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紀廷開始認識到,自己當時沒有執意地讓止安留下聯絡方式是極其愚蠢的,他居然相信了她真的會來找他,然而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和落空之間度過,有時在醫院裏看到相似的高挑瘦削的背影,都沒來由地一喜,隨即是長長的失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山頂上的那個夜晚,那時他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極致的快樂,與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人共同分享的快樂。當他在止安身體裏麵戰栗著迸射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連所有的回憶、等待都完整了。他終於擁有了屬於他和他愛的人最隱蔽的秘密。


    然而,她沒有來找他,就連左岸的人也說,她已經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


    在醫院門口跟她分開的一個星期後,他得知了肝膽科528房病人的死訊。聽那邊值班的護士說起,整個死亡的過程相當平靜,沒有死前的掙紮,也沒有親人的嚎哭,隻有一個自稱是她朋友的男人為她送終,不過由始至終,那男人也沒有親自看她的遺體一眼,全權委托醫院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代為處理,隻是最後領走了她的骨灰。


    紀廷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並不喜歡謝斯年,相反,他在意謝斯年在止安心中的地位,然而在這一刻,他同情這個男人。


    他還記得汪茗臨終前,止安在病床前指著他對汪茗說的那句話,再想起在學術界成就斐然的父親偶爾悵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但他不願意深究,人已經死了,所有的愛恨過往都應該隨之灰飛煙滅。當然,他也沒有打算將這件事情透露給任何人,何必再去揭那些陳年的傷疤,上一代的事情他無權過問,隻想跟止安好好地在一起。


    因此,得知汪茗死訊的那一天,下班後的他特意來到了上次陸路給他的那個地址,他在小院外長久地徘徊,庭院裏門戶緊閉,悄無聲息。當夜幕降臨後他無奈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抑不住的身心疲憊,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聞到了熟悉的煙味,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側的走廊上,一點微紅的火光。


    那點火光在向他靠近,他握住鑰匙的手懸在半空。“我沒有地方可住了。”她說。


    紀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伸手去摸床頭的鍾,上麵微微的熒光顯示了兩點一刻,經過那樣激烈的糾纏,他以為自己會睡得更沉一點。狹窄的單人床上,身邊的那個人還在,淩亂的被單半裹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蜷得像一顆小蝦米,性格那麽剛強倔強的一個孩子,睡著了之後居然是這麽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姿態。紀廷小心翼翼地順手拾起幾件散落在床頭和地板上的衣服,生怕吵醒了她,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在黑暗裏靜靜地聽她均勻的呼吸,原來激狂時如小獸一般野性的她也會疲倦,鬧鍾的嘀嗒聲跟她的呼吸聲相合,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現在這一刻那麽平靜,整個心都是滿的,輕輕地蕩漾一下,那喜悅便會溢了出來。


    床還是太窄,她翻了個身,腿就壓在了他的腿上,微涼的肌膚相貼,漸漸地就有了暖意,他想起了被單之下她不著寸縷的身體,就是這雙腿,在不久前的時候還緊緊地纏在他的腰上,繃緊的,修長而勻稱,光滑的肌膚表麵覆蓋著細的汗珠,像亮的緞子。他不由自主地咬著自己的唇。


    她依舊沒醒,微微地扭動了一下身體,似乎要在他懷裏尋找一個更舒適的姿勢,手也搭了上來,落在讓他難受的地方,他皺眉,不得不輕輕將她不安分的手拿開,她卻反撥開他的手,驟然握住他,他吸了口氣,“別……”然後聽到她悶在被子裏吃吃地笑,“別什麽?”


    他早該知道她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別這樣……”他咬住她的耳朵說。


    “那好吧。”她這一次聽話地鬆開手,聲音裏不無遺憾。他卻覺得更加難受,隻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走。”


    她似乎怒了,“一下子別這樣,一下子別那樣,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窘得厲害,隻得臉紅著堵住她的嘴,她遲早折磨死他。


    他忘了後來他們有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便是抵死纏綿,仿佛可以通過軀體的激烈交融,將對方揉進靈魂裏。


    那段時間他上班的時候眼下有明顯的淡青色,鬱華笑他,說:“腎乃先天之根本,小紀同誌,悠著點啊。”她跟他住在同一棟樓,止安她是見過的。紀廷也覺得不好意思,有時他也想,這樣真不行,再繼續下去都得做傷了,他們今後還有一生的時間,何苦急在一時。然而每當他靠近她的身邊,那熟悉的欲望便升騰了上來,他想,或許她真是妖精,就像雨打芭蕉夜,月明星稀時走進書生夢裏的狐魅,他不想醒過來。


    在一起一段時間後,他慢慢地摸清了止安的作息,她每周固定有三個下午到老師那學畫,除了周二和周四以外每個晚上九點到淩晨兩點都在左岸打工,基本上是晝伏夜出。紀廷習慣了半睡半醒中等她回來,然後在清晨輕手輕腳地從她身邊離開。


    止安的煙癮不小,紀廷勸過很多次,說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了,每次纏綿過後,她就會靠在床頭抽煙,有時他咳嗽幾聲,她便停了下來,也不按熄,任那半支煙在煙灰缸裏燃到最後。紀廷的夢中便總有這樣淡淡的煙草餘香,這樣也好,有著這氣息,至少能證明她還在她身邊。


    周四下午,紀廷輪休,這個時間止安一般都在老師那邊,他回到住處,開門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鬆節油氣息,止安居然在家,極熱的天,她鬆鬆地套了一件他的t恤熟睡在床上。


    床邊的支起的畫夾上是一張完成了一半的人物油畫,他看了看,是他沒有見過的一個中年男子畫像,眉眼都還隻有個輪廓,畫夾邊是散亂的畫具,可以想像,她一定是畫到了一半,不知什麽原因停了下來,索性夢周公去了。


    紀廷小心地收好鑰匙坐到床沿,她的額頭有微微的汗濕,幾根發絲黏在閉著的眉眼處,隨著她的呼吸輕顫。他伸出手輕輕拈開那發絲,然後靜靜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幼年的時候,也是這樣奧熱的季節,他那大學裏教古代漢語的媽媽讓他在書房裏捧著本宋詞精選一字一句地背誦。他喜愛韋莊的詞,雖有許多地方都不甚解,但覺上口溫婉清麗,媽媽卻說:“韋莊的詞雖情致纏綿,終歸失之靡豔,且結尾每有決絕之語,男孩子喜歡他的詞,終歸不是有福的樣子,不如多念念辛稼軒‘夢裏挑燈看劍’,男兒當是如此。”可他偏偏就是愛著那點小小的決絕。印象最深的是韋莊的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麵,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不知道為什麽,末了那句“覺來知是夢,不勝悲。”,讓他的心驟然地一緊,通篇的溫柔纏綿,隻為了這最後點睛一句,頓時不勝淒清。


    睡著的止安像是感覺到他沒來由的一震,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看見他怔怔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你傻呀,看我幹嗎?”


    紀廷也笑,抓住她擱在一邊的手,說到:“我剛才回來,看見你睡了,就想,如果每天下班後能這樣看著你,真好。不過我真怕……”


    “怕什麽?你這傻瓜。”她翻身坐了起來,懶懶地笑著看他。


    “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一個注定了的長度,現在每天都能見到你,太過於幸福,會不會把一輩子的長度全部揮霍完了?”


    止安失笑,又裝作正色地問:“那你是想要把這些時間平攤到每天一點點,還是積蓄在一起一次用完。”


    他想了想,“我希望把它無止境地拉長。”


    止安搖頭下床,“人可不能太貪心。”


    “那你呢?”他跟著她走到畫夾前,看著她拾起畫具,固執地問。


    “我啊?”止安作思考狀,然後笑道,“我才沒有你那麽傻,又不是擠牙膏,擠一點就少一點。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怕用完的話,那現在就用節省一些,你跟著我幹嗎。”


    “我看你畫什麽。”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傻,忙岔開話題。


    “幫有錢又自戀的人畫自畫像呀。”她低頭調色。有時候她也會從老師那接一些指定的創作,權當練筆,也可以增加收入。


    “不需要對方坐在你麵前嗎?”紀廷看著畫問道。


    “有時需要,不過也有突發奇想,比如這位,說照著人來話還不如去拍半身像,就是要來點抽象的、特別的,神似形非的,哈哈,有點意思。我也真不喜歡對著模畫畫,尤其是專業的人體模特,脫了就往那一坐,怪僵硬的,還不如看石膏像,偏要價高得很,輕易找不到。”止安說。


    紀廷看著她手上的動作,隨口說道;“我也可以給你做模特呀,你也畫畫我。”


    止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忍住笑道:“人體模特可都是要獻身藝術,能脫的都脫,你行嗎?”


    他果然臉紅,不再出聲,她也就不再理會他,過了很久,她都快忘了剛才說的話,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要是你一個人畫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


    止安愣了半秒,開始彎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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