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陪著遊客在山上一整天,旅遊的人總是那麽不知疲倦,身體不適的向遠唯有強打精神奉陪到底。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一行人才開始往山下走,行至將近一半路程,一個女遊客忽然驚叫一聲,把神思恍惚的向遠嚇了一跳,原來是該女士的耳環不知什麽時候丟失在遊玩的途中,據說耳環是丈夫送她的生日禮物,雖不貴重,卻極有意義,她次日一早就要返城,既然如此,向遠隻得陪同他們一路回溯尋找。然而雜草叢生的的蜿蜒山路,要尋見一隻小小耳環談何容易,眼看天色越來越暗,那女遊客和她的朋友仍不死心,向遠擔心一旦天色全黑,這些走不慣山路的城裏人一時失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不好擔待,隻得先將他們護送下山,然後獨自一人返回原路尋找耳環。


    她在山裏沒轉多久,四周便全然被暮色籠罩,耳環仍然下落不明。其實向遠心知要找回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那位女士如此看重,她怎麽也得拿出一些行動出來,有些時候,盡了人事,才能聽從天命,向遠一向這麽認為。


    夜色中的山路向遠不是沒有走過,這一次上山早有準備,手持火把,路途倒也不算艱難,但病尤未愈的向遠體力透支得很快,汗水冰涼地將衣服都黏在了背上,和著山中秋蟲的叫喚,她聽到了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再一次經過那條山溪的時候,她停下來洗了把臉,耳環是找不到了,她也疲憊得直不起腰來,就這樣盤腿坐在溪邊的岩石上發呆。


    月亮在天上很圓,倒影在粼粼的溪水裏就成了破碎的殘片。在這月光之下,不知坐了多久的向遠就連火把的熄滅也沒有察覺。等她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已經看到近在眼前的火光。她看清楚來人,微微一笑,轉回頭去,果然,沒過多久,她身邊多了並肩而坐的一個人。


    “那麽晚一個人在山上,一點都不害怕?”他問。


    向遠搖頭,“你知道我不怕黑。”


    他就笑了,“但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麽是能讓你害怕的。”


    向遠想了想,“這些年,我都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老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個看不見臉的女人,坐在一個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地方,除了白,什麽都沒有。醒來的時候忽然就覺得有些膽戰心驚……”她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就轉而問道:“對了,你怎麽上山來了,我還以為你在城市裏住得久了,都走不慣山路了。”


    葉騫澤說,“見你那麽晚沒有回家,有些放心不下。不過說實在的,如果不是一路跟著阿昀,我也沒有那麽順利翻過前麵那座山。阿昀那小子跟你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


    向遠朝身後看了看,“你跟鄒昀一起來的?那他人呢?”


    “在前麵的岔道跟他分頭找,大概找不到人他也會回頭的吧。溪邊這條路我比較熟,想不到你真的在這裏。”葉騫澤說,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向遠,我這次回來,總覺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向遠反詰:“你不也一樣嗎?”她立刻察覺到自己不恰當的情緒撥動,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了句,“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長大了,自然跟以前不一樣。”


    葉騫澤聞言有些悵然,“好朋友不是一輩子的嗎?”


    向遠偏開臉,凝神去看水裏的破碎月光,是啊,他們不就是好朋友嗎,牽著手一起長大,以往是如此,一輩子也是如此?


    “對了,你妹妹好點了沒有。”她岔開話題。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還有些咳嗽。多虧你及時把她救上岸來,隻不過她從小身體不好,所以才麻煩你們太久。”


    向遠想說,你妹妹有問題的不止是身體吧,否則無緣無故怎麽會投了河。可是再一想,他做哥哥的對發生了什麽,未必是不知情的,既然他都隻字未提,別人的家事,她何必多言。於是她隻是說道,“沒什麽麻煩的。不過,騫澤,你們兄妹感情看來真不錯。”


    她說這句話,未嚐沒有羨慕的意味,葉騫澤卻答得很快,“葉靈……葉靈她從小比較敏感,我爸跟阿姨都忙,所以我難免要多照顧她一些。家裏人都寵著她,難免有些小脾氣,你跟她接觸過,要是她言語上有什麽不妥的,你不要往心裏去。”


    向遠有些意外,“不妥的地方倒沒有,直到落水之前,她看上去都挺高興的,也挺有禮貌。這大概就是別人說的‘親者疏,疏者親’,再有脾氣的人,對無關緊要的人總是客氣的,隻有在最親的人麵前,才會無理取鬧。”


    “也對。其實她很善良的,在家的時候,看到什麽流浪的野貓野狗總不忍心,老把她們往家裏抱,時間長了,家裏都是這些小動物,她整天跟小貓小狗玩在一起,跟同學朋友卻接觸得少了。對了,向遠,以前我送你的那隻黃狗還在嗎?”


    “死了。”向遠說。


    葉騫澤這次回來沒有看見那隻狗,多少也猜到是不在了,但是親耳聽到它的死訊,心裏還是有些難過。“哦,死了,怎麽死的?”


    “我殺的。”


    他被向遠平淡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你殺的?又開玩笑了吧。”


    向遠玩著石頭縫隙裏的草,“這有什麽好開玩笑的。它老了,遲早是要死的,前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它病得都不能動了,吊著一口氣縮在門口不停地抖,叫都叫不出來。這樣活著多一秒也是受罪,不如趁它沒斷氣,殺了還可以吃一頓,向遙怎麽也下不了手,那就隻有我來了。”


    葉騫澤說不出話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向遠,這是他的朋友向遠嗎?然而他的朋友向遠不一直這樣一個人嗎?他知道向遠的意思,或許真如她所說,到了那個地步,早死對於那條狗來說真是一種解脫,但是想到她竟然狠得下心親手了解自己養了多年的狗,那血淋淋的畫麵讓他心裏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走吧,我們回去吧,說不定半路還可以遇見鄒昀。”向遠拍了拍葉騫澤的肩膀站了起來,她的手落在他肩上的時候,好像錯覺那裏微微一僵。


    葉騫澤站起身來,忽然看見火把的映照下,緊靠溪水的岩石縫隙裏閃過一點光芒,他把火光移過去,“向遠,你看這是什麽,不會就是你要找的耳環吧。”


    “哪裏?”向遠立刻湊了過去,那卡在岩石之間的不是遊客丟失的耳環又是什麽。“我找了半天,差點累死,原來它就藏在這裏。”她俯身去拾,沒料到葉騫澤想為她代勞,與她同時彎腰,兩人撞在了一起,向遠原就全身無力,當下一個趔趄,葉騫澤趕忙扶了她一把,她晃了一晃,好不容易站穩,卻將卡住耳環的那塊小碎石踏落溪水裏,那耳環隨著碎石落水,向遠低聲驚呼,搶身去撈,哪裏還來得及,本無多少重量的耳環幾乎在頃刻之間被湍急的溪流衝走,他們順著水流的方向追了幾步,卻再也沒有剛才的幸運,耳環消失無蹤。


    兩人無奈地對望。


    “怎麽辦?”葉騫澤苦笑一聲。


    向遠歎氣,苦苦尋覓的東西,從頭到尾不知所蹤也就罷了,偏偏無意中看見了,伸出手去卻又眼睜睜看著它從指縫間掉落,直至再也找不回來了,讓她如何能不懊惱。


    “還能怎麽辦,打道回府吧,就說找了一晚上根本就沒見著。”她走了兩步,輕飄飄的。


    “等等。”葉騫澤追上了她,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剛才我碰到你的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你身上怎麽燙得那麽厲害?”


    “沒事,昨天受了點涼,回去就好了。”


    “你昨天已經知道自己身體不舒服,今天還一個人在山上一整天?”葉騫澤的聲音裏除了驚訝,還有些許薄責的意味。


    向遠在他不認同的目光裏感到一絲暖意,可她還是揮了揮手,“真的沒事。”


    “沒事?你走路都不穩!”


    “那能怎麽樣,難不成你背我下山?”


    她當然隻是戲謔而已,沒想到葉騫澤一句話不說,走到她跟前,半彎下腰。


    “上來!”


    向遠愣了一下,她確實是累了,在他麵前又何必逞強呢?於是便笑了一聲,接過他手裏的火把,毫不扭捏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背著她下山,向遠半舉著手裏的火把,光影就在他服帖的發梢斑駁地變幻。她生怕病中的自己記不牢這刻,還好,還好那一輪山月可以作證,隔了那幾年,他們再一次如此貼近。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向遠強撐著一整天,這一刻仿佛已到了極限,葉騫澤背負著一個人的重量走山路,雖然向遠身材削瘦,他也正當年輕,卻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這一段路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下到山腳,村口在望的時候,向遠示意葉騫澤將她放下來。


    “我休息了一陣,沒有什麽事了,你也累了,讓我自己走吧。騫澤……騫澤?”


    她喊了兩聲,未見他有反應,正覺得納悶,這才發現他已經停下了腳步,靜靜地麵朝一個方向看。


    向遠晃了晃頭,沿著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夜色中的老槐樹下,葉靈手執火把,定定地麵朝他們的方向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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