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無怨之血澆灌枯井的第四十九日,蜃眼開啟在即。有了十九年前的教訓,這一次他們更為謹慎了。


    “土伯已死。以黎侖的為人,他就算有心跟我們過不去,也絕不敢冒著忤逆青陽的風險重來一次。”絨絨在這件事上十分有把握,“青陽上次就坐在這枯井旁,可他對蜃眼之事隻字不提,想來昆侖墟不會再成為我們的障礙。”


    時雨說:“他們就是來了也無妨。”


    時雨依靈鷙所言將整個鎮上的居民暫移至他幻化出的福祿鎮之上,那裏的一木一瓦皆與腳下這個毫無分別,就算蜃龍這邊有任何狀況都不會殃及無辜。無論哪路神仙想要找到真正的蜃眼所在也得費些周折。


    蜃眼通道靈鷙已親身走過一回,他知道如何應對裏麵的危機,反而是眼外的風險無法預料。商定之後,他們決定索性四人一齊進入蜃龍身下,看看到底藏有什麽玄妙。時雨如今法術精進,靈鷙也心中有底,絨絨……自保無虞,他們隻需保住謝臻不被蜃氣、雷雲所傷即可。


    謝臻的血從腕上傷口淌下的瞬間,絨絨已挾著他疾風般退後。頃刻之後,謝臻果然看到了這十八年來他想象過無數回的蜃眼旋渦。狂風氣浪的中心,那旋渦的表麵宛如和煦春日裏的湖麵——然而他前世就喪命於此!


    絨絨反複說過,上次旋渦底下隱約有個女子回頭拋了個媚眼,謝臻一看到就不要命地跳了進去,最後丟了性命。謝臻不太相信自己會如此急色,他愛美人,卻更惜命。


    可靈鷙也說“大抵如此”。


    時雨更不懷好意,他說謝臻不是主動跳進去的,而是神魂顛倒摔進去的,這比絨絨的說法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所以盡管有三個絨絨齊齊將謝臻拽住,靈鷙和時雨都沒有即刻去察看蜃眼,而是戒備地緊盯著在場唯一的凡人,唯恐他再出意外。可謝臻心裏默默想著的隻有一件事:蜃眼底下的女子到底是何等姿色,竟讓前世出自富貴人家的他為之“傾倒”。


    旋渦水鏡下的景致一如當年,隻是冰雪中那個人形的生靈已不見蹤跡。


    “事不宣遲。”時雨說。


    靈鷙伸手,謝臻像輕飄飄的紙鳶一樣朝他斜飛過去。隨後發生了什麽謝臻不甚了了,他隻知自己被包裹在血色之繭中不斷下沉,繭外看不清是水還是雲霧,不時有炫目的光亮刺痛雙眼。


    等他感覺腳下觸到實地,血光慢慢消散,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雪原。頂上蒼穹不見日月星辰,天色是介於晝夜之間的微明,卻不似晨昏那般預示著要朝光亮或黑暗而去,光陰在此處仿佛凝固了。


    雪地中唯一突兀的存在便是那座巨大石台,遠遠看去,石台上方雲霧繚繞,如若不是他們從蜃眼旋渦往下看時已見過它被冰雪覆蓋的頂端,否則真要以為矗立在前方的是一座拔地倚天的冰封天柱。


    “這就是孤暮山?”絨絨茫然四顧,“為何什麽都沒有?”


    靈鷙將手中聚集的雷雲電光收斂至身軀內,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裏是他所見過的靈氣僅次於小蒼山的所在。小蒼山靈氣雖盛,卻混雜了太多撫生塔散逸出的戾氣,而此處彌漫著的清靈之氣久遠而純粹。絨絨之所以會說這裏什麽都沒有,大概是因為四下全無生機。


    “我們要找的是什麽來著?”謝臻身上披著一早備下的羔子皮裘,仍是凍得直打移嗦。這一世他生長於塞外,也沒經曆過這仿佛積攢了千萬年的嚴寒。


    靈鷙想要找的當然是撫生殘片的下落,可這積雪的荒野該從何處找起?他仰頭看向石台的頂端,對時雨說:“你在這裏,我上去看看……”


    前方的雪地忽然隆起了一團,靈鷙一眼認出那正是當年引得謝臻跌落蜃眼的生靈。隻因“它”通體雪白,潛伏在雪地中,那處又正好有數塊積雪的碎岩,故而竟連靈鷙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生靈身形凝滯片刻,手中白光一閃。


    無論這裏是不是孤暮山,能長存於蜃龍身下的絕非等閑之輩。靈鷙想也不想便將謝臻拽到身後,撐開了通明傘,時雨也瞬間布下屏障。


    片刻後,一個硬邦邦的圓球撞在無形屏障之上,又跌落於雪地四散開來。


    那道襲向他們的白光竟是一個雪球。


    躲到老遠之外的絨絨又躥了回來,用腳尖碾了碾那碎了的雪球。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這才飛撲而去,將愣在那裏的雪白身影揪了過來。


    那生靈匍匐在地,靈鷙用通明傘尖撩開遮擋在她麵前的銀發,展露眼前的麵孔稱得上綺年玉貌。忽略那身厚重的雪白皮裘,她身形應該與絨絨相仿。


    “你是何人?為什麽要亂扔東西!”絨絨對那張秀美的麵孔充滿了敵意。


    她不是天神,也並非妖魔,靈鷙在她身上感覺不到元靈的存在,甚至沒有活物的氣息,正是如此,方才靈鷙才險些將她忽略了過去。


    謝臻還在呆呆地看著那女子。她從雪地裏現身時,謝臻又一次感覺到劇烈的頭痛,幸而靈鷙早有準備,及時以白烏之力助他平複。可頭痛消失後,謝臻依然沒能回過神來,他對那女子說:“我見過你!”


    那女子神情中盡是茫然


    “胡說!你在何處見過她?”絨絨很是不信。


    謝臻隻知這張麵孔給自己帶來的觸動難以言表,可怎麽也想不起前因後果。他記起自己兒時對靈鷙他們也有過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便試探道:“莫非也是前世之事?”


    “她困在這裏一萬多年了!”絨絨毫不留情地戳穿謝臻,“你說的話與凡間的登徒子一模一樣,眼神也十分好色!”


    謝臻語塞,本想替自己辯白兩句,卻發現自己的目光的確很難從那張麵孔上抽離。那女子視線與他對上,他仿佛被灼了一下,急忙清咳一聲掩飾失態。


    認識謝臻足足三世的靈鷙頭一回在他臉上看到羞慚之色。靈鷙不明就裏,這女子除去身上沒有活物氣息外,也無甚驚人之處,法力不見得精妙,樣貌算得上可人,但謝臻何至於如此?


    “我無傷你之意。你隻需告訴我,你是誰?為何會在此處?”靈鷙收回通明傘問那女子。


    那女子終於從陌生人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她沒有眼花,此處除了她之外,終於有了別的生靈。她爬起來,喏喏地行了一禮:“老……老身……乃……是……孤暮山……土地!”


    她久未開口,說話極是生疏。


    孤暮山!這裏果真是孤暮山!蚌精小善沒有騙他。靈鷙隻是沒有想到,這地方斷送了無數天神,竟還有個小土地活了下來。


    土地是末流神祇,地位尚在山神、水神,城隍之下。山神、水神、城隍與他們各自所在的山川河流乃至城池本為一體,土地卻通常各有來處,多半修得些法術,托身於一方主神治下,協助處理些迎來送往、雞毛蒜皮之事。


    可孤暮山不是尋常地方,這小土地的存在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你是活屍?”靈鷙又問。


    小土地尚有幾分眼力,知道對方法術在自己之上。身為土地,她從前也習慣了對所有經停此地的神仙妖魔以禮相待。她艱難地說道:“我,我……服過……”


    “她叫‘相滿’,堤山氏遺孤,被孤暮山山神收留養大,後來成了此處土地。哦……她還想說她服過屍草。”時雨已用攝魂術窺探她底細,徑直替她說了出來。


    這小土地毫不設防,心思一覽無餘。


    小土地聽時雨這麽一說,便知他必是有窺心的法術,意外之餘竟鬆了口氣,正色地朝時雨行了一禮以示感激。


    “堤山氏……勾起孤暮山之戰的那個堤山氏?”絨絨跳了起來,“你與相夷有何關係?”


    謝臻兒時聽得最多的故事便是絨絨給他講的孤暮山舊聞,對堤山氏相夷與女神汐華的這段糾葛耳熟能詳,不禁也豎起耳朵。


    相滿說:“相夷是……我父親。”


    原來,相夷離開汐華後,回到堤山氏娶妻生子,帶領族人過了好幾年安生日子,直至汐華因妒生恨降下瘟疫。相滿那年八歲,她祖父母和懷胎將近臨盆的母親都因這場瘟疫而死去。相夷在父母妻兒的墳前枯坐了數日,最終熬不過恨意,親手斬下了汐華頭顱。後來的事情正如絨絨所知,整個堤山氏皆因汐華之死而毀於天火。


    相滿是相夷在世上唯一的至親,自她母親去世,相夷終日將她帶在身邊。天火降臨那夜,她隨父親外出狩獵逃過一劫。相夷領著僥幸存活的五個族人,說服了北地的其他真人部落一致抵抗上駢一係的屠戮,可惜仍擋不住神靈天威。


    相滿十六歲那年,真人部落大亡於戰火,相夷獨力難支,再度求助於天,卻在昆侖墟被上駢殺來祭旗,相滿則被豎亥大神拋下孤暮山。孤暮山山神心存不忍,偷偷將其收留。為防上駢發現她的存在,喂她吃下可掩蓋活人氣息的“屍草”。從此相滿成了活屍,不會衰老也沒有了魂魄,一直留在孤暮山中。


    ……


    絨絨聽完了三成出自相滿之口、七成靠時雨潤色的一段舊事,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孤暮山山神是誰,我怎麽不知道?”


    “噓……噓……”相滿有些著急,舌頭仿佛又打結了。


    “不會說就說了,噓什麽?”絨絨一聽相滿說話氣就不打一處來,轉而問時雨,“她為何要噓我?”


    絨絨麵前閃過一個頭大如鬥的老頭兒虛影。時雨不耐道:“這就是她說的孤暮山山神,名字叫‘噓’。”


    “啊……原來是他。我好像在瑤池宴上見過他,總是笑嘻嘻的。我還摸過他的頭呢!”絨絨也笑了起來,看向相滿的臉色也和緩了不少,“這老頭兒現在哪去了?”


    相滿麵露悲戚。


    時雨發現大家都看向了他,不禁自嘲:“都看著我幹什麽,我長得像一隻學舌的鸚哥?”


    相滿趕緊又斂手朝他拜了下去。


    “老身……感激不盡!”


    時雨避了避,挑眉笑道:“戲言罷了,何必那麽認真。你自己跟他們說吧!”


    “孤暮山傾倒,山心殘碎,師尊遭受重創,八千年前……去了歸墟。”相滿語速遲緩,但說得還算清楚。


    “哎呀呀,你快說說,孤暮山真的是被燭龍撞倒的嗎?他為何沒有拿下撫生,卻要和孤暮山過不去?”


    絨絨眼睛一亮。她的敵意來得快去得也快,早已顧不上與相滿為難,一心想著補齊孤暮山傳說中殘缺的一環。這樣下一世謝臻再問起,她也不至於抓耳撓腮地含糊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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