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烏氏所鎮守的元靈牢籠名為“撫生塔”,其實不過是得勝的一方天神以孤暮山之戰後僅存的兩塊撫生殘片打造而成。其餘殘片下落不明,連碎成了幾塊都不得而知。


    他們憑借著那兩塊殘片,將逆神們的元靈囚禁至今。撫生碎裂後力量大不如前,塔中戾氣卻與日俱增,就連不盡天火在失去了天地靈氣之後也不再“無盡”。白烏氏一族苦苦支撐,一旦天火焚盡,或殘片有損,後果將不堪設想。


    可悲的是,曾經經曆過孤暮山之戰的大神們逐一歸去了,撫生塔和白烏氏仿佛被遺忘在小蒼山,天地間還有幾人知曉白烏之困?青陽君曾是白烏氏最後的依仗,昊媖逝後,兩次撫生塔裂隙都有賴他出手相助,他也因此元氣大傷,閉關的時日一次比一次更長。


    白烏氏孤立無援,唯有找到剩餘的撫生殘片才是出路。可是天帝猶在時,傾盡全力搜尋過殘片的下落,始終一無所獲。與撫生關聯至為緊密的白烏先人也感應不到殘片的存在。


    自上一任大掌祝醴風執掌白烏以來,族人不再寄望於外力。剿滅震蒙氏一族是白烏氏最後一次替天行刑,此後他們斷絕了與外界的往來,收起雷鉞,不允許再存有與撫生殘片相關的幻想,轉而加深了對燎奴和天火的控製,傾注全族之力與塔中戾氣相抗。


    第一次聽說孤暮山之戰和撫生殘片的時候,靈鷙就問溫祈,為什麽不繼續尋找。溫祈告訴他,或許剩餘的撫生殘片已隨山傾而粉碎,醴風婆婆隻是不願再虛耗於鏡花水月般的希望,白烏無力再等。


    靈鷙與溫祈一向無話不談,他追問過:“大執事,你相信還有別的撫生殘片存在嗎?”


    溫祈說:“我信蓮魄所信的。”


    在蓮魄心中,信與不信並不重要,她隻在乎有無有用——靈鷙偷偷想過,拋開他的身份,溫祈或許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說不定他曾經是信過的,否則他不會違抗醴風婆婆的命令獨自在外遊曆多年。靈鷙和霜翀都聽過族中的一些流言,溫祈曾是醴風之後被寄予厚望的繼任者,因著他的離經叛道,大掌祝之位才落到了行事手段與醴風一脈相承的蓮魄手中。


    溫祈發現靈鷙對撫生殘片的在意之後,從此絕口不提。然而彼時靈鷙已見過昊媖遺圖,他堅信此圖必有深意。與其和撫生塔困死在小蒼山,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


    靈鷙私離小蒼山,還未出涼風坳,便被溫祈攔截了下來。溫祈要他回去,靈鷙不肯低頭。他對溫祈說,就算這次未能如願,再禁閉他六十年,六百年,他也要再試,否則絕不甘心。


    溫祈當時就笑了。靈鷙很少違抗蓮魄的命令,可他的固執實在與蓮魄太過相像——況且,他像的又豈止是蓮魄?


    “趁還有機會,出去闖闖也罷。人間熱鬧得很,除了無休無止的責任,那裏的生靈還為別的而活。世事好壞參半,善惡雜陳,聚散有時,於是方有愛憎、取舍、喜憂。你的本事在外自保足矣,不必太過拘泥,世上無不通之路,從心而動便是。你大可親眼去看一眼江南的蓮,北幽之門的雪,長安鬼市的酒也很好。”這是溫祈放行前對靈鷙的叮嚀。


    靈鷙隻喝過了鬼市的酒,別的尚無機會一一體會。不知冥冥中是否早有安排,那杯酒竟引著他一路找到了朝夕之水!


    昊媖投身不盡天火前念念不忘要找回的東西,靈鷙以為那必定是對白烏一族至關重要之物,除了撫生殘片,再無其它可能。而今他才知道自己活得太過天真。在將近入魔的昊媖眼中,撫生塔的重擔、白烏氏一族的存亡都與她無關。她最後想要抓住的不過是一段影影綽綽的回憶。


    究竟昊媖知不知道有一片撫生殘片被蚌精小善吞入了腹中?靈鷙不得而知。想來多半是不知情的,青陽君不也被也蒙在了鼓裏。昊媖已去,再無人知道她真正的所思所想。所幸的是靈鷙的執著並未枉費,確有撫生殘片存於世間,他隻是晚到了一百年。


    可歎撫生殘片這樣的天地至寶,青陽君得之可經天緯地,白烏氏可用其修護撫生塔,落到獠奴手中,免不得要興風作浪一番了。可小善擁有它一萬八千年,隻想借助它的力量將自己隱藏起來,悄悄等待一個從未屬於她的元靈。


    靈鷙手中還握有一把蚌殼殘朽後的碎屑,如燒灼後的砂礫一般,焦黑中有熠熠珠光。他用自己常年握劍的手輕輕搓揉著那殘屑,他仍未能領會“情為何物”,也無法想象“他們為何如此”。隻是胸腔中好似被磨去了尖角的爪子撓了一下,疼是一點都不疼,卻足以讓他為之觸動。


    “用不用埋了?”謝臻拍拍他的肩膀。


    “什麽?”靈鷙不解。


    “我們凡人有入土為安的說法。”


    靈鷙鬆開手,蚌殼殘屑灑落卵石縫隙之中。


    “不必,她已解脫了。”


    土裏並非蚌精的歸屬。無論她在哪裏,她和晏真終不可再見。


    “那它們呢。”謝臻用下頜點向橫陳於河灘上那些破碎的火浣鼠屍體,狀似無意道:“被野狗叼到別處也甚是嚇人。”


    那隻“領頭鼠”的頭顱就在靈鷙腳下不遠處。它的血已幹涸了,眼睛還睜著。


    靈鷙點燃不盡之木,將那些屍身付之一炬。火光中有雙眼睛,曾經溫順地凝視於他,是琥珀色的,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快看,剛才有隻雀鳥飛過去了。”謝臻指著天空,冷不防驚歎了一聲。


    “哪裏,在哪裏?”絨絨傻乎乎地伸長了脖子,雖然她不明白一隻鳥兒有什麽好看的。


    時雨化作雪鴞,盤旋於靈鷙身邊。他本想棲在靈鷙肩上,繼而想起謝臻是無法看到他幻形的。他以堂堂男子之身坐在靈鷙身上,那畫麵太過駭人,他想也不敢想,隻得掉頭飛進了烏尾嶺的叢林中。


    “咦,時雨為何也飛起來了。”謝臻心有餘悸,“他上次飛的時候撲過來啃了我一口……”


    絨絨哪裏會錯過這種奇事,忙纏上來追根究底。謝臻略作解釋,絨絨笑得毛茸茸的尖耳朵都露了出來。這件事足夠她打趣時雨五百年。


    靈鷙也勾起了唇角。他並非不能領會謝臻的善意,回頭朝好友笑了笑。


    謝臻看似一派輕鬆,靈鷙卻發現他氣色不佳,明明火浣鼠焰氣已退,他額頭還是布了密密的一層汗。


    “頭風之症又犯了?”靈鷙詫異。自從上巳節那一回他以白烏之力為謝臻緩解了痛症,這一路上謝臻的宿疾發作得並不頻繁。


    “也不是,隻是整個人昏沉沉的。”謝臻扶額。“大概是前夜的酒氣未散,回去睡上一日便好。”


    絨絨咯咯地笑:“定是思無邪的酒勁太足!”


    “下回我領你們去嚐我家中釀的月桂香,酒色如,如……”


    “如什麽?吹噓不下去了吧!”絨絨朝謝臻做了個鬼臉,正好瞧見他整個人倒了下去。


    福祿鎮的客舍,閣樓上那間房門扉緊閉,裏麵半點聲音也無。


    絨絨在小院中走來走去,急得跟無頭蒼蠅似的。


    “謝臻不會死了吧!怎麽辦,怎麽辦……我說過鴖羽靠不住的!”


    時雨把玩著棗樹上的枯枝,憑記憶幻變出琉璃色的火焰。當然,這火焰徒有天火之型而無其力。


    “嚷什麽,唯恐靈鷙聽不見嗎!”時雨笑得譏誚,“你不是已找來了鎮上的名醫為他診治?”


    絨絨哭喪著臉說:“他是凡人,想要救命總要試一試凡人的法子。那白胡子老頭說了好些我聽不懂的話,什麽‘真陰虧損,火不歸源,經脈暴盈’……我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竟讓我及時準備後事。”


    時雨默默無言。絨絨接著說:“別看謝臻長得公子哥兒似的,他習武的路子慣以剛猛見長。我聽靈鷙提到,謝臻昨夜一鞭子抽走了偷襲的大老鼠,想來力道不輕。會不會鴖羽隻能保他不覺炎熱,但不盡天火已傷了他心脈,再加上情急下全力一擊,所以才成了這副模樣!”


    今日的福祿鎮客舍熱鬧得很,新住店的客商們忙於裝卸貨物,一個個急匆匆地穿行於時雨和絨絨的身影之間,駝鈴聲、牲畜嘶鳴、夾雜了各色口音的吆喝聲不絕於耳。絨絨更是焦躁不安,鼓著腮幫想要吹滅時雨手中的火,卻被那火中冒出來的一隻血淋淋的鼠頭唬得腿軟。


    “別玩了!你是沒看到謝臻倒地時靈鷙的臉色,萬一……倒是拿個主意呀,你不會真盼著他死吧!”


    “死就死,凡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尋常,有什麽大不了。”時雨的眼睛冷如寒潭。“你與他才認識多少時日,幾時輪到你著急了。你也看上了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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