情他們後來也常提起,卻早已扭曲,成了友誼的見證。


    在那之後不久他與周家的關係揭曉,他亦逐漸學會在學校的小社群裏做個受歡迎的人。


    後來林永菁還成了他女友。


    他想起這些,並無多少波動,隻是往前走著,穿過幾重回廊,愈發覺得室內可怖,還生出怪異的感覺,覺得那些東西,譬如牆上古典繪畫裏的裸體美人,老座鍾,粉彩花瓶,桌上銀刀叉和刺繡餐布,裝滿猩紅液體的水晶杯,都活過來了,向他砸過來。


    倉皇出了門,定神,聞見風裏晚香玉的氣息。


    他燃了一支煙,愈發退到花架的暗處,隻見一朵半凋的白玫瑰,沐浴在慘白的月光裏,淩虐的美。空氣裏泛著瑩瑩的銀藍光線,如同深海。


    總算感受到一些安定。


    煙隻剩一口,他正準備回,聽到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兩個人聲低低在說話,聽了一句就認出來了,是姚鹿和周緒漣。


    前者說:“我看那個裴伊伊倒是很可愛。爸爸喜歡她我能理解,不過盧阿姨也很殷勤,這我倒是沒料到。”


    “她指望不上自己的兒子,當然要留個後手。”周緒漣冷聲說。


    “你別這樣,嶺泉其實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周緒漣一哂,“他有什麽不得以。這些年在爸爸麵前做孝子也算是高回報,自他回了港城,爸爸便百般為他回公司鋪路,如今他人還未報到,又為他物色婚姻。倒真是父慈子孝。”


    “阿緒,你別這樣。”


    “不是我如何看待他,是爸爸要將他放入公司,抱的本就是威脅我的目的。可是他憑什麽,他周家若沒有我母親的扶持,若不是我母親當年陪著他嘔心瀝血,哪有他周家現在的好... 如今倒是變著法子要打壓舅舅那邊的人...”


    兩人一時沒說話,姚鹿軟了聲音,小聲抱不平道:“若是當年我知道爸爸到頭來這樣多疑,不願信你,讓你兩頭為難,當初怎麽樣也要要你陪我留在柏林。現在... 我什麽也幫不上你。”


    兩人一陣窸窣,大概是擁在了一起。


    周緒漣的聲音愈發朦朧,道,“是我不對... 當年沒有留下來... 本是我食言。你願意回國陪我,我不再求過別的... 我隻是對爸爸寒心...”


    周嶺泉無法走到那花架外的月光下,隻能沿牆根在黑暗中繞行,耳邊似乎還有他們模糊的對話,不多時卻又換成了房內傳來的觥籌交錯之聲,聽不真切 —— 仿佛當年他沉在學校遊泳館的水底,聽岸上少男少女的打鬧調情。


    他雖是方才對話的主人公,心上卻有種與己無關的坦然,換了個輕鬆的表情,走入那明亮的門廊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冷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飛天花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飛天花卷並收藏冷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