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手段毒辣的白烏人?”黎侖在雲端上俯看血人似的靈鷙。他起初不信區區一個三百歲不到的白烏小兒能殺了夜遊神,還斷土伯一臂。想不到這小兒竟當著他的麵一擊之下將般若鍾撞翻。雖說黎侖當時大意了,但他看向眼前來人的目光中也不禁多了幾分探究。


    “正是他!”土伯高聲道:“這次我看你往何處逃!”


    靈鷙垂首於謝臻身旁,“我為何要逃?”


    絨絨想要撲到靈鷙身邊,才上前一步,便被腳下星芒陣彈了回去。她跌倒在地,急聲對靈鷙道:“他們是從昆侖墟而來,你切不可硬拚!”


    靈鷙苦笑一聲,他額頭有傷,血糊滿了一臉,繃得整張麵皮發緊,此時笑起來的樣子定是猙獰得很。絨絨實在太高估他了,他沒見識過昆侖墟天兵,卻能感應到迎頭壓來的磅礴靈力。領頭的那個人麵馬身的天神想來就是大鍾的主人,單對付是他一人,靈鷙尚無十分的勝算,遑論還有土伯和環伺在旁的天兵天將。既打不過,又逃不了,同伴不是受製於人,就是命在旦夕,他有什麽資格硬拚?


    “白烏氏先人曾為天帝執掌刑罰,你們更應通曉天規,如今不好好守著撫生塔,居然遊蕩在外為非作歹。堂堂遠古大神後裔淪落至此!”黎侖神色倨傲,話語中透出嘲弄:“昊媖當年何等威風了得,還不是落得癲狂而終、後繼無人的下場!”


    這是靈鷙最不願聽到的話,比逆鱗之傷更讓他疼痛焦灼。他黯然道:“我私離小蒼山,所做之事與族人無關。”


    黎侖揚眉又問:“聽說你手上有烈羽劍?”


    “是又如何?”


    “想不到晏真那逆賊的兵器還在世間。昊媖留著它,念念不忘她的好徒兒,當初何不與燭龍一起反了,現在還可在撫生塔中長聚。”


    靈鷙驟然聽聞這等誅心之論,不由抬起頭來,“白烏氏無愧於天,也不負撫生,你還不配說這樣的話。”


    黎侖笑了笑,“如今白烏氏之主是誰,醴風可還活著?三千年前她敢就為了區區小事當麵頂撞天帝,可見已有忤逆之心,焉知你此行背後沒有人指使。”


    靈鷙周身每一寸肌膚筋骨都在繃緊,通明傘柄上角龍皮的粗糙觸感清晰地烙在他掌心,然而他的話音清晰淡漠如故,“醴風已殉身於撫生塔。白烏氏若有心忤逆,你以為昆侖墟還能安於九天之上?”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一個乳臭未幹的白烏人,也敢說出這樣的狂言妄語!”黎侖前蹄高高奮起,身後的天兵也紛紛怒目叱吒。


    絨絨與靈鷙同仇敵愾,跳起來指著黎侖鄙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初一心想要拜在昊媖大神門下,因資質平庸被她回絕,可她後來又收了晏真為徒。你看烈羽劍和白烏後人不順眼,不過是心存嫉恨罷了……唔!幹什麽?”


    她被黎侖身後的宣眀用捆仙索困縛著懸掛在半空之中。


    “毛絨兒,你脾氣漸長,法術還是這樣稀爛!”宣眀紺發赤目,背有雙翼。他是天帝近臣離朱之子,也算是絨絨的老相識,而絨絨最恨的就是他手中這件法器。


    “黎侖神君,這下你親眼所見,這小賤婢慣會顛倒黑白,亂潑髒水。為了她在下界勾搭的姘頭,什麽謊話都說得出來。”土伯在旁幸災樂禍。


    絨絨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土伯話裏的“姘頭”所指何人,“你瞎說,玉簪才是夜遊神兄弟倆的姘頭,他們勾搭成奸,在長安城橫行霸道,我已忍了很久。你就是一隻黑心黑肺見不得光的醜八怪,以淩虐為樂,比鬼物還陰邪百倍……”


    “我不想聽你們這些肮髒事!”黎侖將厭惡的眼神從絨絨身上移開。


    土伯趁機請命:“神君若礙於情麵難以下手,大可將這賤婢也交與我幽都處置!”


    黎侖素來看不慣昆侖墟上的靈獸們仗著主人的垂愛肆意妄為。可土伯一口一個“賤婢”讓他皺起了眉頭。“她再不入流也是昆侖墟之物,還輪不到幽都插手。”


    絨絨卻不領情,“黎侖,你不必惺惺作態。要不你殺了我,否則就將我們一齊帶回昆侖墟。你不信你的主上會公允決斷嗎?”


    黎侖輕易看穿了絨絨的用意,“我不殺你,但處置這白烏小兒還不在話下。這本是我職責之事,我今日就當著你的麵將他誅滅,主上也不能怪罪於我。”


    “你敢動他,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咬住你不放……”絨絨奮力扭動地身子。


    靈鷙打斷了絨絨,他對黎侖說道:“夜遊神是我所殺,土伯一臂也是我斬斷的。我族人並不知情,紫貂和那仙靈也是在長安受我脅迫才一路跟隨。至於那凡人,留著他不過是想要取他身上之血。此事與他們均無幹係,你放了他們,我隨你處置。”


    “死到臨頭還逞英雄!你的命本就在我手中,憑什麽與我討價還價?”黎侖仿佛聽聞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罪者當誅,天經地義。這樣的事你們白烏氏從前幹得還少嗎?”


    “我族人執天罰從未以多欺少。”靈鷙冷冷道。


    “你仗著攝取元靈之術為所欲為,肆意踐踏我幽都也就罷了,就連昆侖墟也不放在眼裏!”土伯唯恐黎侖中計,“這狂妄小兒全無半點悔意。還請眾神君速速將他拿下,還我幽都和夜遊神一個公道!”


    “我唯一後悔之事就是在玄隴山時隻斷你一臂。”靈鷙連看也不屑於看向土伯。


    黎侖按而不發,似在掂量著靈鷙的斤兩,他身後的天魁星卻突然閃身而出,高舉四棱鴛鴦鐧朝靈鷙當頭砸下。


    “你真當昆侖墟怕了你不成?”


    天魁星身高丈許,力大無窮,鐧落之處可令土崩石裂。靈鷙持傘輕輕一挑,鐧身如被吸附在通明傘尖。天魁星麵色怔忡,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元靈化作星塵順著四棱鴛鴦鐧傾瀉而出。靈鷙這一下看似舉重若輕,其實也傾注了全力,淡淡星塵光輝瞬間聚攏於他額間,映照著血汙斑駁的麵龐,如戾魂又似魔神。


    他的傘中劍也隨即出鞘,幽藍之光靜謐而攝人心魄。


    “白烏氏已非從前的白烏氏,昆侖墟也不是當年的昆侖墟。你們非要一起上,也不是不可以!”


    “是烈羽……不是說它已斷於朝夕之水?”


    “白烏人何以能持烈羽劍?”


    黎侖身後傳出悉索低語之聲。孤暮山一戰中,天帝一方眾多天神折損於晏真手下,他與烈羽之名至今在上界仍有流傳。


    天魁星位列北鬥三十六天罡,是天宮星宿正神,可在白烏小兒手下不過是一個盛著元靈的容器。這讓人不禁遙想起昊媖猶在時白烏氏令聞之喪膽的威名。白烏氏這麽多年消聲覓跡,包括黎侖在內也認定他們後輩凋零、自顧不暇。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終究還是錯估了。


    黎侖心中自有一番權衡,他正思量著是該率眾而上,一舉將白烏人誅殺,還是親自出手讓他死得心服口服。宣眀忽在他身後低語道:“白烏人自知必死,不過是想拚個魚死網破罷了。殺他有何難,然而你我人多勢眾,齊齊對一小兒下手,日後難免落人口實。你不曾聽他方才說了,他甘願認罪伏法,隻需放他同伴一條生路,我諒他不至於出爾反爾。毛絨兒是昆侖墟之人,剩下的那個仙靈,我們要他性命有何用?”


    黎侖與宣眀交好,知他所言在理。白烏氏張狂跋扈,自恃鎮守撫生塔有功,儼然淩駕於眾神之上,在昆侖墟麵前也很少作小服低,黎侖這些天界舊神心存不滿已久。所以土伯來昆侖墟告狀時,黎侖一聽是白烏人所為,略略盤問一番之後,當即率眾前來討伐。


    事後想來他確有考慮不周之處。且不說青陽天君與白烏氏關係匪淺,白烏氏向來也不是好惹的。黎侖不知晏真與昊媖私情,但一個尋常白烏子弟斷然不會將烈羽劍拿在手中。他旁觀那白烏小兒收服天魁星的手段,捫心自問親自出手也無把握將其一舉拿下,此事萬一處理不當,難保不會落得一身腥臊。


    他不過是想給白烏氏一點教訓,這小兒甘願聽憑處置自然再好不過。


    “還不住手!”黎侖一聲喝止之下,天傷、天微等五位星宿與宣眀同時出手。靈鷙收回通明傘自保,天魁星這才得以脫身,被拖著退了回去。


    “你與土伯各執一詞,昆侖墟不便插手私怨。但夜遊神身負天職,你萬萬不該逞一時意氣將其殺之。天規不可違背,你既已親口認罪,我必須你降下懲戒。念在你年幼無知,罪不及親族隨從,隻要交出烈羽劍,伏首認罰,此事就此了結。”


    黎侖此言一出,土伯和絨絨都感到不服。


    “黎侖神君,怎能便宜了時雨那小賊!”


    “不是他的錯,憑什麽要他一人承擔……”


    黎侖冷淡道:“此事輪不到你們置喙。”


    靈鷙移步時雨身旁,以手輕觸於他,似在察看他的狀況。他的掌心穿過時雨額際,觸碰到的已非實體。


    “放心,他本無形體。既未消散,可見沒有傷及根本。”黎侖見靈鷙默默凝視那仙靈良久,便想要打消他的疑慮。


    土伯拜訪昆侖墟時曾告知黎侖,白烏人身邊有個來路不明的仙靈,與震蒙氏聻有關聯。這仙靈心思詭詐,法術也頗為精奇,得了玄珠後更是如何如何了得。聻是鬼物罷了,震蒙氏尚在時也不過是真人,黎侖從未放在眼裏,玄珠倒是個久未聽聞其下落的稀罕物件。黎侖信以為真,一照麵就對這仙靈下了狠手,隻是沒想到他竟如此不堪一擊。可見土伯慣會誇大其實,也不甚靠得住。


    無需黎侖多言,靈鷙一探之下也知時雨元靈尚無大損。時雨是靈體,被般若鍾所傷之後暫時無法聚形,假以時日應能複原如初。


    靈鷙將劍返入傘中,緩緩對著黎侖舉起了執傘的手。


    “靈鷙,不可將劍交給他,他會用般若鍾教你神形俱滅的!”絨絨驚慌失措道。


    黎侖笑笑,靈鷙的傘和劍一並脫手。


    變化出手臂的黎侖小心翼翼地抽出烈羽劍,熟悉的寒光仿佛勾起了沉澱已久的過往。黎侖眼神冷了下來,示意隨從將其放入“無往金匣”之中。


    “無往金匣”是昆侖墟的寶貝,曆來為守衛神官持有,用以困住那些有靈性的寶物。匣中自有天地,但凡被收入其中者,如無守衛神官的口令決計無法脫離,更不能再施展神威。休說是烈羽劍,就算是白烏雷鉞進了匣中,黎侖也不擔憂。


    黎侖親眼看著“無往金匣”在麵前合攏,眉間的扭結才稍稍鬆懈了。他朝宣眀點了點頭,宣眀將絨絨拎至腳下,捆仙索靈蛇般纏上了靈鷙。


    靈鷙手隨心動,捆仙索的前端竟被他抓繞在掌心。


    宣眀麵露詫異,“這就反悔了?”


    “你們答應過會放過其餘人!”靈鷙再一次求證。


    “你若守諾,我們自會言出必踐。”宣眀笑道,“不過毛絨兒非要回昆侖墟,我可攔不住她。”


    “宣眀你這個壞蛋,你幾時學會了和黎侖一個鼻孔出氣。虧我當年還把你當成了朋友……”絨絨破口大罵。


    “你的友人不是都在下界了嗎?”宣眀不緊不慢地回了絨絨一句。捆仙索在靈鷙鬆手之際瞬間將他困縛地嚴嚴實實,宣眀再一收腕,靈鷙被牽動得跪倒在地。


    “為什麽非要這樣呀!”絨絨頓覺大勢已去,如被極其銳利的刀子將心削去了一塊,還來不及疼痛,惶恐已先一步將她擊垮。謝臻氣若遊絲,時雨仍蜷伏在地,仿佛一陣風便會讓他散去。可是怎麽辦,她一點法子都沒有。隻恨從前貪玩任性,要是她有宣眀的法力,如今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同伴受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撫生·孤暮朝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辛夷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辛夷塢並收藏撫生·孤暮朝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