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貴妃已被兩名越王的部下左右反手扣押跪地,她淒楚的哀涕在未至的黎明聽來猶如杜鵑泣血般哀婉苦痛,她控訴越王的行徑,斥責他的不孝與悖逆,然而沒人在意她的一言一詞,福寧殿的殿門即將為最終勝利者打開。


    “給逆賊圍住!一個也不許走!”


    一聲爆喝似驚雷炸地,楊令顯的刀都下意識出鞘了,可他驟然意識到,這不是卓思衡的聲音,也離得太遠。


    緊接著就是兵甲摩擦之聲、與疾步踏地之聲,卓思衡揚起的手製止了所有人的誤判,他的手就這樣舉在半空當中,遲遲沒有落下。


    那個清越的、屬於少年的聲音再次在黑夜中響起:“放開我母妃!饒你們不死!”


    與話音同時而落的,是卓思衡半揚的手臂,一聲令下,所有他身邊的禁軍精銳魚貫而出,衝入福寧殿的前庭。


    這裏已是混亂至極的場麵。


    三方對峙的人群互相白刃相向,越王站在台階上似是被眼前場景驚到無措,羅貴妃被按跪在地,可蓄滿眼淚的目中卻也包含希望的光,她看向了自己的兒子——剛剛勤王而來的趙王。


    趙王身後的是數百名殿前司禁軍,這些人終於出現了。


    可不論是越王的手下還是趙王的人馬,都對殺出的兵馬司禁軍表現出驚異,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部下。


    但他們馬上就知道了。


    “臣卓思衡,來向聖上請安。”


    卓思衡邁著頗為輕鬆的步伐,好像真的和他所言一樣隻是為了請安,鎮定自若穿過無數刀劍,一步步行福寧殿殿前三方的正中間。


    “天還沒亮,你請什麽安!”越王見他便不受控製暴怒道。


    “天還沒亮,二位殿下又在這裏做什麽?”卓思衡笑著回問。


    趙王看是卓思衡到此,之前的驚疑也有些許化作驚喜,忙道:“卓大人!越王行篡逆之事,矯詔逼宮,要謀反弑君弑父!快將他拿下!”


    ……


    福寧殿內與殿外仿佛兩個世界,這裏極黯無光,更無有一人,穿過熟悉的廳屋夾道,再往內走就是寢殿了。


    “你們等在這裏。”


    最後一道門,太子劉煦命禁軍在此處等候,而他則緩緩推開寢殿寬闊的大門,再掀開厚重的帷幕,苦澀藥氣撲麵襲來,他心中一痛,卻還是快步走向禦榻。


    “父皇!快醒醒父皇!隨我離開此處!這裏已經……”


    劉煦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靠近了才看清,父皇並沒有像想象中的安眠,而是睜著一雙在黑暗中依然鑠熠的目光,靜靜看向天頂的藻井。


    很快,這目光緩緩移至他的臉上。


    “是你。”


    劉煦隻在父皇遇刺蘇醒的那日聽過這樣虛弱的聲音,他也不知自己怎麽了,本來已對父親失望至極,可此時這個衰弱遊弋的氣音闖入他的耳朵,心口那種憋悶和苦痛竟無以言表,眼淚不由自主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父皇……”他極力忍住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上前道,“我們快走!外麵都是叛軍!”


    “我聽見了。”


    父親的表現比劉煦想象中要平和許多,但劉煦牢記卓思衡的話,他四處摸索,以最快速度找到個厚重的冬日貂裘披風,又拽了個不薄不厚的罩袍,此時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扶起父親,笨拙地將罩袍套在他身上,努力想將他扶起,然而父親隻是伸出手來,緩緩示意他等等。


    “父皇不能再等了!”劉煦急道。


    “你怎麽不在外麵呢?”


    皇帝的這句話讓劉煦愣住了。他本來是該在外麵的,但是卓思衡讓他來,他就來了。實話是不能說的,他已不再是從前的太子了,如今他很快就能以自己的語言複述卓思衡教過的說辭:“我千裏之外趕回來就是為了保護父皇,這時候不來帶父皇離開,難道要去外麵與二弟兵戈相向,當著父皇的麵同室操戈麽?”


    “同室操戈……這種事倒不用避免,隻要你和皇家沾邊,它總會找上你來的……不管你是無辜稚子還是野心逆賊……它都不會放過你的。”皇帝忽然握住了劉煦的手,半坐半靠在床邊,喘了幾口氣後才說道,“是卓思衡教你這麽說的,對不對?他也跟著你來了吧?”


    劉煦心頭一緊,可嘴上卻反應得很快:“卓大人跟著兒臣勤王護駕,他教兒臣兵分兩路,救駕和討逆一樣重要,是兒臣選得來找父皇,卓大人說兒臣做得對。”


    卓思衡很早以前就教過他,謊言的威力不在於它的虛假,而在於它所隱含的真實。


    他的這番話半真半假,幾乎就要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不過,他卻不能確定父親是否相信,因為此時握住他的手沒有任何反應,手掌的熱量透過皮膚隱約傳來,但卻沒有太大力氣扣緊。


    “你做得錯了。朕一定會死,到那時贏的人才能做上皇位,你又有什麽辦法逆轉乾坤呢?”皇帝言及此處卻頓了頓,忽然,他自嘲般笑了,“不過也對,你還有卓思衡,他救過你一次就會救你第二次、第三次……他是古今少有之奇臣,若是你的兩個弟弟坐上皇位,他大概就是史書上第二個霍光和劉裕……可如果是你,他則會是你的房杜蕭張……甚至諸葛武侯也未嚐不能……文廟十哲再添他一個也不算難事。然而他的心太軟了,心太軟的人做不了僭主、稱不了帝王。”


    一時之間,太子劉煦竟不知父皇是在評斷卓思衡還是指點自己。


    “那你呢?你做好鍛造一顆帝王之心的準備了麽?”


    劉煦這次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皇帝聽罷歎息著拍了拍兒子的手背道:“我從前沒有教過你什麽,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


    他以我自稱,令劉煦心驚不已。


    皇帝仿佛沒有看到兒子的驚慌,自顧自說道:“也沒人教過我如何做個皇帝,我一直以來直比著自己的叔叔,我希望能勝過他,證明我們這一脈更適合來坐這張龍椅,可是這位置我坐得越久就越清楚,我的父親你的爺爺,其實並不適合君臨萬邦。”


    在劉煦的記憶裏,父皇從不提景宗和戾太子的事,父皇繼嗣景宗,這是殺死爺爺的仇人,然而為了皇位,父皇又必須忍此奇恥大辱,這是何等錐心之恨?可今日,父皇的語調卻平靜的仿佛尋常人家祖父在同孫兒講古說事,全無波瀾,隻能聽出其中的感慨萬千。


    “但你的二弟,他不像景宗,他愚蠢不識時務,一輩子也坐不上這個椅子,替人當了倀鬼還不自知。你的三弟是個聰明的孩子,朕沒必要瞞你,朕曾經希望他能坐上朕的位置,從朕這裏繼承一切,但朕的意願在天意和人力麵前似乎並無半點轉圜之力,他如今也隻是一顆棋子,當棋子的人是不能主持棋局的……你看,朕雖一直躺在這裏,黑漆漆的,卻反倒將一切都看得清楚……這就是皇帝要做的事情。”


    皇帝輕輕用手去整理劉煦早在奔忙中亂了的衣領,邊理邊道:“你也並不適合,可你身邊卻有能臣良將,後來朕靜靜看你,也發覺你雖勉為其難可做個守成之君,卻絕不會讓朕愧對列祖列宗,你是個好孩子,也有能力以真心換來君臣得宜的天下,朕今日可以放心說,確實心意你為太子,朕並不後悔。”


    劉煦再怎麽想忘記父親對自己的加諸的不堪過往,今日這一番話也足以摧毀他自以為的漠然,除了啜泣,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年幼時受到的傷害雖已無法彌補,母親和妹妹的不公也再難以討還……但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忘了今日,這是他的父親對他說過最長最長的肺腑之言。


    “人說亡羊補牢時猶未晚,朕想這時候教導你最後一課大抵也算及時,哦,對了,朕也想送你兩個東西,第一個你去床尾的匣子裏取來。”


    劉煦哭泣著稱了一聲是,鬆開父親的手,去床尾取來一個金絲楠木的正方形捧匣,沉而且大,他要兩隻手才可端住。


    “打開它。”


    劉煦放在床邊,打開盒匣的蓋子,當即愣住了。


    傳國玉璽靜靜躺在盒子當中,像一塊沉入深沉之海的美玉,孤獨且迷人。


    而玉璽旁邊是一道黃綢卷封的聖旨。


    “讀讀看。”皇帝笑著說道。


    劉煦用顫抖的手去用火石擦亮最靠近床榻的蠟燭,而後展開聖旨,接著抖動的光亮看清了裏麵是傳位於他的詔書,以及後續安排:


    “太子劉煦,天命所授……今傳位於太子……”他念得含含糊糊,一半的美譽禮辭都根本說不出來,“……敕封襄國宣儀長公主為輔國宣儀大長公主,輔佐新君可參朝政……吏部侍郎卓思衡,德勳承厚,著晉集賢殿學士入政事堂參知政事,領協中書省,輔弼新皇承祚啟元……虞雍……著晉樞密院樞密使……高永清……著晉禦史大夫,入政事堂……”


    他因哭泣而磕磕絆絆再念不下去,隻能最後涕泣道:“父皇……兒臣……兒臣謝父皇……”


    皇帝隻是笑笑,似乎想要再抬手去觸碰兒子,卻停下來道:“你喜歡這第一個禮物,卻未必喜歡第二個,但這第二個,才是朕能給你最好的那個。來,劉煦,朕的好孩子,未來的皇帝,朕帶你去看看……”


    ……


    卓思衡多年未見趙王,從前那個活潑聰慧白潤似玉的小孩童如今有了少年人清雋且挺拔的模樣,他眉眼肖似母親,可麵龐輪廓卻與皇帝如出一轍,麵貌自是非凡的俊朗,怕是將來長大,宋端這小子都要被比下去了。


    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在這個背景下,他或許還會去笑著問候,問一句他現在身體如何學習怎麽樣,就好像好些長輩見到可愛晚輩一樣的自然而然的欣喜。


    可今日,他能說的隻有血淋淋的真相。


    “越王殿下,你真以為自己會成為贏家麽?”


    卓思衡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越王怒極反笑:“難道眼下的形勢,還會是別人麽?”


    “殿下,我且問你,為何今日你這樣順利就到了福寧殿前?沒有受到禁軍殿前司的半點阻擋?而在這之前,帝京九門都向你敞開,你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這些你的老師也是幕僚鄭鏡堂是怎麽告訴你的?”


    卓思衡語速並不快,可話裏的內容卻是咄咄逼人,越王冷下麵目說道:“這有什麽?誰不是怕死的人?難道九門的衛戍和皇城裏的殿前司禁軍不是人?再者說,眼下這些不怕死的禁軍不是跟著三弟來了麽?”


    再蠢的人可能都發覺了異樣,就連越王說完也愣了愣,看向一旁麵露驚懼的趙王。


    “有人在你來之前知道了你的動向,這個人可以接觸到調兵印璽,將殿前司調離皇帝身邊,為你大開方便之門,目的就是讓你能在這個時刻抵達此處。殿下,不要瞪我,我那時候遠在千裏之外,按照預想安排對策和後招還是可以,但是卻沒有能力施展這麽大的權力,因為我缺少最重要的條件。”


    “是什麽?”越王的眼中充滿了不安和狐疑。


    卓思衡很想歎氣,這都猜不出來麽,可他隻能正色道:“是調兵的兵符或口諭。我不在宮中,如何向聖上要來這些去調遣其人?所以,是能接觸到這些的人做了這樣的事。”說完他緩緩走向了羅貴妃。


    或許是卓思衡的篤定和平靜具有無法言說的威懾,扣押羅貴妃的兩個越王部下不自覺鬆開了手後退一步,讓羅貴妃得以從吃痛中喘息,但她也並沒有鬆弛,而是半跪半坐在地,抬頭用陰悒不明的目光看著已行至自己麵前的卓思衡。


    “貴妃娘娘,你是什麽時候與鄭鏡堂和唐家聯手的我其實現在也並不能確切,但你與虎謀皮,真的以為他會扶你兒子踩著越王上位,而後安心做他的股肱之臣麽?”


    此言一出,眾人皆大驚失色。


    羅貴妃抿緊雙唇道:“胡言亂語,你根本毫無依據。”


    卓思衡並不想在分辨此事上花費時間,隻道:“為什麽在越王入城封鎖皇宮之後匆匆寫出且隻發給各衙門與城外大軍的矯詔,你們母子會這樣清楚?方才你們言語裏都有提及這封矯詔,可你們應該被封於宮中一無所知才對,不是麽?”


    這次,羅貴妃抿緊的雙唇中再說不出半個字了。


    卓思衡態度依舊謙和,和說出的話卻沒有那麽客氣了:“貴妃娘娘,鄭鏡堂給越王出盡昏招,要他招搖過市要他成為聖上的厭棄之人,這樣你們好在他以為自己登至最高時由趙王殿下親手斬落,好讓趙王成為聖上心中獨一無二的社稷之子。為此,你們不惜縱容越王。軍中謀事,你們指點越王去到禁軍兵馬司,要他胡攪蠻纏以為是立威,卻在軍中徹底失去威望;貢院查舉弊案,是你們刻意做出似乎有問題的樣子,告訴越王他可以借這個千載良機揚名,實則令聖上徹底失望;讓他與各家藩王世子勾連,讓他以為是培植勢力,實際上卻是使群臣和聖上皆起防備之心;慫恿他去釜底抽薪來挑撥太子妃一家,你們的說辭可能是讓太子後院起火,然而卻是想越王和太子最終決裂,使他腹背受敵……如此種種可謂深謀遠計運籌決算,但你們卻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羅貴妃的聲音仿佛比方才還要更喑啞了。


    卓思衡的麵目終於冷冽下來,他看著渾然不覺的羅貴妃,一字一頓道:“你們從沒有考慮過會因這些謀算而導致無辜之人遭受多少苦難。越王愚蠢至極,他所為所傷,有官吏也有百姓,這些人何其無辜?被你們牽累到權力旋渦當中身不由己!你們又憑什麽以自己的謀算為由,無顧蒼生跋扈自恣,使人代爾等之罪過?”


    慷慨之語後是短暫的沉默,和一聲古怪的擊掌讚歎。


    這時,寢殿的門自內向外緩緩打開,庭燎的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身影,太子劉煦扶著正在撫掌的皇帝,緩緩走了出來。


    第235章


    “起火了!”


    負責看守屋門的侍衛見濃煙湧出門縫,不住高升驚呼,二人迅速打開門鎖,一人去通傳引人救火,另一人留下看守,想來一個弱女子也不可能非要兩人才擒拿得住。


    可他想先將人帶出來時,卻見濃煙滾滾的屋內並無半個人影。


    難不成方才此女已趁亂跑走?


    侍衛慌了神,立即調頭搜尋。


    他走之後,屋子一角的牆櫃門緩緩打開,卓慧衡緊了緊捂住口鼻以茶水浸濕的巾帕,彎腰匍匐在地出門後沿小道逃離。


    從小大哥就教過他們遇見各種不可預知的災害要如何應對,甚至從前住在鄉下木石房內時,大哥還給他們規劃過安全逃生路線,時不時進行演習。


    今日沒想到卻是為求脫身自己放火才遇見了用武之地。


    她用蠟燭點燃帷簾,又給附近家具噴上水,使得煙霧看上去比實際火勢要大得多,迷惑侍衛後,她才得以借此障眼法脫逃。


    但她不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才出此下策,而是有必行之事尚未完成,她不能讓大哥失望。


    當然,回去後,卓慧衡打算隱瞞這段陷自身於險境的計劃。


    嫘祖廟前殿祭祀供奉,後殿有幾處規格極高的寢殿,供祭祀之人暫居,這裏的布局並不複雜,輕易就能找見長公主應居的寢殿。冬日北風正盛,濃煙飛快散溢以至於好些侍婢宮人都跑去救火,來不及更換衣物的卓慧衡都未遭人懷疑盤問。她順利進入寢殿,一入內便看見長公主安眠於臥榻之上。


    “長公主殿下!”卓慧衡也顧不上什麽虛禮,隻去搖晃躺在床上的長公主,可誰知對方竟完全不醒。卓慧衡愣住了,就算自己力氣不算大,使出全身力氣想晃醒一個人也並非什麽天方夜譚,然而長公主非但沒有蘇醒的一點跡象,甚至也沒有被打擾的任何異動,隻安靜躺臥,麵容也是恬靜愜意,仿佛在好夢酣然中不願醒來。


    卓慧衡頭腦轉得也快,她立刻停止無用的動作,想到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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