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我家馬車在街對麵,找到名字了我們去暖暖。”範希亮笑道。


    貢院前街停滿馬車,卓思衡隨範希亮鑽進他家的馬車轎廂,裏麵果然暖和許多,但卻除了他們也沒有旁人。


    範府怕是沒有人替範希亮擔憂奔波的。


    卓思衡想,幸好還有自己。


    他剛一坐定就從鹿皮囊口袋裏翻出一個冒熱氣的布包打開,裏麵墊著的幾片幹蘇葉上有兩塊乳白色圓形糕餅。


    “表弟,咱們一人一塊。”卓思衡說道。


    “廣寒糕?”範希亮詫異極了,“我方才路上沿街沒買著!本來還想給表哥帶一塊,誰想哪裏都在排隊,我又怕時間趕不及。”


    他拿起一塊塞進嘴裏,咽下去後說道:“表哥居然還知道這個彩頭?”


    卓思衡的也已經一口吞掉,他笑著說:“我爹從前講給我聽的。”


    “那你是在哪買的?”


    “我自己在寺裏借了廚房做的。”卓思衡看範希亮的嘴長得比剛才吞糕時還大,十分有成就感地打口袋裏變戲法般又掏出一個不小的輕便蒲編食盒,“這也是我做得五香糕,給你多做了一份,你帶進考場吃,我爹說過,五香糕頂飽香甜養胃補氣,當考試的餐點吃最好,比幹糧餅子強得多,我照著查到的菜譜買了材料自己昨夜蒸出來的,你拿著。”


    其實卓衍從前講五香糕的好處時,卓思衡並未放在心上,考試前隻是想著做一點帶著父親說過的吃食入考場更覺心安,誰知道看了五香糕的配方後他忽然意識到這東西確實有一定科學依據在裏麵。


    五香糕需要用白糯米和粳米二八分,混合芡實、砂仁、白術、茯苓、人參五種材料磨極細過篩後的粉末,用麥芽糖滾湯拌勻,最後上鍋蒸製。


    這裏麵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而碳水本身是大腦動力中樞神經膠質細胞的運作能源,尤其是維持人體平衡、注意力和視覺穩定性的前庭係統對人體內的碳水化合物水平最為敏感,保持足夠的碳水化合物可以讓大腦時刻狀態滿格,全情投入思考。而在肌肉和肝髒中儲存的糖原,也是維持身體保持活力狀態的關鍵。


    五香糕裏豐富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像麥芽糖這種優質雙糖攝入源,他往裏倒的時候一點也不心疼。


    卓思衡多希望科舉能考這些,他現在還能閉著眼寫出碳水化合物的分子式。但他沒有選擇,隻能一會兒進去乖乖握筆寫好文章。也不能把這些科學知識教給範希亮。


    不過他的五香糕隻是低配版,因為沒有錢買人參,隻去藥店買了點人參須磨好的參沫代替,這個便宜,他用得起。


    範希亮震驚了,他一直受到的教育是君子遠庖廚,表哥是他見過的當之無愧真正君子,然而卓思衡一副廚房老手的模樣讓他陷入混亂……可是那個五香糕,真的是太香了。


    似乎知道表弟在想什麽,卓思衡豁達笑了笑說道:“我在家鄉要養活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不會做飯哪行,生活麵前,聖人的大道理或許不能違背,但小道理嘛……有時候也得讓讓路。”


    “表哥,你好會講道理!”範希亮此時的眼神已經是明亮又閃爍,“我覺得,你比聖人還會說服人!”


    “胡說!”卓思衡被他逗笑了,“一會兒考試卷子裏還得寫文章拿聖人給你的觀點撐場麵,現在就把聖人拋在腦後還早了點。”


    二人說笑之間,時辰便差不多了,範希亮在令字號房,兩人離得很遠,最後拜別時互相共勉一番,分道揚鑣各自尋次序站好。


    近千名士子齊聚,禁軍牙將裝束的人在隆隆鼓聲中撕開貢院門上封條,隨後與與負責考試紀律的貢院主判立於門前太祖所書“為國求賢”匾額之下,宣畢後,讓開貢院正門前路,士子以此道入院。


    卓思衡這次入門前沒有回頭。


    檢查還是和解試一樣,隻是又多一輪複查,把戳爛的吃食再戳得更爛,鋪蓋衣物也細細再驗,卓思衡的鹿皮口袋都被徹底反過來看裏麵有沒有小抄。


    卓思衡這次有了經驗,他帶了個湯匙,切碎的糕餅可以舀著吃。


    省試結保是三人一保,臨近座位相互為作保,隻是卓思衡都沒看見左右兩側的人,便被關進鴿子籠似的廊屋裏。


    還是先磨墨,再想別的。


    省試依舊大戰三日,策、論、詩各一天,與解試無異,隻是省試試卷上的封條蓋有禮部貢院之印,卓思衡覺得這省試可謂儀式感拉滿,考起來真帶勁!


    ——這是沒有看到應策時文考題的卓思衡。


    當他看到考題後,他的第一反應是想去砸門,高喊放他回家。


    這位曾大人不想要命無所謂,可他卓家還有一門家小,他不能死!


    考紙上赫赫寫了此時朝野內外最火熱也是最禁忌的話題:


    當然開頭引經據典是必不可少的。曾大人表示《史記》和《漢書》都有《循吏傳》的單獨篇章,循吏就是良吏,是曆代帝王最渴求的人才,可是大家翻開《史記》看到,太史公隻列了五人,都是先秦人才,而班孟堅的《漢書》列了六個,一個文景帝時的人,剩下五個都是宣帝在位時的人才。後人認為這是他們對良吏的標準不同造成的,你覺得是這樣麽?那你心中良吏的標準什麽?好了,讓我們轉向現實話題,如今聖上剛剛立了太子,你們還是為了這件喜事開恩科有了答這張卷的機會,所以請回答,你們會給咱們皇上推薦什麽樣的人才入主東宮輔佐他的太子?你的理由?


    一月十八,尚在數九寒天,卓思衡的後背卻能感覺到汗水的潮熱。


    這問題,或許別人答無所謂,但對於他這個戾太子案罪臣的後人,提筆便是一場和自己的較量。


    他是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如果說實話,那他覺得,像他祖父一樣願意為太子去死的那種,才是真正的太子良吏;如果說假話,他有一萬句的假話能講,可是真的要這樣說嗎?


    考場安靜到落針可聞,想必人人都在專注作答,對於這些十年寒窗進入省試的精英,想要總結出一套自洽的為官選官的書麵邏輯其實不難。但對於卓思衡來說,卻是一道真正的門檻,橫亙在他的未來和他的良心之間。


    “其實,有時過度揣摩上意也並非是好事,心聲自有恒言。比如科舉文章,與其想哪些能寫哪些不能,寫出來的就未必是可高中的好文章了。”


    卓衍溫和的聲音自他心底響徹。


    “你個性醇和故而不愛作鋒銳之言,往往文章文脈清晰明快條理暢順,卻少些芒刺,但知子莫若父,你心胸中有一把從未出鞘的刀,雖不做強烈的主見言語,卻自有一份決斷的冷靜。不過還是要切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到了真正需要你展露自己的時候,一定別再諸多顧慮,若是考題尖銳,你就銳過其問百倍答之。”


    卓思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對啊,自己在焦慮什麽呢?既然這個問題鋒利無比,那他或許就是想要個能碰撞出火花的答案,也要一把鋼口堅韌的好刀迎上去才能電光火石。


    拋開自己的身份,用強烈的心聲指引筆觸。


    進退無礙,謂之自在。


    卓思衡睜眼提腕,寫下自己省試應策時文答卷文章的第一字第一筆。


    第21章


    開篇依舊遵循閱讀題原則,先寫材料再延展觀點,卓思衡寫這種開篇不可不謂得心應手。他寫出太史公評價良吏的角度來自“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認為遵守、執行貫徹國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評判標準,班孟堅則認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關鍵所在,頗有孟子宏論的風采。


    卓思衡此處轉筆,寫出他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這二人的觀點看似分歧,但卻都是忠誠的體現,所謂忠誠就是終於國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國家的根本,以此二者判別良吏,就是根據國家的利益來衡量官吏的好壞,因此做官就是要忠於國事,為國而憂勞。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準則。


    那麽問題來了,我按照這個標準給太子選良吏,會出現什麽問題呢?第一,會造成誤會,有人會覺得忠誠於太子比過忠誠於皇上是僭越犯上,其實大錯特錯。太子又何嚐不是國之邦本?否則曆朝曆代為何會這麽重視太子的廢立?忠誠於太子就是對聖上決策的肯定,對國家根本的維護,其實是一回事,隻是很多人樂於混淆這兩點,仿佛抓住什麽關鍵的話題,沒完沒了做文章,這種人就不適合進入東宮輔佐太子,更不適合在朝中輔佐皇上。


    “此輩非事儲之才,亦難事聖,遑論事國?”


    好的,罵得夠狠,卓思衡覺得心裏很痛快,好像替他爺爺和老子出了一口二十年的惡氣。


    但還沒罵夠。


    他再蘸筆勻墨,繼續寫道:


    第二點,要看時代背景給我們提供了怎樣的人才選擇來配套此時的政治氛圍。讓我們回到史料,班孟堅的《漢書循吏傳》列舉了三個朝代官吏所處的政治氛圍,孝武皇帝外攘四夷,他是猛男,於是用猛臣,朝野內外的氛圍也是奮發剛強的;孝昭皇帝衝齡踐祚,朝政是霍光說了算,但那時有更寬容的輿論環境,比如賢良可以入朝與帝國中樞的官吏討論國事,才有了《鹽鐵論》流芳,總之是比較安穩過度的階段,也給民眾打下了穩定生活的基礎;孝宣皇帝就不一般了,他見識過真正的民間疾苦,所以事必親躬,希望能為百姓謀福祉,為天下官吏的表率,在那個時期,官吏都同心同德,共創中興。以上史料我們得知,政治氛圍往往能決定時代的走向。而東宮的氛圍其實有時候和朝野的氛圍相輔相成,皇上希望怎樣培養太子是非常重要的,皇上對國事的態度也是非常重要的,東宮的氛圍不能和大環境有差異,否則就會營造出不和諧的論調,致使猜疑產生,動搖國本。


    “禍歧望氛,疑竇兩生,亂國本之始源也。”


    卓思衡寫完自己讀了一遍,心想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瞎子看不出來他在寫孝宗廢戾太子的原因吧?


    第二點寫完,第三點也在心中醞釀好了,他一氣嗬成向論點核心發起猛攻:


    第三點,國家需要什麽樣的太子才是最重要的。這點光是聖上明白沒有用,滿朝文武明不明白才是關鍵。有時候皇上明白,但架不住官員裝糊塗,也有曆朝曆代哪個皇上就不明白的,那官員再明白,也隻能勸諫,結果未必盡如人意,隻不過為了忠實於國事這也是臣子的必須盡力為之的義務。如今我朝正待中興,朝堂之上需要敢於思考怎麽突破的官吏,東宮之中也需要敢於思考如何為國事培養真正能秉持聖上理念的官吏,這樣的人輔佐太子,可以使得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同為美好的未來朝發光發熱,而不是將時間浪費在猜忌黨爭之上,讓後來者不能專心好好搞事業,還得先清理戰場澄明吏治再投入國事。


    “先者僭祚而後者憂勞,奮補不及蠹蝕久空,難繼也。”


    他頓筆後連猶豫都沒有,又補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鑒,實非妄斷。”


    很好,很好,該結尾了。


    最後就很容易了,複述一下自己“為國事”的核心論點,返回母題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堅的觀點再次扣題,結束。


    卓思衡寫完後有直抒胸臆的快樂,隻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點模糊,他揉了揉,還是感覺四周有點暗。


    不對勁。


    小小一方天地裏很難感受時間流逝,然而抬頭往簾下探看,又聽暮鼓伴隨肚腹饑腸轆轆敲響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發覺已快到結束時間。


    而他還沒將文章謄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舉嚴禁繼燭,不但考生不許帶蠟燭入場,前朝的夜答特賜三支火燭慣例也給廢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後,考生便會因為天黑無法繼續作答。


    卓思衡進入瘋狂加速狀態,磨墨的動作跟上發條沒有什麽區別,展開考紙,走筆謄寫,總算當太陽徹底落下黑暗淹沒全部字跡前將文章抄寫完畢,他終於長出一口氣。


    而後便是頓覺渾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幾乎要抬不起來,方才連帶緊張加連續書寫,身體真的有點遭不住,勉強吃了點東西,腦袋暈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裏帶來的皮絨毯子足夠抗風阻凍,第二天除了鼻子臉凍得發紅腦門發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腳都還算舒適。


    而聽起來隔壁兩位“鄰居”狀態都不怎麽樣,一個受凍咳嗽,一個受風打噴嚏。


    清晨分發淨水,漱口洗臉吃過東西後,來到第二天的“論”戰環節。


    論題相對而言較為簡單短促,有點像是問答題,多與律法、經義和國策有關,這是卓思衡認為的不失分題,也就是考卷中前麵那些鋪墊問題,隻要有認真按照所學內容回答,便不該丟分。


    隻是解試的問題不過五道,時間充裕尚有餘裕,然而省試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維比較敏捷作答較快的那一類考生,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後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來,他第二天結束時便已疲憊至極,渾身酸軟又在號間裏不得解脫,隻能繼續蜷曲身體縮在寒夜一角,頂著隔壁的噴嚏和咳嗽聲昏迷般睡死過去。


    睜開眼終於是最後一天了,但這一天的卓思衡可沒了頭天寫策論的精神頭,他眼睛睜開都已是勉力至極,渾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幾下胳膊就算他這些天除了寫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動了。今天他食欲極差,但強迫自己吃了好些,想著最後一日考“詩”,萬不能懈怠,於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頸,激得他整個人都要跳起來,從大腦到神經中樞徹底蘇醒,調整至備戰狀態。


    試題分發,拆封見問:


    作詠史詩,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韻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愛看前四史啊,怎麽從解試到省試,都和這幾本較勁呢?


    他別的詩其實都很一般,也就詠史詩用些典故還算工整,隻是限典還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來的,限韻可就難上加難了。


    卓思衡用了十幾張草寫,才最終定稿,再刪改推敲幾字,終於謄寫完畢:


    殘碑拭前論,月照茂陵原。


    盛有蘇張去,興知衛霍還。


    中郎豈獨軫,張尉更孤轅。


    漢壘今烽燧,桃薪豈複燔。


    好像落下最後一筆就是他全部力氣的殘餘,簾外官收卷時,他的手都在抖。並不是怕和擔心,而是仿佛一張紙都拿不住了。


    終於,為期三日的省試結束,夕陽挽緊餘暉,貢院大門再次拆封洞開,隻是此時由裏麵出來的都已是沒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個風華正茂的拿雲少年,此時一個比一個麵似菜色活似喪僵,挪移著癱軟無力的腳步,一點點、一點點將已是耗盡心力腦力體力的身軀拖過貢院門檻。


    來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須在界線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見要死的考生步履維艱,都恨不得衝上去趕緊拖進車裏帶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試出來的時候還有力氣自己走,省試則筋疲力盡,之前表弟讓他坐自家馬車一道真有先見之明,現在讓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見父母匯報考試情況了。


    範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過界限後趕緊衝上來半扛半推扶到車前略坐,然後又去尋範希亮。隻是一直沒有看到。


    卓思衡頭暈眼花,喘息之間聽見嘈雜呼喝,餘光晃蕩見佟師沛被倆個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體一邊,像被綁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還笑鬧無忌活力無限的少年,此時跟死了沒有區別。隻是到他家車前時,上麵踉蹌著下來一個老人,扶住佟師沛,臉上的心疼焦急溢於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說過,一般世家是不興父母出麵來接應試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難免別頭避嫌,父親自然不會來,而考生也有愛麵子的,比如他,當年他死活不讓自己母親來接,生怕被人說閑話。大多家裏來的都是同輩的兄弟或堂表親,有些祖父母疼愛孫輩,也有來接的,這便是人之常情,無人置喙。但其實自己孩子來考試哪有不擔心的,隻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貢院也在宅邸門口翹首以待,後來許多父母實在放心不過,也是來接,隻是會偷偷躲在馬車裏不下來,讓家中下人接回來到車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個自車上顫顫巍巍下來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師沛的爺爺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遠道而來的,剩餘帝京中有暫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來接,好些上了年紀的女子見自己的兒子孫子這樣出來,也都哭著下了馬車又是心肝又是我兒地呼喚,而那些始終在車裏不肯露麵的父母,下人給士子抬進去時,總能看到簾子裏伸出一雙官服衣袖,用有力的手將不省人事的士子接入轎廂。


    如果父親母親還在,看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一定會很心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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