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鷲這項發明也的確神奇。這是他在複查小組宣布他“應予釋放恢複工作”回大學化學係執教後,花了十幾年心血,利用點點滴滴業餘時間研究出來的。這種“清潔保持劑”照適當比例溶入水中,能把紐約世貿大樓飛機、汽車、坦克直至褲衩襪子手帕都一洗如新,並且具有抗化學汙染、抗核輻射、抗一切油漬汙垢和抗微塵附著的特殊作用,因此洗過以後不用清洗,永遠保持潔淨的外觀到被清洗的東西內部變質為止。這一來今後不但肥皂廠要全部關門,製刷工業也要進博物館;節省人的勞動不說,僅節約地球的水資源一項,就可見他給整個世界作了多麽大的貢獻。新加坡的陳先生認為這項發明價值,即使送國際有關組織去也是無法評估的,如果要組建公司生產,知識產權至少應該占三分之二股。可是他經過多年教育,尤其是吃了勞改的苦頭,生怕再招惹來麻煩而不敢要那麽多;怕錢怕得外商莫名其妙,疑竇叢生。市領導趕緊從改革開放的新形勢和本市形象及吸引外資的前途出發,在新加坡酒店的房間裏苦口婆心他說服他,叫他明白在外商麵前必須深明大義,勇於要錢,最後才忐忑不安地接受了三分之一的股份。負責銷售和公關的公司副董事長兼副總經理,即外商陳先生的獨生子小陳先生,上個星期還給市長來傳真高興地表示感謝,說有市政府的關心和大力支持,本公司的銷售額兩年內必定超過美國專門生產清潔劑的p&g公司,現在訂單已像雪片般飛來,“將來鷲頭肯定會擊敗長山羊胡子的老人頭”。傳真寫得很像文化大革命時的決心書。實際上,市長麵前一大摞文件裏就夾著這份傳真,這怎能不叫市長為難?


    沉吟片刻,市長終於當機立斷,抬起頭環視了一下會場說:“我看,當務之急,是把人放出來再說!曆史問題不宜再糾纏,不能讓它阻礙我們現在的工作,大家看怎麽樣?”


    作為市長兼市委書記,他當然要征求黨委和政府各委員們的意見後再作決定。而市長不征求意見,一句話把人放出去也就算了,既然征求意見,人們就必須一個個表態。首先公安局長就舉手要求發言:


    “放人是從工作出發,這當然對。不過黨政領導不給他一個結論,我們讓他怎麽工作?他一邊工作一邊心裏打鼓,今天還不知道明天又把他怎麽樣,好像現在還戴罪工作似的,這樣能搞好工作嗎?要從工作出發,就要讓人完完全全安下心來。今天市上的黨政領導都在,開這麽一次會也不容易,是不是趁機會把他徹底解脫了,讓他以後好放心大膽地工作。”


    公安局長的話實際上就是他要說的話。他心裏想,給局長一個軟盤吃對了,而保持沉默也保持對了。


    公安局長言之有理,人們不再懷疑是局長搗的鬼了,會場開始活躍起來。管工業的副市長正管著“清潔保持劑”這個全市重點項目,聽了公安局長的匯報後就準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笑嘻嘻地說。


    “關鍵還是1978年複查小組寫的那個結論上少了‘無罪’兩字。不如我們現在另起一個文件宣布老趙過去‘無罪’算了。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你說得輕巧!”管政法的副書記立即反駁副市長,陰沉著臉道,“我這裏就有好幾件類似的申訴。我們現在能夠另起爐灶糾正過去給趙鷲一個人擬的結論,別的人怎麽辦?有要求經濟賠償的,有要求改正參加工作時間的,有要求收回房產的,有要求提級的,有要求重新安置他子女工作的,還有人學了現在的法律名詞,要求賠償什麽‘精神損失’。你們說,這個‘精神損失’怎麽賠?……過了十幾年,好多人都越來越覺得過去受的損失很難找補回來,新的要求沒完沒了!倘若從老趙這裏開了頭,接二連三就有人不斷來找你要重新修改過去的處理結論。你有本事你去處理!”


    管政法的副書記也言之有理。後人無法彌補前人犯的錯誤,隻好把前人犯的錯誤死背到底;一惜到底的確最省事,少很多麻煩。


    另一個管工業的副書記思忖著說:“就是!即使現在把老趙放出來,也得給他一個說法,給社會上的人一個說法。現在興‘說法’兩個字,什麽事情都要有個說法。人進了監獄,又放了出來,老趙自己不說,社會上的人也會議論,尤其對一個名人更少不了這樣那樣的議論:是經濟問題?是作風問題?還是被人陷害了?……”


    負責農業的副市長截住工業副書記的話,武斷地說:


    “這好辦!要什麽‘說法’!趙鷲到監獄轉了一趟,誰也不說,外界哪個知道?……”


    主管文教宣傳的市委副書記還沒等這位副市長的話說完,便哂笑他道:“哧!你呀,你看問題真簡單!現在這時候,什麽事情能瞞得住老百姓?不信?我們這個會還沒有散,外麵就知道咱們在這裏議的是什麽,連張三李四說的什麽什麽都一清二楚,比我們的報紙電台消息都靈。我讚成趕快放人,也同意應該有個說法,對趙鷲本人以後的工作和對外界宣傳都非常必要。”


    全體與會者無不讚成趕快放人。可是問題轉了一圈仍舊回到主管政法的副書記提出的困難上來:趙鷲的新結論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位還沒發過言的市委委員、和趙鷲素無來往的水利局長從圈子裏兜出來,發表了個新意見:


    “我們議來議去,連趙鷲同誌過去究竟犯了什麽事我們都不清楚,為什麽就被判了十八年,判得那麽重?如果在目前看是雞毛蒜皮的事,我們也不用糾正複查小組過去的結論,今天就搞一個肯定他現在的成就的文件不就行了?這不就無形中改正了過去的結論?”


    這個辦法很好,大家一致同意,市長兼書記也頻頻點頭,“不錯不錯。”向公安局長問道:“你知道老趙十幾年前的事嗎?你談談。”


    趙鷲看見公安局長的腦門上有一個電腦屏幕,急速地在檢索盤上存入的文件,最後停在“有待輸入”的字樣上。原來趙鷲為了向公安局長說明他怎麽又進了監獄,隻給局長吃了有關他結論的部分,於是局長搔搔頭說:“這不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應該說是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裏的事。那事我還真不清楚。”


    我們的主人公趙鷲暗自著急。關於他罪行的材料厚達二十公分,稱起來都有五斤重,幾乎全部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交代的思想檢查。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委會”就是根據他的交代來量刑的。判他的“革委會”專政小組還說,憑他的思想,槍斃他都不為過,但考慮到他坦白的徹底,才從輕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然而,所有這些材料,在複查平反時都按照中央文件精神當他的麵銷毀了。那時他看著一股股火苗卷走了那一摞摞紙,還感到十分痛快,現在叫他再去哪裏找那些材料? “灰飛煙滅”,空氣裏都不存在了。


    但市長兼書記畢竟是市長兼書記,手中掌握了物理學的物質不滅定律,側過頭跟他身後的秘書說:“啊,我想起來了,說不定我包裏有。你找找看,拿出來給大家研究研究。”


    秘書急忙把市長的公文包打開,從裏麵掏出一把把燒焦的紙灰分發給與會者。與會者每人一捧,小心地放進服務員送上的飲料杯中溶化,然後一口口啜到肚裏。


    “哈!”公安局長先喝完,心直口快地喊道,“老趙原來不過是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在當時算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汙蔑無產階級司令部’,現在看來算啥?不僅無罪,我看還應該有功呢!”


    “說是這樣說,”政法副書記喝完材料茶後並不覺得不舒服,不過好像覺得味道還不那麽純正,於是慢條斯理地道,“按老趙當時交代的思想看嘛,並沒有違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曆次黨代會的精神,總的來說不應是什麽錯誤,更談不到什麽‘罪行’了。可是,可是……其中也有些過頭話。這嘛……也在所難免。隻不過……”


    管宣傳的副書記笑起來,“想不到趙鷲到有超前意識呢!在那個時候,同情彭老總和少奇小平同誌的遭遇和意見,也真是需要些勇氣呢!”


    可是市長兼書記想得比較遠也比較深,能揣摩到政法副書記“隻不過”後麵的話,喝完焦灰飲料,反皺起眉頭對我們的主人公有點責怪的意思:


    “唉!這個趙鷲,一個搞科學的人嘛,管那麽多政治幹什麽?!這又像胡風那篇三十萬字的意見書,又像彭老總在廬山上寫的那封信,總之,好像把那時的反對意見都綜合了,還多了些關於個人崇拜的過頭話。咳!當年沒要他的命都算萬幸。至於那些過頭話嘛,現在大家在私下議論議論還可以,沒人能告他人身攻擊罪,可是要拿到正式會議上評議,也不是很合適的吧。”


    “是呀,”另一位最年輕的副市長像旁觀者似的,帶著嘲諷的笑容說,“尤其關於老人家的話。我的孫子現在上著幼兒園,幼兒園還在唱‘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如果我們把老趙當時的過頭話再來複議,說他一點錯誤都沒有,恐怕連小孩子都會‘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這位最年輕的副市長愛在各種會議上以他特有的方式發表獨特的見解,而又常常讓人聽了摸不著頭腦,不知它讚成什麽反對什麽,可是細細捉摸卻有那麽一點搔人痛處的毛刺。


    一位即將退休的副書記還沒發過言,他邊喝飲料邊咂舌,好像在品評名酒的鑒定會上。品嚐完了,計策也想出來了。他的籠子就在市長旁邊,先跟市長低著腦袋嘀咕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用一種縱橫捭闔的神氣對與會者說道:


    “大家別說我倚老賣老,反正我也快退了,也不怕丟官降級了,就是犯了錯誤也不能把我咋的了。在黨的會議上,咱們就實話實說吧。趙鷲的成就已經有目共睹,中央領導都接見表揚了他,還享受著國家特殊津貼,咱們再搞個文件肯定他,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麽?現在的人都精得很,很可能反而引起懷疑,到處打聽,刨根問底,那就成了欲蓋彌彰了。要說老趙過去犯的事呢,我剛剛品味道,真是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說功也可,說是過也可。文化大革命是否定了,可是是不是徹底,大家心裏清楚;說是老人家在晚年犯了錯誤,可是講得透不透,大家也心裏有數。黨的決議精神在原則上是清楚明白的,可如今社會上的空氣和氛圍,恕我直言,我看還不夠明朗。當然,要真正明朗起來需要一個曆史過程。那麽,在我們還處在這個曆史過程當中的時候,靠我們這個內地城市的黨組織去搞個什麽名堂,去搞清楚、搞透,行麽?咱們有那個本事麽?弄不好,一石激起千層浪,弄得滿城風雨,說不定我們在座的人都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照我說,咱們犯不著去攪那臭屎坑子。不錯,趙鷲的問題要解決,我這裏就表態:我完全同意宣布他過去無罪。可是,我還是認為我們不要動過去的事為妙。那麽叫誰去解決呢,解鈴還得係鈴人嘛。不就是那個複查小組筆頭子上少寫了兩個字嗎?把那小組的五個人再找來添上不就行了?曆史問題還是讓曆史人物去解決吧,過去的人更正他們過去的文件,就像孔老夫子自己從墳裏爬出來,把‘學而優則仕’改成‘混而優則仕’一樣,誰也管不著,不能算是我們重新搞出來的東西,這樣也不給我們現在造成困難,弄得很多人來找咱們申訴……哈哈!我也快成曆史人物囉,我也快成曆史人物囉!”


    說罷,這位副書記悲涼地笑了起來。與會者聆聽了他的發言,無不傾倒:“高見!高見!”我們的主人公趙鷲看見那位最年輕的副市長口中嗖地躥出一股白氣,就像漫畫中的人物動物的語言加了兩道線一樣,說的話隻見文字沒有聲音。白氣中間,幾行紅字燦燦放光:


    “薑是老的辣”、“老馬識途”、“老氣橫秋”、“老驥伏櫪”、“老有所用”、“老謀深算”、“老奸巨猾”“老練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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