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絨又氣又急,鬧著時雨要他把自己變回來。她變作葫蘆之後行動仍舊十分靈活,時雨在她的糾纏下兜著圈子躲避,就是不肯讓她如願,


    謝臻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覺得絨絨四處翻滾的樣子實在滑稽,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靈鷙莞爾,嘴角的笑渦才方淺現,又瞬間隱去。


    “當心!”


    謝臻眼前一暗,半個身軀被一把撐開的油傘所籠罩,與此同時,似有重物撞擊在傘麵上,一股焦糊之味在鼻尖彌漫開來。靈鷙拽著他後撤了十餘步,此前的立身之處草木盡成焦土。


    時雨本在靈鷙身畔不遠,靈鷙示警時,他看見了一團火光挾熱浪奔襲而來,觸到通明傘之後又火速彈開。他自是安然無恙,隻不過袖口被灼出了一個大洞。


    時雨身上的衣衫並非凡品,就算投入烈火之中亦能完好無損,然則他不過是揮袖拂去那怪物身上飛濺的火星子,不料袖口竟會殘損至此。


    絨絨早在危機來臨時已解禁。她疾若流星地追了出去,又很快折回。時雨看她一臉驚惶,知她必是看清了來襲之物。


    絨絨雖無能,膽子卻不小,又自恃見多識廣,能嚇唬到她的東西不多。


    不等時雨開口詢問,絨絨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說:“我的天,好大一隻老鼠!我最怕那些長毛的畜生了。”


    “下次我試試將你變回原形,再綁在銅鏡之前,看你會不會自行了斷。”時雨很是受不了。


    “你不知道,那巨鼠足有半人高,牛犢一般大,身上的毛又密又長,還冒著火光……”


    “那是火浣鼠。”


    三雙眼睛一齊看向說話的靈鷙。絨絨極力隱藏臉上的意外之色。謝臻和時雨,一個是凡人,一個涉世不深,她才不會像他們一樣無知。


    “炎火之山的火浣鼠?”絨絨問畢,見靈鷙點了點頭,另外兩人卻一臉茫然,不由有些得意。“火浣鼠本出自昆侖墟下的炎火之山,與不盡天火共生。後來炎火之山上的火滅了,這種生靈也隨之消失。原來它長得如此巨大。靈鷙,你又是從哪裏聽說火浣鼠的?”


    靈鷙說:“火浣鼠和不盡天火如今都是小蒼山之物。”


    “什麽!那它又怎會……”


    靈鷙知道絨絨的意思,“火浣鼠雖生長在小蒼山,卻是由燎奴所馴養。我也不知它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主人不是說白烏氏不與異族往來,我還以為小蒼山中並無其他族類!”時雨訝然。


    靈鷙說:“燎奴乃是白烏氏仆從。撫生塔下的不盡天火不可斷絕,然而天火酷烈,並非所有的白烏人都能經受。燎奴和火浣鼠一樣與天火共生,故而侍弄天火的勞役皆由他們為之。”


    “你從前所見皆是這麽火浣鼠這麽凶惡的靈獸,難怪會對我這樣的‘可人兒’心生憐愛。”絨絨的聲音軟得快要滴出水來。


    靈鷙沉默。他還在想著那隻火浣鼠朝他猛撲而來時的姿態。縱使偷襲不成逃往山下的密林,它回首時那雙碧幽幽的小眼睛裏仍布滿怨憤。可是在靈鷙的記憶中,火浣鼠並不凶狠,相反,它們生性溫和敦厚,甚至有些遲鈍。


    在很小的時候,曾有燎奴捧來了一隻火浣鼠幼崽供靈鷙玩耍。滿月不久的火浣鼠已長得和狸貓一般大小,整日不是吃就是睡。靈鷙最喜歡它身上柔順如絲的長毛。那長毛覆蓋周身,多數時候泛著火光,當它沉睡時又會冷卻,變得雪一般潔白。


    族中有些頑皮的孩童會趁火浣鼠毛色變白時,用棍棒、樹枝戳它取樂。靈鷙看不下去,就故意彈指喚醒睡得死沉的火浣鼠,當它皮毛上的火光重新亮起,那些棍棒、樹枝就會瞬間被燒成飛灰。


    靈鷙記得很清楚,即使被好幾個頑童團團圍住,火浣鼠琥珀色的眼睛裏也隻有懵懂和不安。


    可惜沒過多久,那隻火浣鼠就不見了。大掌祝說他不該玩物喪誌。靈鷙不似霜翀心思細膩,並不為此而難過,也從來不問他的火浣鼠後來去了哪裏,隻當作沒有養過。隻是後來他在撫生塔下看到終日馱運著不盡之木的鼠群,偶爾會想,或許曾屬於它那一隻也在其中,然而他已分辨不出來了。


    “為何我隻知火浣鼠,不知燎奴?他們也和火浣鼠一樣周身火光嗎?”絨絨的聲音打斷了靈鷙的思緒。


    “他們看上去與你我並無分別。”


    火浣鼠以不盡之木的灰燼為食,靈鷙猜想它們或是嗅到了他身上不盡之木的味道。謝臻方才在他身旁險遭池魚之禍。


    “你無事吧。”他問。


    謝臻笑道:“要是我被一隻碩鼠烤熟了,下到黃泉九幽恐怕也要被其他鬼魂笑話。你看時雨的衣袖,當真好險。”


    “你躲開就是,何須用衣袖拂它?”靈鷙扭頭對時雨說。


    時雨心中酸澀,強笑道:“多謝主人關心!”


    經曆了這番變故,下山途中他們已無玩鬧的興致。火浣鼠不足為懼,但它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這裏。事出反常必有妖,靈鷙隱約想到了一些事,心中難定,薄唇抿得更緊了。


    依福祿鎮客舍的掌櫃所言,烏尾嶺算得上一道分界線,幾乎無人會翻越到山陰那一側,即使要往更西北方向而去的客商旅人,也都寧願繞行數百裏避開葬龍灘。


    山陰的草木顯然要比另一頭稀疏,溫度也上升了許多。站在半山腰,絨絨已看到遠處一片似要將天際燒穿的蒸騰氣焰。她撓撓頭說:“這裏還真有幾分炎火之山的樣子。”


    謝臻的汗已濡濕了衣領,靈鷙問他可要找個地方暫歇。他猛灌了幾口水,擺了擺手。


    “我看那火浣鼠正是逃往葬龍灘方向。主人所感應到的戾氣是否來自於它?”時雨看向靈鷙。


    靈鷙斷然否定:“火浣鼠還無此能耐。”


    到得山下,謝臻忽然一個趔趄。靈鷙眼疾手快,反手托住了他。隻見他原本熱得通紅的臉上已透著青白。靈鷙這才意識道,此處的高熱對於他們來說還算不得什麽,卻已接近了肉體凡軀所能承受的極限。


    謝臻苦笑:“本想著來都來了,親眼瞧瞧這地方的古怪也算不虛此行。可惜這副軀殼實在累贅。看來我隻能止步於此,否則便要拖累你們了。”


    “你也不是現在才開始拖累我們。”時雨被靈鷙眼風掃過,低頭笑笑,“我本可有萬千種法子可令他不畏高溫,奈何他無福消受。”


    謝臻虛弱地附和:“這屏障術法也不是什麽好事。”


    靈鷙不放心謝臻獨自在這裏逗留,打算護送他返回陰涼之地。時雨攔住了靈鷙,說:“無需如此麻煩……絨絨,你不是有幾片鴖羽嗎?”


    絨絨這才如夢初醒,從行囊中翻找出兩片翠綠色的羽毛。這鴖鳥的羽毛是絨絨從罔奇那裏搜刮而來,她隻是覺得好看,打算用來做頭飾,差點忘了鴖羽還有辟火的功效。


    謝臻佩上鴖羽之後臉色果然好轉了許多,滿頭滿臉的虛汗也暫時止住了。他言行間對時雨極是感謝。時雨笑而不語。自從發生了春宮冊子的意外,時雨仔細察看了絨絨的行囊,否則也不會發現鴖羽的存在。


    既然謝臻無事,他們繼續朝葬龍灘而去。絨絨趁人不備,用手肘碰了碰時雨,無聲表達了她的憂慮——佩戴鴖羽可不畏火光,然而麵對不盡天火就難說了。


    時雨微笑,“慌什麽。就算出了什麽意外,再隔個一二十載,他們還可再聚。”


    越是靠近熱源,赭紅地表的龜裂便越深,觸目所及再無草木,連飛鳥也不敢自空中掠過,分明已是夜半,偏似黃昏般赤霞爛漫。當他們終於踏足於遍布卵石,卻無半點水跡的“河灘”,絨絨看著前方燃燒著的“小山”,默默吸了口涼氣。


    “主人斷定那戾氣不可能出自於一隻火浣鼠,可若是換做一群火浣鼠又當如何?”時雨輕聲道。


    眼前的火焰之山正是由許多隻火浣鼠堆疊而成。


    火浣鼠身上的毛色與不盡天火一樣,是比尋常火焰淺淡的琉璃黃,明淨通透,細看有五色光芒流轉,並無洶洶之勢,反倒有種詭異柔和之美,仿佛可將一切淨化。但靈鷙很清楚,不盡天火最可怕之處在於它能將元靈焚毀,縱是仙靈之軀亦不能幸免。火浣鼠身上的火光不能與不盡之木上燃燒的天火相提並論,然而已足以讓修行者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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