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接下來,那個女人就要出場了。在她出場前後,我的“青春期”連續發作了兩次。


    且說兩男兩女革命小將把我押到北京火車站時天剛蒙蒙亮,一男一女拿著勞什子證明進票房一會兒就辦好了車票。四人又不辭勞苦地要親自押我上火車。我們走進地道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旅客,燈光通明的地道裏空蕩蕩地彌漫著一種不樣的陰森。我走在前,小將們走在我後麵。到了半途我聽見四個小將啼啼咕咕不知商量些什麽,隨著響起叮叮哆哆解武裝帶的聲音。我以為幾個小家夥中間有誰要在這無人的地道中惡作劇地掀泡尿。那時見人有什麽異樣的動作我總與人要大小便聯係起來,可能是因為看人大小便看得太多的緣故。誰知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後腿就遭到皮帶猛烈地拍打,疼得我趔趄了一下腿肚子馬上一片麻木。


    遭到突然襲擊我的“青春期”突然爆發,我急速掉轉易去敏捷得像頭豹子。這時一個小將正把皮帶舉在半空兩個小將在躍躍欲試一個還手腳不麻利地解著皮帶。等那舉在半空的皮帶快抽到我頭上,我一把將皮帶抓過來順手一擰,皮帶一眨眼就到了我手上。我冷笑著說:


    “夥計,要講打,你們四個綁在一起我用一隻手就能把你們都打翻!你們信不信?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個反革命,專反你們這些革命的!不信,咱們就在這裏試試看。”


    小將們見我手裏也有了皮帶並且運用得比他們還要熟練,四人異口同聲地耍賴:


    “誰打你啦誰打你啦2你‘丫挺’的!你看見誰打你啦你看見誰打你啦!你‘丫挺’腦袋後麵長了眼睛啦你‘丫挺’腦袋後麵有眼睛?你“丫挺”好好走你的不許亂說亂動!‘丫挺’要好好走不許動!”


    革命培養出這樣的後代實在讓我傷心,連強詞奪理都軟弱無力,皮帶被人搶走了也沒勇氣奪回來。又要我走又不許我動,“丫挺”一詞作何解釋我也莫名其妙。這四個小將最大的不超過十八歲最小一個頂多有十四歲,一個小姑娘還長得很清秀,胡亂地紮著兩條羊角小辮更顯得稚氣可愛。見我盯著她她馬上將目光躲開,小嘴吸吸的好像要說些辯解的話。看她的麵子我也就算了,不看她的麵子我也隻能算了。我說:


    “我好好走我的,你們也好好走你們的。這樣大家都好,誰也不傷誰。你們知道我為什麽被打成反革命?就因為我一個人打傷了像你們這樣大的八個娃娃。今天我急著上火車,不想再把人打傷了。走吧r


    四個革命小將垂頭喪氣地跟我走出地道口,一邊走一邊仍暗中啼啼咕咕個不休。到了有人的站台我隨手將皮帶還給那個抽我的小將,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這時閘門打開了,旅客們如同大難臨頭拆命逃竄似地向各個車廂擁擠。我是第一個到的當然有座位讓我挑選,我就找了個靠窗口的座位坐下。奇怪的是小將們仍不走,在我背後的座位四散地坐著,好像他們也準備長途旅行。等車廂裏坐著站著擠滿了人還有人爬到行李架上躺著的時候,四個小將忽然湊在一起喊了聲“開始!”接著,那個清秀的小姑娘英姿颯爽地站起來一腳蹬上她的座位,高高地揮舞著“紅寶書”清脆地喊道:


    “旅客同誌們旅客同誌們,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我們現在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你們看見這個壞家夥沒有?”


    她居高臨下地在我背後用一根稚嫩的手指在我頭上狠狠地戳了幾下,“你們大家看看這個壞蛋的醜惡嘴臉,這壞蛋是個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惡毒凶狠得很!他一個人就打死了八個無辜的革命群眾!前些日子他偷偷流竄到偉大首都來企圖破壞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幸好及時被革命群眾抓住了,使他的陰謀沒有得逞。今天我們大家要押他回他來的地方叫他去受應有的懲罰。革命群眾必須提高警惕,人人都有監督批判他的革命權利!大家要擦亮眼睛,嚴防他在列車上又拉攏群眾,陰謀破壞我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正常秩序。大家聽清了沒有?”


    看不出這個麵目清秀的小姑娘還真伶牙俐齒並且會編故事。這樣的話她連說了幾遍,特別把語氣的重點放在我打死了八個人上麵。開始念毛主席語錄的時候車廂裏亂哄哄沒有幾個人注意,但聽見我一個人打死了八個人全車廂二百多人突然鴉雀無聲,都將驚訝的目光盯著我,遠處的人還學她的樣子踩上座位伸出長長的脖子,力圖看清我的嘴瞼如何醜惡,同時發出一片“呀呀哦哦”的恐慌議論。小姑娘宣布完了,小將們又齊聲高呼了幾句“將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便昂首闊步揚長而去。他們留下的空座位立即引起一陣爭奪,革命群眾又互相對罵。


    列車開動後車廂終歸於正常,我就成了旅客們旅途中議論的話題。有的說聽那些“小息子”的!他要是打死了八個人早就槍斃了,還由他一個人大搖大擺地坐火車?有的說“小惠子”可都戴了紅袖章,說的話總有點來頭,不會無緣無故冤枉好人,你沒見這家夥一個屁都不敢放。有的說最好離他遠點,你沒看他臉色鐵青,沒準什麽時候他又犯橫打人。有的主張告訴列車員,車廂裏有這麽個打死了八個人的危險家夥對大家都是個禍害。於是人們又紛紛埋怨革命小將,一致認為他們應該通知列車員而不應把看管的責任推給旅客,萬一發生問題由誰負責?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婦女悄悄和她同行的男人換了座位,那男人實在無處可逃隻得心驚膽戰地用半個屁股挨著我坐,一路上連看也不敢看我。


    我又可氣又可笑又可悲,沒料到“小思子”們會想出這樣的詭計,偷擊不成便在大庭廣眾中糟踏我,叫我對他們無可奈何。難道我能站起來為自己辯解說我是個詩人?詩人同樣是危險的壞蛋。難道我能說那些“小思子”在說謊?小將們可都身穿軍裝佩戴紅袖章,那是一個擁有特殊權力的符號,在政治上占絕對的優勢。人們猜測得對,總不會一點原因都沒有,我至少是個“勞改釋放犯”,不管我怎樣辯解都等於放屁。


    但我有更多可想的,那就是我的母親。想起她老人家我也就由人們去說吧,我想這時候她老人家應該知道我已離開了北京。


    後來我每到北京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息子”,在當時的首都街頭有不少這類年輕人,他們無書可讀成天在派出所進進出出,經常與“小腳偵緝隊”密切配合幹些抓人押人的勾當。算來他們現在也有四十多歲了,已成熟為我們社會的主要力量。他們現在是不是也認為“青春無悔”?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覺得那時的陽光比現在燦爛?那個革命年代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風光的時期也是他們的“青春期”,那樣的“青春期”會給他們終生留下什麽影響?他們從小就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學會橫行霸道、耀武揚威,仗著人多勢眾用陽謀陰謀對付強者,學會臉不變色心不跳地編造謊言,最大的本事就是用時尚的語言蠱惑人心。到了新時期這些u忠於”及“小腳偵緝隊”突然銷聲匿跡,難道他們真的就在世界上消失?他們對中國社會的轉型會作何感想?


    當然那時我並沒有想這麽多,隻是暗自懊悔這次回北京倒給母親增添了許多麻煩,遙遙的思念尚是一種安慰,見了麵徒然增添傷悲。我決心口農場申請一間土房,將母親接來養她喜歡的鴨子,再去抱一隻小貓。既然我能夠請探親假,那個擠眼睛的小“頭頭”也會幫我實現這個理想吧。


    雖然無端地在稠人廣座中受了侮辱,讓一個小姑娘用手指在頭上戳戳搗搗,但從北京返回去不再害怕查車票了。小將們離開車廂時倒沒忘記把車票摔在我臉上,讓我能夠不中斷地坐到目的地。可是淩晨我出發時連水也沒有喝一口,中午列車員推著小車賣盒飯,我才發現全身連一個鋼湖兒都掏不出來。到了晚飯時間令人垂涎的小車又推來了,我又隻好在座位上饑腸輛格地看旅客進餐。與母親不辭而別加上被抽打、被侮辱、被猜疑。被監視又加上饑餓,百般折磨反反複複,怎能用“痛苦”一詞表達得盡!我想,命運如果是考驗我,如此種種考驗也應到了極限,生活究竟是要將我鑄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還是有意與我開玩笑要把我揉搓成一團廢物?我真想和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仰天哀叫:


    “上帝,你為什麽要拋棄我?”


    我端坐在座位上無法人睡,不眨眼地凝視著窗外。所有的景物都在我眼前飛奔,不知道這世界急急忙忙究竟要去何處。但列車畢竟還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我卻獨個兒前途渺茫甚至毫無前途可言。我感覺有一種外力抽空了自己,生命已離開軀體,隻有視覺是整個世界。可是這個世界不知什麽時候一下子暗下來,我看見自己醜惡的麵孔突然映在車窗上,還有團團黃色的燈光。為了避開我自己的醜惡麵目我把目光收回到車廂,才發覺已到了夜晚。


    這時我感覺到麵前的小桌板下有一個東西有意在輕輕觸碰我的膝蓋,我才看見一直坐在我對麵的少婦有一對大眼睛。那一對眼睛像溫柔的湖,強烈地吸引著我要向裏縱身一躍,那湖水深處才是我最佳的避難場所和歇息的地方;這對眼睛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它與母親的目光一樣卻又得了些扭促,那份扭。泥使我感到她和我之間的平等;她對我的親切是另一種親切,她那份關懷是另一種關懷。這種天外來的目光令我為之一震,勿須她作什麽暗示我就伸手到桌下去摸那觸碰我的東西。原來她在小桌麵的遮掩下給我遞過來一個塑料紙包的圓麵包。


    她的眼神鼓勵我吃下去。她和母親不一樣,她要全心全意地看著我一口口吃。我吃著,她的眼睛就隨著我的吃而越發開朗明亮。在柔和明亮的目光的安撫下,我從來沒有吃得這麽滿意和開心,後來我走遍世界也吃遍世界,但是再沒有一次比她的圓麵包更令我吃得滿意和開心。這樣幸福的吃,一個人一生中隻能有一次。我吃完後直起腰挺起胸坐得像座鍾似的端正,被抽空的生命又返回來並且我的軀體反而更加結實。這時她對我勞爾一笑因此這世界刹那間變得異常美麗,在這樣美麗的世界上還是值得活一活的。她的笑靨使我的“青春期”突然爆發,我又一次覺得那股氣在我體內湧動並使某個部位膨脹壯大,破天荒地我想要與女人也就是她過“夫妻生活”,不論“夫妻生活”如何乏味我也要永遠與她每日每夜不停地過“夫妻生活”!


    可是我的吃卻驚醒了旁邊那個膽怯的男子。那男子第一次敢看我而且立即提高了革命的警惕。雖然他一動不動但我已發覺他在嚴密地監視我。樂於監視揭發的人天生就有一副老鼠相,目光就是它探索動靜的胡須,我臉上感覺到了它的胡須不斷掃來掃去。我知道他不敢碰一個打死了八個人的人卻會與那些小將們一樣在大庭廣眾中吱哇亂叫。我連用我的眼神向她表示一下感謝都不能,那樣做很可能會牽連到她也挨罵或被懷疑。於是我吃完麵包後非常鄭重仔細地將包麵包的塑料紙折疊成整齊的小方塊,像它是一封珍貴的信一般裝進我胸前的口袋。她深情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動作的全過程,在我放進口袋又撫摸著口袋時,她羞澀地低下了頭好像我在撫摸她,並隻有我才能發覺到她的頭輕微地點了點。


    飛!飛!飛!有什麽能阻擋住我!我不斷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有她的笑和她的麵包,我要淩駕於這世界之上並擁抱這個世界!


    “出水再看兩腿泥”,咱們走著瞧!


    人啊!我憐憫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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