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默默頷首,調整了下呼吸,跟他進了病房。


    .


    與此同時,b城,與醫院相隔兩百多公裏的地方。


    這是一片處於拆建期的區域。沙堆、藍色鐵皮圍蔽、工地護欄到處可見,竹子腳手架將道路兩旁的商鋪圍了個嚴嚴實實,不僅采光受影響,連帶著生意也慘淡不少。


    今天遇到這樣的雨夾雪天氣,更是門可羅雀。


    十字路口,一家咖啡廳裏空蕩蕩的。唯一一桌客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那是一個穿著羽絨服的女人,一頭幹枯的長發用鯊魚夾盤在腦後,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菜單,一邊頻繁喝水。不一會兒,就把玻璃杯中的水喝光了,動作透露出一股子的局促不安。


    叮鈴一聲,一個戴鴨舌帽、背著大包的男人推門進來,環顧一周,就鎖定了目標,朝她大步行來,壓低聲音:“你好,你就是昨天聯係我說要爆料的鄭女士吧?我是鏡子娛樂的記者。”


    鏡子娛樂是三年前冒頭的八卦狗仔工作室,因為偷拍到德藝雙馨的影帝婚內出軌,第一仗就打響了名堂,號稱b城最強狗仔。他們追蹤的範圍很廣,不光有娛樂明星,連體育明星、網紅、有錢人的八卦也不放過。


    不過,近一年,鏡子娛樂卻陷入了“被錢收買”的疑雲裏。好幾次提前在微博預告的八卦,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惹得網友質疑真正的大瓜已被買走。後來頂上去的,都是無足輕重的煙霧彈。


    女人似是不習慣這樣的會麵,警惕看看兩旁,才點點頭。


    記者打了個響指,叫服務生來:“喝點什麽?我請客。”


    女人吞了吞唾沫:“隨便,我都行。”


    記者點了兩杯咖啡,等服務員送上東西並離開,才進入正題。


    “你聯係我們時,說是要爆料b城名流的醜聞。我們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說,我洗耳恭聽。”記者拉開背包拉鏈,熟練地取出了錄音筆,一本筆記本,一支簽字筆,並透過厚厚的框架眼鏡,觀察對麵的女人。


    四十來歲,臉色蠟黃,眉頭皺紋很深,含著一縷恐懼愁苦之色,是一張飽受生活苦難困厄的臉。


    記者按開錄音筆,看到綠燈,示意她可以說了。


    “我……”女人握緊了咖啡杯耳朵,終於孤擲一注,咬牙道:“我要爆的是嶽家養女的料。”


    “哪個嶽家?”


    女人身體前傾,急切地說:“b城還能有哪個嶽家?就是xx集團那個老有錢了的嶽家。十三年前,不是有宗很出名的綁架案嗎?嶽家的二世祖嶽誠華的情人、兒子和女兒一起被綁架了,鬧得滿城風雨。後來他女兒嶽榕川還流落在民間十幾年。你們媒體不是、不是還把她封為最美千金嗎?”


    記者聽到xx集團,目光微變,流露出一絲鬣狗嗅到獵物味道的興奮。可他不動聲色:“繼續說。”


    “我現在要爆的,不是這個真千金,是嶽家養女的料。”女人瞪大眼睛,語速越來越快:“說出來你都不敢信,其實當年的綁架案,就是嶽誠華的情人為了上位而策劃的苦肉計,結果弄假成真,把自己害死了。嶽家不知道這事兒,把她外甥女收養了。今年八月份的時候,警察抓到了綁架犯,嶽家才知道自己白養了十幾年仇家的孩子,恨得不得了,都把那個養女趕出家門了。但是,好像是為了麵子,他們沒宣揚出來。”


    記者眼底精光一現,停筆,打量她:“你哪來的消息源?你是嶽家的傭人?”


    “我不是,但我是嶽誠華原配祁貞家裏的幫工。這是我親耳聽到嶽家的傭人說的。不信的話,你們深入地去跟一跟就知道了!”


    第86章


    兩小時後。


    “鄭女士, 你說的情況我們會去核實,這是今天的辛苦費。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再約你出來詳談。”


    女人看見牛皮紙袋, 兩顴泛出激動的血絲。將它迅速收入包裏,她喝空了最後一口咖啡, 就佝僂著身體, 匆匆離開了咖啡廳。


    窗邊座上隻剩下兩???隻空杯。咖啡漬深深淺淺刻印在杯子內壁。


    記者玩弄著錄音筆, 一張張地翻著桌子上的照片,若有所思。


    為了增強爆料可信度,女人還帶來了幾張塑封照片。洗成了6寸大小,反而暴露了照片清晰度不高的事實。像是用低像素的手機攝像頭偷偷錄了視頻, 再從中截取的畫麵。


    照片都來自一場私人宴會, 背景是一座富麗堂皇的豪宅內部。主角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兒。她似乎沒太多防備心, 更沒注意到暗處有鏡頭對準她。但因為拍照的人無法靠近她,隻能站在遠處偷拍, 所以照片裏沒一張她的正麵大頭照。


    不過,僅僅隻是這模糊晃動裏的一個側臉, 就讓記者盯上了好一會兒。


    尹之枝,嶽家養女。


    有時,在照片裏,她身邊還會出現一個男人。可因身高差,基本拍不到他的臉,隻偶爾拍到下巴。


    爆料的女人說,這是嶽家長孫嶽嘉緒。


    嶽誠華是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年輕時還犯渾, 早被他老子架空了權力。誰不知道, 他那作風低調的兒子, 才是嶽家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記者比對著幾張照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猶豫不決裏。


    他們這些狗仔工作室,每天跟蹤、偷拍,販賣隱私,遊走在黑白邊緣,有自己獨特的生存之道。之前,影帝出軌那個料,鏡子娛樂跟了很久,一拍到證據就爆了出來,消息如平地炸起驚雷,一炮就打響了他們的名氣。


    在這之後,找鏡子娛樂爆料的人絡繹不絕。賣主求榮的,背刺合夥人的……什麽樣的嘴臉,他們都見識過。


    這也很好理解。爆料者想靠自己知道的秘密賺錢,又不想擔法律風險,所以需要狗仔當中間商。狗仔也需要更多渠道來探知消息。雙方各取所需而已。


    如果沒有必須爆出去的理由,那麽獲知八卦後,狗仔會放出些風聲,讓八卦主人自動對號入座,找上門來,花錢買斷消息。


    這一行所有人都這樣做。他們還有一套完善的合同手續,免得被反告敲詐勒索。


    當然,明麵上,誰也不承認花錢買料這套潛規則就是了。


    隻就是現在,拿到了嶽家的八卦,記者有些拿不準怎麽處理,該不該按老一套的流程來。


    這時,他想起一個人。


    他入行的時候跟過一個有名的資深娛記實習,還叫對方師父。現在,對方已經不幹狗仔這行了,攀上高枝,去了星光傳媒當職業經紀人,手下還帶著一個當紅女明星李倩琳。


    記者將幾張照片鋪開,拍下來,全發給一個人,然後撥出電話:“喂?李哥,我有個事兒拿不定主意,想請教一下你。”


    他把來龍去脈一股腦說了,換來了李哥一通恨鐵不成鋼的斥責:“你是不是腦子不清醒了,嶽家你也敢去要錢?”


    記者訕訕道:“富貴險中求嘛。”


    “他們可不是你平時爆料的那種小明星,那種家族……那種人,是我們惹得起的嗎?你想想看,人家一個勁兒地壓著這醜聞不外泄是為什麽,你還上趕著去給人找不痛快,分分鍾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與此同時,電話另一端。


    一個商業活動的後台,私人化妝間裏,李倩琳正靠在椅子上,閉著眼,愜意地享受化妝師的妝前按摩。李哥站得稍遠,嗬斥了自己曾經的徒弟一頓,對方立刻就蔫了。


    李哥歎了一聲,不放心地又叮囑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剛才,徒弟“叮當叮當”地往他微信發來一堆圖片,李哥還沒來及點開看,就顧著聽電話去了。此時,他順手打開,打算看看那位要被人陰的嶽家養女長什麽樣。


    看清相中人相貌,李哥閃過驚愕的表情,迅速用二指放大相片,又一張張地劃過去。


    這、這他媽的不是柯總的女朋友麽?!


    被嶽家趕出門的落魄養女,在大劇院後台當保潔的尹之枝。


    李哥臉色變幻幾下,吞了吞唾沫,猛地將電話撥了回去。


    ……


    雲蒸雪落,天色從白晝漸漸渡為傍晚。


    從尹之枝進入病房開始,已經快有十個小時了。她全然不理會房間裏的嶽老爺子、嶽誠華和嶽榕川如何看待她,隻趴在床邊,緊緊抓住嶽老太太蒼老的手,跟她說話,希望能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讓尹之枝驚喜的是,老太太的眼皮似乎真的有微微一動。


    然而,好征兆轉瞬即逝。床上老人雙眼一直並睜開,隨時間推移,連接著的儀器各項數值漸漸走低。深夜十點,終於拉成了一道不祥的直線:“嗶——”


    尹之枝感覺到,自己握住的那隻手慢慢冷了。


    嶽嘉緒雙眼亦一片通紅。但他素來內斂克製,緩緩一閉眼,就將趴在床邊不肯動的尹之枝拉起來,摟入懷中。


    病房門大開,外麵的人紛紛湧進來,不止嶽家的近親了。不知是誰溢出了一聲低低的啜泣,悲傷的情緒迅速擴散開來。嶽榕川依偎在父親肩頭,淚如雨下。


    尹之枝含著兩汪淚水,胸膛聳動。這時,她的後腦勺被嶽嘉緒的大手按住了,臉緩緩地壓進了他的胸膛裏。


    在這個讓她安心的懷抱裏,她終於無須壓抑,可以放任自己,將眼淚都滲進他的衣服裏。


    生死無常,很多當時沒放在心上的見麵,其實是此生最後一次。


    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真心愛她的親人。


    嶽嘉緒能感覺到他懷中的人在顫抖,脆弱地嗚咽著,好像恨不得整個人拱進他懷裏不出來。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看她這樣哭過,那灼熱的淚水,仿佛滲入了他的骨血裏,摧他心肝,讓他心底湧出疼惜,和冰涼涼的悔意。


    八月份,她被趕出嶽家時,他並不在b城。他承認,自己那時是刻意想逼自己斬斷扭曲的感情,是想順應變化去放手。


    在那些無人知曉的夜晚,她是不是也曾經一個人躲在旅店,哭得那麽傷心過?


    嶽嘉緒閉眼,擁緊了她。


    他那時的做法錯得離譜。現在再也不想鬆開她了。


    ……


    像嶽家這種家族,生死之事,都分外講究,與科學還是迷信無關。家中有老人去世,依照家鄉習俗,需停靈,進行法事超度,並擇日火化下葬。一套儀式下來,估計得有半個月才能搞定。


    時間已經很晚了,在場各位幾乎都是聽說嶽老太太不好了就馬上趕到醫院的,有些人已經在醫院待了一天一夜。到塵埃落定的時刻,也該回去了。


    嶽嘉緒送走了他們。回頭,看到自己的家人都在沙發上。嶽老爺子痛失老伴,又熬了一宿,臉色蒼白,身體快受不了了。嶽誠華和嶽榕川也滿臉疲憊,亟需休息。


    嶽嘉緒按住爺爺的肩,沉穩冷靜地作了安排:“爺爺,爸,榕川,你們先回老宅吧。這裏的事由我來處理。”


    “好,好……嘉緒。”嶽老爺子眼中有淚光閃爍,拍了拍他的手,平時威嚴的語氣,如今多了幾分道不盡的虛弱和蕭索。


    三人在司機和岑姨的攙扶下,相繼離去。


    辦事隻需要一個人,嶽嘉緒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尹之枝的臉,就吩咐老陳先將她也送走。


    尹之枝失魂落魄地拖著行李箱,和老陳一起來到醫院樓下,看見前方景象,腳步一頓。


    醫院大堂,燈光明亮,門外空地泊著兩輛車子。祁老太太正站在車外,摟著嶽榕川,輕聲安慰她,一貫嚴肅的麵上盡是對外孫女的疼愛和柔情。嶽誠華扶著嶽老爺子坐進車子,慣有嫌隙的父子倆,此時傷懷於親人離世,也靠在了一起。


    他們親密無間,互相安慰,是打斷骨頭也連著筋的一家人。


    她是格格不入的異類,闖入了這個畫麵。


    連她這個不該來的人都來了,該來的人卻沒來。


    失去了奶奶,嶽嘉緒的悲傷不會比任何人少。可他仿佛完全將自己的情感藏起來了,沒有尋求親人間的安慰,第一時間就站出來,撐起這片搖搖欲墜的天。


    大家在互相舔舐傷口,也顧不上安慰他。似乎都意識不到,嶽嘉緒也有一顆普通的心。堅強內斂的人不表現出難過,並不代表他們不難過。


    尹之枝抓緊了行李箱的拖杆,踮著腳尖,慢慢退後,退回了陰影裏,鬆了口氣,才扭頭,吭哧吭哧地往回跑去。


    .


    樓上,空蕩蕩的走廊裏,嶽嘉緒揉了揉眉心,靠在牆上,背對著電梯來向,正跟人打電話溝通之後的安排。


    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


    他掛斷電話,回過頭。


    尹之枝居然又拖著行李箱跑回來了,她眼睛腫腫的,小聲卻堅定地說:“哥哥,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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