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關後,坐上接機的車子,尹之枝很快就感受到了港城和b城的不同。


    這塊麵積不到一千二百平方公裏、經濟高度發達的土地,住了七百多萬人,人口之密集令人咋舌。夜幕下,路麵熙熙攘攘,行人步速極快。一塊塊霓虹招牌張揚地從建築外牆伸出來,層層疊疊,斑斕光芒滿布上空。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樓距還很近。聽說,這裏很多房子都會被戶主改造成劏房,分租給五六個不同的家庭。一間麵積不到十平方米的劏房,租金就高達五六千港幣,貴得嚇人。若習慣了寬綽的居住環境,初來港城,大概會覺得有點眩暈。


    金家一家老小,連同傭人司機,曾一起住在位於太平山頂的豪宅裏。然而,就和嶽家、周家的情況一樣,隨著金柏年中風入院,三房分家,相看相厭,自然也就各自搬到其它地方居住了。


    葛月嫻母子如今居住在深水灣一棟帶泳池的三層豪宅裏。這片區域坐落著港島最大的高爾夫球場,對於真·寸土尺金的港城來說,可以說是超級奢侈不摻水的豪宅了。


    車子駛入花園時,已是深夜十一點。一個中年婦女迎了出來,她身材稍胖,眉目和善,說的是粵語:“太太,尹小姐。”


    發音很簡單的兩個詞,尹之枝聽懂了。


    “今天已經很晚了,先休息吧。明天我再安排人陪你去拜祭你媽媽。”葛月嫻低聲說完,又介紹了眼前這位婦女給她認識:“這是荷嫂,家裏的管家,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和她說。”


    尹之枝點頭,發自心底地說了句“謝謝”。


    兩人一起步入屋門。客廳穹隆極高,燈火通明。沙發那兒,一個背對門口的人仿佛聽見腳步聲,站了起來。


    尹之枝毫無心理準備,一看見他,步伐就頓住了。


    嶽嘉緒靜靜地、深深地看著她。


    他仿佛比之前清減了幾分,額發垂過他飽滿的額,落在眉骨旁,於燈影下,墨眉漆瞳,如水洗過般明晰。他全身衣裳都是黑色的,唯有圍巾為暗紅,長長的大衣襯得他身姿筆挺頎長。


    離開了那個封閉的小房間,跨越兩千多公裏,在港城再次相見,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葛月嫻看出了二人間湧動的奇怪氣氛,不過,她顯然認為他們仍是兄妹那樣的關係,隻是在見不見自己這件事上產生了一些分歧和誤會,便拍了拍尹之枝的手,和藹地說:“我都忘了和你說,你哥哥比我們早一點來到。我也是下飛機時才收到信息的。你們兄妹好好聊聊吧。荷嫂,你去給他們倒茶,我先上樓換件衣服。”


    荷嫂應了一聲,麻利地去了廚房。


    客廳空落了下來。


    尹之枝被葛月嫻一句話釘在原地。


    她完全沒想到嶽嘉緒會出現在這裏。昨天晚上給他發了信息,他也沒回複……


    那廂,嶽嘉緒長腿一伸,抬步走向她。


    尹之枝咕咚一吞口水,僵立在原處,大腦裏有很多紛亂而曖昧的畫麵被喚醒了——在那間臥室裏,他每次這樣走向自己,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她納入懷中。


    但這一次,嶽嘉緒卻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沒有伸手碰她。


    秦朗說過,要順其自然,好好感受。可說來容易做來難。仍然無法揮散那種因關係錯位而產生的心慌意亂,尹之枝倔強又別扭地垂下頭,悶葫蘆似的不吭聲。


    她感覺到他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誰也沒說話。


    曾經他們無話不談,但經曆了那種事……一切都不一樣了。


    過了片刻,她聽見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你不用再逃,我不會再做強迫你的事。”


    尹之枝聽見這句話,仿佛內心一塊名為委屈的地方被擊中了。她眼眶發熱,可還是沒抬頭,也不回答。


    嶽嘉緒凝視著她的發旋,舌根下仿佛徜徉過苦澀與絕望。


    本來是全世界最不想嚇到她,也不想傷害她的人,隻希望她能過得快活。想不到,壓抑這麽多年,開了一個豁口,還是控製不住,嚇到了她,讓她失望了,也擊碎了她對“哥哥”的感情與信任。


    從前一看見他,她就會雙眼亮晶晶地撲上來。現在,雙方對立無言的畫麵,還有她對自己明顯的疏遠,就是代價。


    “……你想見媽媽,接媽媽回去,我不會阻攔你。”嶽嘉緒的嗓音有點嘶啞,他動了動,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給她:“拿著。”


    尹之枝悄悄瞄了他一眼,猶豫了下,接過牛皮紙袋。打開袋口翻了翻,裏麵竟都是她被收走的手機,身份證,護照,交通卡。


    嶽嘉緒把她的東西都還給她了。


    “別太晚休息,明天早上,我陪你出發。”他這樣對她說。


    尹之枝抱緊紙袋,抬起頭,卻隻看見他的背影。他已轉身離去。


    .


    當晚,荷嫂給尹之枝收拾了一間客房。


    這棟別墅的客房都在一樓。窗外景色頗好,可以看見花園。


    雖說是一樓,整棟別墅的地基卻很高,比花園拔高了一米有餘。得上幾階樓梯,才能進入客廳。所以,一樓也可以看做是一點五樓。


    深夜,銀月如水,透過薄紗窗簾,灑在床上。


    尹之枝洗完澡,坐在床上,把自己的證件一一攤開,歸整完畢。覺得有些口渴,想給自己倒杯水喝,她滑下床,穿上拖鞋,來到窗前的茶水桌那兒。隔著靜止的窗簾,她忽然注意到,遠處的黑夜裏,有一星火光,明滅了一下。


    是香煙的光。


    尹之枝一怔。


    在花園的樹下,站著一個人影。


    嶽嘉緒立在樹冠陰影中,正在安靜地吸煙,淡薄的白煙繚繞著他陰霾的表情。黑夜裏看得不太清晰,但他望著的地方……顯然是她現在所處的窗戶。


    下意識地,尹之枝往旁邊藏了藏,抓住玻璃杯,片刻後,再看出去。


    院子裏已經沒人了。


    道不出是什麽心情,仿佛是鬆了口氣,又有些悵然,尹之枝凝固片刻,喝完杯中的水,爬回床上休息了。


    .


    第二天早上八點鍾,尹之枝起床了。


    昨天不見蹤影的葛月嫻的兒子金宗堯,今天終於在家中現身,正在餐桌旁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見到尹之枝,他笑著點頭:“早上好。”


    “早上好,金先生。”


    尹之枝在葛月嫻旁邊坐下,荷嫂給她端來一份早餐。


    出乎意料的是,嶽嘉緒今天起晚了。來到餐廳,他先對眾人說了聲抱歉。隻是一開口,就壓抑不住,咳了兩聲。


    葛月嫻愣了一下:“怎麽了?生病了嗎?”


    尹之枝一瞬間也撩起眼皮,一眼不錯地盯著他。


    嶽嘉緒沉穩地說:“沒事,喉嚨有點不舒服而已。”


    他拉開椅子,在尹之枝對麵坐下。


    尹之枝皺起眉,還是盯著他。


    嶽嘉緒的體魄向來很好,一年到頭都很少生病。不過,回想起來,他昨晚其實就好像有點不對勁了,不但麵色蒼白,聲線也跟砂紙在磨一樣,有點嘶啞。


    估計那時候就有不妙的苗頭了。後來,他半夜三更的還不睡覺,站在院子裏一根煙一根煙地吸著,咳嗽不加重就奇怪了。


    尹之枝微一噘嘴,抓住餐叉,用力地切起了午餐肉。


    ……比她大六歲多有什麽用,還不是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葛月嫻關心了嶽嘉緒兩句,便與尹之枝說起了今天的行程安排。


    葛月嫻在君瑞集團身居要職,今天必須回公司處理一些事務,又知尹之枝見母親心切,便提議讓金宗堯先???載她去墓園拜祭尹紅。親子鑒定的事兒,隨後再安排。


    尹之枝沒有異議,道謝後接受了。


    吃完早餐,葛月嫻就被司機接走了。


    “來,我們也出發吧。”金宗堯隨後也用餐完畢,拿起外套,示意尹之枝和嶽嘉緒一起出發。


    來到門外,等待司機將車開出來時,金宗堯轉向尹之枝,態度頗為溫和,說:“之枝,我母親已經和我說過你的事。你我是同一個父親,你媽媽和我媽媽又是好友,你在這裏住著,無須拘謹。我比你年長幾歲,也算是你哥哥。你不必叫我金先生那麽見外,也可以叫我哥哥。”


    金宗堯此言一出,尹之枝餘光察覺到,站在自己身畔的男人仿佛一僵。


    第97章


    論血緣關係, 金宗堯確實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以兄妹相稱,流露出了他接納她的善意。


    尹之枝不想辜負這番善意。


    但“哥哥”兩個字,在她心中, 又不僅僅是一個稱呼那麽簡單。


    尹之枝思索兩秒,雙手插兜, 仰起花骨朵般嬌嫩的臉龐, 下巴藏在柔軟的白色圍巾後, 嗓音輕軟且清晰:“宗堯哥。”


    金宗堯一怔,以為她是長大了不好意思喊疊字的“哥哥”,便笑了笑,接受了稱呼:“嗯。”


    金宗堯的司機亦兼任保鏢一職, 很快就將車子開過來了。


    金宗堯率先走下樓梯, 很紳士地為尹之枝打開後座車門。


    尹之枝道謝, 鑽進後座,剛剛坐好, 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她心髒一緊,回頭看去。


    嶽嘉緒似乎想壓抑著咳嗽聲, 卻忍不住。被冷風侵襲得有些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的薄紅。


    金宗堯不無擔憂地說:“嶽先生,我看你這咳嗽的症狀不輕啊。還是身體要緊,要不你今天還是別出門了,我讓荷嫂請個醫生來家裏給你看看,你在房間好好休息,別跟著我們四處奔波了。之枝有我陪著就行。”


    嶽嘉緒卻很堅持,啞聲道:“沒事, 隻是有幾聲咳嗽。我回來吃點藥就行。”


    畢竟大家不是很熟悉, 金宗堯不好強行阻撓。但很顯然, 他還是認為嶽嘉緒留在家裏等醫生更好,以免小病釀成大病。於是,他看向尹之枝,似乎希望她這個當養妹的也勸說兩句。


    尹之枝抬眸,眼珠澄澄淨淨的:“宗堯哥說得對,你還是留下休息吧。”


    嶽嘉緒沉默了。


    剛才金宗堯勸說時,他堅持己見。但這一次,接收到她清晰的“不要跟過來”的意思,他不再說話,止步在了人行道上。


    雙方達成共識。金宗堯望向出門來送他們的荷嫂,用粵語吩咐道:“荷嫂,你照顧好嶽先生。”


    荷嫂笑著說:“知道了。”


    金宗堯坐進後座,車門一關,純黑的反光玻璃窗上隻剩嶽嘉緒一人的倒影。


    車子開了。


    車輪碾過馬路上濕漉漉的樹葉,將熟悉的景致拋遠。車載廣播播放著今日的財經新聞,尹之枝靠坐在皮椅子上,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車子都開出這麽遠了,嶽嘉緒仍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個地方,看著他們。


    仿佛有隻貓爪子在良心上撓了幾下,尹之枝懊惱地用食指關節刮了刮眉骨。


    她發誓,自己剛剛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出於關心他身體的好意,才讓嶽嘉緒留下來看醫生的。為什麽現在會覺得他像是被人拋棄了一樣,有點兒……可憐?


    車子馬上要駛出道路盡頭,拐過彎兒了。尹之枝抿著唇,胸骨底下某個器官還是軟塌了,放下手,忽然開口:“宗堯哥!”


    ……


    港城的冬季,冷中帶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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