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夜深,六街鼓歇行人絕跡,九衢茫茫空有冷月在天。


    有那麽一霎,務本坊西街巡夜的更夫似乎瞧見前方幽幽光亮一晃而過,還來不及分辨就隱沒入坊牆中。那裏乃是橫街盡頭,三麵圍合的土牆上除去霜白的月光再無他物。更夫揉了揉眼,懊惱自己不該在值夜前貪飲了兩杯。


    在他看不見之處,那簇幽光伴隨兩個身影穿過坊牆,進入了一條昏暗而喧騰的街巷。這裏一反長安城宵禁後的冷清,狹窄長街中,各種商討議價、嬉鬧竊語聲不絕於耳,卻全無尋常燈火,連月光仿佛也照不進來。各色寶器的異光間,影影綽綽飄忽不定。


    “這次為何去了那麽久?”走在前麵那人身形窈窕,手中挑了盞燈籠,燈籠中並無燭火,唯有嬰兒拳頭大的一枚珠子,其光如螢。她絮絮地說著:“明明看得見,為何非要我提燈引路,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囉唆什麽,急著催我回來究竟所為何事?”跟在身後那人頗為不耐。他語氣倨傲冷淡,聲音聽來卻稚嫩得很。


    “有好事也有壞事,你要先聽哪一樁?”


    “笑話,你找我還會有好事!”


    “你不覺得這鬼市也冷清了些許?最近不太平,你不在,我心裏沒底。”燈籠的光停在了街巷某處,說著話的少女信手推開一扇門,眼前豁然開朗,高閣三重的宅院中通明如晝。


    “白蛟他們在裏麵等候多時了。”她笑著地回頭,門廊處的燈火將她圓溜溜的眼睛映得晶亮,一身綠衣,清秀嬌憨。


    後麵的小童望之不過十二、三歲,身量未足,脫了身上的鬥篷交與迎上來的仆從,不發一言,撩簾步入中堂。


    裏麵果真熱鬧得很,酒令正行至酣處。一個胖大胡商高舉酒觴載歌載舞,揚臂回旋間,麵上須髯與腹中贅肉亦隨著節拍微微顫動,滑稽處惹得眾人皆笑。


    “呀,時雨回來了!”說話的乃是個落拓打扮的白衫文士。他本與身旁的幹癟老頭談笑對飲,看見來人,滿臉驚喜地站了起來,“回來就好。我正跟老堰嘀咕,不知什麽事把你絆住了。”


    被叫做“老堰”的幹癟老頭也招呼著,“路途辛苦,小郎君快坐下稍歇。等會讓南蠻子給你演一出蛇戲如何,上回你不是看得高興?”


    “好無趣的把戲!”小童拂袖冷冷道:“絨絨匆匆傳訊給我,我還以為是要我回來替你們料理後事。”


    “正所謂‘逮為樂,當及時’。這高歌美酒嘛,不過是用來消愁罷了……”落拓文士趕在小童發作之前忙引入正題:“時雨,你可知阿九前日被人毀去了元靈?”


    “阿九……那隻色迷迷的青丘狐?”時雨疑惑道。


    落拓文士白蛟幹咳一聲。青丘狐素以姿容出眾著稱,阿九更算得上當中的佼佼者,在長安城的修行之輩中也是豔名遠播,一顰一笑無不動人至極。不知怎麽在時雨這裏就成了“色迷迷”的青丘狐。


    白蛟與阿九有些交情,頗為她惋惜。“正是。她如今隻剩一息尚存,千年修行盡毀,連傷她的人是誰也說不出個究竟來。倒黴的還不獨她一個。時常混跡於鬼市中的那隻夜叉也著了道,被發現時隻剩下臭皮囊了。”


    “還有還有,總跟著玉簪公子的蟾蜍精,就是你嫌它聒噪嘴臭的那個。聽說打回真形之後被凡人撿了去煉藥呢。”綠衣少女插嘴道。她似與那被稱作“玉簪公子”的有過節,提到他的時候掩不住嫌惡。


    “不知他們幾個招惹了誰,偏生半點痕跡都沒落下,也不知事出何因。唇亡齒寒,這幾日大家有些不安生。”白蛟麵露憂色,在座諸人聞言都沉默不語。歌舞的胡商、擊鼓的樂師消停了下來,方才的熱鬧歡快一掃而空。


    須知無論、仙妖、精怪,但凡依仗天地靈氣而存者,肉身皆是虛妄,元靈方是根本。元靈乃修行之力與先天精氣所凝。肉身被毀尚可重煉,然而元靈一旦失去,有形的還能剩個無用的皮囊,無形者與魂飛魄散無異。這方是修行者真正的死亡。


    時雨暗暗思量,阿九雖習慣以色媚人,平日裏沒個正形,但他見過她的真身,九尾玄背,雙瞳血赤,是青丘一族中血統至純的一脈,千年的修為也可謂不淺。真正以命相搏,這長安城中的修行之輩未必有幾個是她的對手。鬼市中那隻夜叉凶悍狡詐;蟾蜍精擅毒,一身惡臭,有仗著有玉簪公子撐腰,等閑也奈何不了他。照白蛟的說法,他們出事時旁人均毫無知覺,身邊也無廝殺跡象,可見毫無還手之力就被無聲無息毀去元靈。這等手段時雨自問不如,一時也想不出是何人所為。能成此事者,多半已無需與阿九、夜叉和蟾蜍精之輩計較。


    老堰見時雨遲遲未開口,指了指頭頂,不安道:“小郎君,你說會不會是上界降下天罰,要來處置我們了?”


    “什麽‘天罰’?我們礙著誰了。”綠衣少女嗤笑。她坐在時雨身旁,托腮道:“既然這裏不太平,我們換個地方就是,反正三百年來我在這長安城也待膩了。”


    “絨絨姑娘,你身份與我等不同,自然天不怕地不怕。長安城不太平,可哪裏又是太平之地?如今天地間清靈之氣漸消,修行不易。九天昆侖墟上的眾神們尚有歸墟可去,能走的都走了,隻剩下我們這些天地不收,六道不入的魑魅魍魎四散於凡塵。精進之途已絕,徒有此身,進不得,退不得。唯恐違背天條,不敢與凡人有涉,不敢輕易殺生害命,還需苦苦熬過雷劫。我們隱跡於此,隻求苟且過得一日是一日,偏偏還要擔驚受怕。這可如何是好。”


    老堰一番話說完,四下竊語聲不斷。既有自哀其身的,也有憤憤不平,更多的是無所適從。


    時雨皺眉道:“慌什麽,這就嚇破了你們的膽?枉費一身修行!絨絨說得對,何來天罰?昆侖墟自顧不暇,尚無心思處置你我這些螻蟻。被毀去元靈的那三人之間素無瓜葛,也非善茬,多半是得罪了哪路煞星方遭此橫禍。”


    “可要是這橫禍落到你我頭上呢?”白蛟問道。


    “謹言慎行,靜觀其變就是。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隻有領教一下對方究竟有多大本事了。”時雨說完,刻意提醒絨絨:“你不想落得阿九的下場,最好再不要惹事生非。”


    “我從不惹事生非!”絨絨斬釘截鐵道。她環視在場諸人,“聽見了嗎,近日都給我老實點,若有來路不明者往來於此,定要多加提防才是。”


    這處宅院乃是鬼市之中一個小有名氣的酒肆。三百多年前絨絨貪戀長安繁華盤桓於此,很快便與城中一眾妖魔鬼怪打得火熱。她好酒貪歡,守著這酒肆聊以打發時日,既是安生之所,也是同道中人的聚集地。長安城中的修行之輩最喜混跡於務本坊鬼市一帶,酒肆中來來去去都是熟麵孔居多,偶有外地客,也多半不是凡人。


    今日在座的除樂師、仆從之外,時雨身為絨絨好友是長居於酒肆之中的。白蛟實為一尾兩千七百年的走蛟,化龍無望,時雨早年於他有恩,他便隨時雨投奔於此。至於山魈老堰、巫鹹人南蠻子和喜作胡商打扮的巨手怪之流皆是酒肆熟客,不是和絨絨臭味相投便是與白蛟交好。絨絨看似酒肆的主人,然而實質上小童形貌的時雨才是他們中的主心骨。但凡遇事,他們必定指著他拿主意。


    聽了“從不惹事”的絨絨的告誡,眾人也都笑笑稱是。


    時雨愛潔,隨即便離席而去。等他將一身風塵收拾停當,換了身衣衫出來,堂上早又杯盞相酬,歡聲不斷,還未走近已聽到絨絨的嬌脆笑聲。


    奴仆眼疾手快地為時雨換上了新的食案,上麵是佐以香柔花葉的金齏玉鱠。


    “知道你要回來,這可是我特意教人為你備的。”絨絨見時雨坐定之後遲遲沒有動箸,想起他歸來之後始終神色鬱鬱,放下手中酒杯,湊近悄然問道:“難道……騩山飛魚未曾得手?”


    “休要再提!”時雨聞言暗暗咬牙。他本生得眉目如畫,氣惱之下兩頰微鼓,反倒更顯得玉雪可愛。


    騩山飛魚出自正回之水,傳說服之可不畏雷電,如今存世極少,算得上稀罕寶貝,時雨特意為尋它而去。他心思縝密,從不做沒有準備之事,絨絨以為此行勢在必得,沒想到他竟撲了個空。


    “莫非中途橫生枝節?”


    他不言語,絨絨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又是玉簪那廝從中作梗?”


    “你未免太瞧得起他了。”時雨冷笑一聲。


    想來也是,玉簪公子雖是他們的老對頭,凡事都與他們作對,三天兩頭來找麻煩,但鮮少在時雨手下討得便宜。


    絨絨還待追問,時雨提箸略嚐了一口盤中切鱠,漫不經心道:“你不是說有一樁好事和一樁壞事要分別說與我聽。方才商議的那件事是好還是壞?”


    他這話有調侃絨絨之意。


    絨絨有三大毛病:貪杯、愛美、好色。


    阿九出事前與絨絨頗有些不對付。女流之間的齟齬時雨並不關心,以他對絨絨的了解,絨絨不喜阿九,多半是因為阿九的皮相比她更美豔,風情也遠勝於她,是故絨絨從不讓阿九到自己的酒肆來。


    絨絨白了時雨一眼,“我才沒有那般惡毒。那青丘狐垂涎於你,你不也厭煩得很。可她下場如此淒慘,終非你我心中所願,當然是壞事一樁!至於我說的好事嘛……”絨絨眼波流轉,麵上忽然多了幾分喜色,附到時雨耳邊道:“我找到了心儀之人,我要與他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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