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浮南又脫口而出答道。


    溫妍笑了:“幸虧你不是魔族。”


    “有的時候我希望我是。”浮南的長睫垂落,小聲說道。


    如果她是魔族的話,她就會有一副更冷硬的心腸,也不會因上千年的相伴而喜歡上他了。


    她與他,除了怨川盡頭的相救之外,再無交集,她怎麽就喜歡他了呢?


    浮南又喝了一杯茶,茉茉在一旁安靜注視著她,她幾次想要開口,但又噤聲。


    作為浮南身邊最近的侍女,她知道浮南忘記了很多事,但她也知道,忘記對她來說是好事。


    這樣,已經是最仁慈的結果了,遺忘是一記良藥。


    “你不用勸我。”浮南對溫妍柔柔地笑,“溫姑娘,我都知道的。”


    “我沒想勸你。”溫妍很冷靜,“南姑娘,你比我還執拗,你總會向著一堵牆撞去,一定要將自己撞疼了才會退縮。”


    浮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沒有啦。”


    她們繼續說著閑話,這一桌子菜她們可以吃一晚上。


    但又過了一段時光,屋外又傳來禮貌的敲門聲。


    浮南先起來,過去開了門。


    “南大人。”熟悉的恭敬呼喚,門外出現方才那位魔族部下。


    “找溫姑娘?”浮南問,她側開身子,先讓出了一條路。


    她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聰明,她知道阿凇應該不會找她。


    “不是,我是來請您過去的。”魔族部下朝浮南行禮,“方大人那邊一人無法處理。”


    “她不能的話,我就更不行了,我將我會的醫術與藥方都告訴她了。”浮南無奈地笑笑。


    不知為何,她有些抗拒過去。


    溫妍在水汽繚繞的包間裏托著腮,靜靜注視著浮南。


    “南大人,這是尊上的命令。”魔族部下說道。


    “是命令?”浮南挑了眉,她的目光還是溫溫柔柔,但那魔族部下還是不敢與她對視。


    “是。”他低頭說道。


    “好。”浮南往前走,她將袖間的骨幣取出,遞給茉茉,“替我結賬。”


    茉茉馬上點了點頭,她問:“南姑娘,要我送您過去黑獄嗎,您沒去過那裏……”


    “也——”行。浮南正待應下,但那魔族部下便又開口了。


    “南大人,不用了,黑獄那邊環境太差太冷,那人類姑娘傷重,方大人說在那裏沒辦法治傷,征求過尊上同意之後,我們將她挪到了魔宮之中。”他馬上說道。


    “好。”浮南麵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間,她又重複了一遍,“好,我隨你去。”


    茉茉在原地“哎呀”了一聲,看著浮南與那位魔族部下走了。


    “怎麽這樣呢!”她跺了跺腳,“尊上這是怎麽了?”


    “這難道不正常嗎?”溫妍麵上泛起冷笑,“魔族,不都是這樣的嗎,我們都一樣。”


    “茉茉,難道你要為每一位與你共赴雲雨的魔族男子負責嗎?”她笑著問。


    “也是哦。”茉茉坐了下來。


    “這環境,我沒辦法治傷。”在冰冷的黑獄盡頭,一位白衣女子周身被鮮血浸透,昏迷在石床之上,她渾身都是被某種銳器穿透的傷口,方眷坐在她床前說道,“尊上,這裏太冷了,就算用了傷藥,她的傷也無法痊愈。”


    阿凇站在一側,眼睫半抬,冷冷注視著石床上那人,他堅持原來的選擇:“就在這裏。”


    “她傷沒辦法愈合,今晚不救,明日就救不過來了。”方眷皺眉,即便眼前的傷者是人類,作為醫者,她還是不忍心看到這樣的景象。


    “挪到魔宮去。”阿凇轉身走出黑獄,“關押她的宮殿之外,我親自布陣。”


    許多魔族部下無聲地圍了上來,將這女子送到魔宮裏的某一處。


    方眷跟著傷者走了,阿凇與鬱洲最後走出黑獄,臨走之前,鬱洲看著黑獄深處染血的石床,問:“尊上,您當年要我去殺的,就是這姑娘吧?”


    “嗯。”阿凇答,今晚的他格外不耐煩,他本極擅偽裝,但今日,他眸底那凶惡狠毒的戾氣卻掩飾不住,平靜的黑眸之下,仿佛沸騰起了岩漿。


    “我派去的魔族高手,沒有一人能將她殺了,尊上,您親自動手,也殺不了她嗎?”鬱洲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事真想讓蒼耳姑娘知道啊。”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知道阿凇的反應了,下一瞬間,他的身體被推到牆上,阿凇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頸,鬱洲的脖頸是真的被他徒手折斷了,發出“哢哢”聲響,鬱洲卻仿佛十分享受,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


    “我猜她會知道,就在今晚,尊上,打賭嗎?”鬱洲問。


    “不。”阿凇走出黑獄。


    鬱洲將自己被掰斷的脊骨卡回來,若無其事地跟著他走出了黑獄。


    鬱洲賭對了,因為方眷小心翼翼地用法術切開這人類姑娘的傷處,在傷口盡處看到了熟悉的黑線。


    方眷自己險些被這黑線殺死,她驚得直往後退,鬱洲則在一邊嘖嘖稱奇:“尊上,你這手下得真是狠。”


    能被這黑線貫穿身軀,卻還不死,這姑娘也算肉身強橫了。


    “怎麽不殺了?”方眷的法術光芒剛探進這姑娘的傷口深處,想要把黑線拽出來,便遭到了黑線的瘋狂阻攔,這黑線邪惡至極,尋到了活物便要追著奪命,“不殺的話,就收收手吧。”


    “尊上,您管管它。”方眷提高了聲說。


    阿凇眯起眼,他的黑眸之下還是有濃得散不開的鬱鬱戾氣,這黑線展現他最本能的意願。


    現在他恨不得將眼前這女子碎屍萬段,但……


    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殺意,所以這黑線也壓製不住。


    “再這樣,我隻能請浮南過來了。”方眷的眉頭皺了起來。


    阿凇勉強嚐試了一下,他沒成功。


    他轉身走出門外,冷冰冰的一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間溢出的:“找。”


    而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殿外,留下方眷疑惑地看著鬱洲。


    “我記得,很久之前南姑娘和尊上關係不錯啊。”方眷問。


    “這麽多年了,尊上也成長了這麽多,關係淡了,不是正常的嗎?”鬱洲笑眯眯地說。


    殿內燃著溫暖的燈盞,方眷將這姑娘身上所有的傷都處理好了,隻等著浮南過來將她身體裏埋藏著的黑線全部拔出。


    阿凇下手的時候,是下了死手的,隻是不知為何,他竟然又停手了,反而要將她救回。


    她身上有什麽秘密嗎?方眷凝眸注視著床上昏迷的白衣女子,有些疑惑,她詫異於這位女子的絕色姿容,她如天上明月,有著一股超出凡俗的清冷氣質。


    這姑娘……確實美麗極了,方眷想。


    不多時,浮南的身影出現在殿外,她今日身著的淡青色衣裙朦朧優美,站在殿外的她周身仿佛攏著一層淡淡微光,仿佛黑夜裏出現的幻影。


    “是發生什麽了嗎?”浮南自己也提了一些藥過來,她快步走入大殿之中。


    “蒼耳姑娘,你可算來了,尊上是真怕她死了,你快過來給她看看。”鬱洲確實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下一瞬間,他腦海裏傳來神念傳音,是阿凇的聲音:“你可以走了。”


    鬱洲趕緊走出殿外,與阿凇以神念對話:“尊上,這你敢偷聽?”


    阿凇沒回答他,鬱洲的笑容在黑暗中漸漸擴大。


    浮南對擦肩而過的鬱洲點點頭,她問方眷:“是哪裏需要我?”


    “你自己看。”方眷側開身子。


    浮南靠了過去,隻看了一眼,她就被床上昏迷女子的容貌震懾,她有著一種純然幹淨的美麗,就像是天上的落雪,不沾凡俗,不惹凡塵,如雲端仙靈,上一次被如此的美麗驚到失語,還是她剛撿回阿凇的時候。一仙一魔,一正一邪,這兩人的氣質大相徑庭,但又仿佛是陰陽的兩極,各自在極致的終點遙遙相望。


    “看傷,別看人了。”方眷輕聲提醒浮南,“我剛看的時候,也很驚訝。”


    浮南連忙看向她身上的傷,這姑娘的傷確實淒慘至極,她看了一眼就趕緊別開目光,眉頭微微皺起,有些同情。


    “尊上放出的黑線攻擊,還殘留了一部分,我沒辦法取,黑線會攻擊我。”方眷解釋。


    “我來吧。”既然阿凇叫她來是要她救人的,她就認真救人,浮南對方眷笑了笑。


    方眷將自己藥箱裏的細長柳葉刀遞給她,浮南的修為還不足以用法術代替工具來處理傷口。


    浮南過來,這黑線果然乖順無比,她小心翼翼地將黑線從白衣女子的傷口深處挑出,這黑線離了血肉便化作黑霧消失。


    在處理傷口的時候,浮南全神貫注,一點也沒分心,等到將全部黑線挑出,她才長舒一口氣。


    “怎麽樣了?”方眷在旁收拾著工具問道。


    “都挑出來了。”浮南將方眷的柳葉刀放在火焰上反複灼燒消毒,她的聲音輕柔,“傷太慘了。”


    “是尊上的手筆,隻是不知為何,沒將她真殺了。”方眷答。


    浮南點了點頭,她用白帕將柳葉刀擦淨,刀刃對著自己,將它遞還給方眷。


    “她醒過來之後,可能要喝點水,你不喜行醫,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看著她。”浮南對方眷笑笑,“等她醒了,我交代旁邊的人給她喝點藥,我就回去。”


    “還是你好心,現在她就這麽躺著也死不了。”方眷聳了聳肩,“那我先走了。”


    她確實不喜歡治病救人的活兒,但天性使然,一見傷者她就沒辦法停下自己救人的手,但救活之後,她又會擺出一張臭臉。


    “好。”浮南朝她點點頭,在深夜的暖黃燈光下,她的麵容柔軟和緩,攏著一層溫暖的光暈。


    方眷輕歎一聲,提著藥箱離開了。


    浮南將白帕沾了溫水,將白衣姑娘額上滲出的汗水擦淨了。


    殿內除了靜默的侍衛與侍女,便隻剩下她一人了,浮南靠在床邊椅子上,半垂著腦袋,昏昏欲睡。


    她現在的狀態看起來很放鬆,但內心卻有無數紛亂的思緒閃過,她無法控製地在思考著阿凇留下這白衣女子的理由。


    他想殺她,但突然又……放棄了,還請來最好的醫者要救活他,他這是為什麽呢?


    浮南的心跳得極快,她的心始終靜不下來,但她又覺得自己現在的憂慮實在沒有必要。


    這都是阿凇的事情,不是嗎?她沒有任何理由過問他的事情,她隻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已,除此之外,再無瓜葛。


    浮南胡思亂想著,又因為夜裏給白衣女子認真治傷,過度消耗精神,所以她很快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她這一夜睡得不太安穩,在天明之前醒來。


    醒來之後,浮南將自己微亂的發絲細心攏好,她去查看床上那白衣女子的狀態,發現她脖上的傷口處有鮮血滲出,浸透了純白的繃帶,細細的血線淌下。


    這傷太重了,雖死不了,但還是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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