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廷在外的房子兩年前已經租了出去,從父母家出來,倉促之間也不便立刻終止與租戶的協議,所以幾天以來,他都住在醫院附近的酒店裏。想必是被他傷透了心,直到他登上前往g市的飛機之前,父母都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那個淩晨的靜夜所有一切,就像他曾經最珍愛的鈞窯蔥翠青縷孔細口瓶,在他腳下破碎,他踩著那一地碎片走出去,疼,卻沒想過回頭。


    他到g市的第二天正是止安畫展最後一天,綠地中央藝術館裏,他看到了許多的畫和許多的人,但唯獨沒有看見她。也許她曾經來過,在簇擁的人群和鎂光燈中短暫的停留,他的視線捕捉不到她的影蹤,於是他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的畫作前,每一幅,都長久地凝望,他想像著它們曾經是怎麽在她的手中誕生,或者她的手指也這樣撫摸過它們,或者她的視線也這樣在它們身上停留,就這樣,每一幅畫在他眼前都有了生命。


    她的畫像她的人一樣,驚豔的後麵藏著泠洌和不安。他試著透過它們來洞察她當時每一分細微的情緒,從一個孤身闖蕩異鄉的年輕女孩到一舉成名的新銳女油畫家,每一步,她是怎樣走過的,是快樂的,還是依舊孤寂,有沒有找到真正能安心停靠的島嶼……訓練有素的展廳管理人員走到他身邊,歉意地提醒著他閉館的時間已到,他轉過身,才驚覺寬闊而空曠的展廳裏,隻剩了他一個人。他抱歉地朝管理人員笑笑,往門外走,大理石的地麵光可鑒人,他聽到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在身後回響。


    晚上是莫鬱華單獨給他接風。離開g大附屬醫院這幾年,那些舊同事裏還有聯係的也隻剩下了她,兩人見麵的次數並不多,不過是彼此到對方的城市公差之餘一同吃頓飯,平時偶爾會通通電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互相就專業上的一些問題進行谘詢或交換意見,有時也問問對方的近況,所以他也知道,鬱華直到現在依舊是單身一個人。所以坐下來一陣之後,他看著她也不禁歎息,“我記得你跟我同年,你畢竟是個女人,該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別蹉跎了自己。”


    鬱華隻是笑,“同樣的道理在你身上同樣適用。”


    紀廷自嘲,“是呀,我差點忘了我自己都好不到哪裏去,哪有資格說你。”


    鬱華搖頭,“不是的,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有回憶……別說這個,看你的樣子,今天應該是失望而歸。”見紀廷不語,她低頭,從包裏翻出了一份東西,沉默地推到他麵前。


    他拿了起來,打開,原來是一張印製地相當別致精巧的拍賣會邀請函,上麵寫著“榮寶齋當代油畫精品拍賣會”,時間是三天之後,邀請函的顯著位置上是長長一列畫家姓名,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大師級人物,也有這幾年小荷新立的年輕畫家,顧止安三個字正好名列其中。附在邀請函之後的出了競價號牌之外還有《拍賣須知》、《拍品目錄》等詳細的拍賣資料,厚厚地裝訂成一冊。


    紀廷有些訝然地看著莫鬱華,她說,“就算今天的畫展她沒有到場,三天後的這個拍賣會現場你一定可以見到她,據說這已經是本年度最大的油畫拍賣會,她很不錯,你的運氣也是。”


    “這個……能告訴我從哪裏來的嗎?”他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藝術品從來就隻是有錢人的玩具,尤其像這樣規格的油畫拍賣會,所有的競標人都必須事前經過嚴格的競買登記和資格預審,能受到這樣附有競價號牌的邀請函的人,必定是非富即貴,絕非是他們這樣等閑人家可以拿到手的東西。


    鬱華笑笑,“放心吧,這個是我托了一個好朋友的丈夫拿到的,希望可以幫到你。”


    莫鬱華不是個矯情的人,而且這個東西也許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所以紀廷也沒有來那套虛偽的客套,他收下,出了謝謝,也的確沒有別的語言。


    “別謝我,我最不喜歡欠人,這樣真好,我們終於扯平了。”


    拍賣會地點定於g市著名的麗景酒店二樓大宴會廳,紀廷到的時候距離早上8:30正式開始的時候還有一會,但拍賣場上已坐定了不少人,不斷走進來的來客中不少是在電視上熟悉的麵孔,開始的時候紀廷認為這樣名流雲集的拍賣會現場會是一個極盡招搖之能事的名利場,沒有想到的是大部分前來的受邀者都相當低調,即使坐定了之後也隻是跟身邊的熟人低聲交換對自己中意的標的物的意見,顯然,經過了三天時間的預展,這次拍賣會成功地吸引了這些大主顧的眼球,不少人是有備而來。


    拍賣行對持函的客人都相當禮遇,在他們的引導下,紀廷選擇了相對靠中的位置坐了下來,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太過漫長,隨著鍾聲輕鳴,拍賣正式開始,嗡聲不斷的現場很快安靜了下來,拍賣行司儀首先對本次拍賣的主要畫作進行了簡要的介紹,同時也向在場的眾人介紹了出席本次拍賣的一些知名畫家,紀廷看見那一個個神情矜持清高的畫家站起身來微微欠身置疑,不僅一再地失望,裏麵並沒有止安。


    通常拍賣會的前半段時期都不會有太出彩的作品,不過是走走過場,也吸引不了多少注意力,紀廷對其餘畫家的作品也沒有多大興趣,一個早上就在焦急失望中過去。午間隻休息四十分鍾,拍賣行給來客準備了簡單但精致的午餐茶點,紀廷看到身邊不少人就這樣就著礦泉水匆匆地吃了點東西,這些平時在各個領域上的風雲人物,在這個時候,難得地耐心,就像一個個等待心愛玩具的孩子。


    止安這幾年名聲漸盛,但說到底仍是成名不久,又尚年輕,所以紀廷也深知她絕不可能在最後壓軸,所以下午的拍賣開始不久,紀廷便聽到台上的拍賣師對著台下的眾人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接下來將要派出的是近年來國內油畫界異軍突起的年輕女油畫家顧止安小姐的三幅作品,顧小姐的畫作不久前曾在香港佳士德精品大拍中高價定槌,其作品的風格和藝術價值也被國內主流藝術專業媒體廣為報道,今天這三幅油畫是她本人也較為喜愛並挑選出來的作品,都稱得上是上乘佳作,在競拍開始之間,請容許我插入一點小小的花絮,我想大家也會諒解,因為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顧止安小姐本人來到拍賣現場,有請顧小姐……”


    紀廷聽到身邊嗡嗡地交談聲再次響起,然而這與他有什麽相幹?他不過是想看看她。


    她從台後走出來的時候,紀廷腦子裏回旋的聲音一再蓋過了身邊忽然漸高的交談聲,他低頭,看見自己因為捏緊桌椅扶手而發白的指節。


    她還是那個樣子,滿不在乎地站在眾人矚目的台上,勾起嘴角笑著,就像站在自家屋後的草地上。如果一定要說改變的話,幾年的時光將顧止安眼裏的青澀和叛逆帶走了,狷介依舊,但更多的是顧盼自若。她站在那裏,就是一幅畫,也無怪乎主辦方會想出這樣的法子,這麽一來果然大多數人的眼球都被吸引了過去。


    整個拍賣會的時間安排得相當緊湊,拍賣師也並不過多廢話,簡單介紹之後直接一臉笑意地看著止安,“顧小姐,我們很想知道的是,作為國內優秀的青年油畫家,你認為你的作品廣受業內外人士青睞的關鍵魅力在於哪裏?”


    止安微眯著眼睛看著拍賣師粲然一笑,“很簡單,在國內畫畫的女人裏,比我漂亮的畫得沒有我好,畫的比我好的沒我漂亮,僅此而已。”


    台下笑聲一片,年輕的拍賣師也忍俊不住,“顧小姐果然如傳聞中的頗有個性,那麽對於今天拿出來拍賣的三幅作品,你本人作何評價?”


    這個問題她想了想,“這三幅作品中我有認為技巧比較成熟的,也有我個人喜歡的。”


    “那麽,可以透露一下哪一幅是你比較喜歡的嗎。”


    止安神態輕鬆地聳肩,“我想這個問題現在並不重要。”


    “那好,現在我們首先看到的是顧止安小姐的一幅立體派風格的油畫《春日》,起拍價8萬元人民幣,每次叫價5000元人民幣,現在競拍開始……”


    紀廷坐在台下,靜靜看著身邊的競價牌此起彼伏,她嘴角始終有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很明白對止安的邀請不過是主辦方特意製造的噱頭,然而這樣的噱頭無意是精明的安排,這次拍賣會上比止安知名,作品價值遠高於她的畫家大有人在,可在坐的買家裏畢竟男人居多,有多少人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舉牌。第一幅畫最後以34萬元人民幣定槌。在收藏界裏,國內當代油畫並不受青睞,以止安這樣嶄露頭角的新人,即使風頭正鍵,作品每平方尺的價格也不過在1萬元左右,所以,像《春日》這樣3000mmx1800mm左右規格的畫作能拍出這樣的價錢,實在堪稱驚人。


    競得這幅畫的是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男子,眉目端正,衣著考究,顯然無非是千金買一笑的世家公子或青年才俊,拍賣師對他說聲恭喜,他看著止安笑得躊躇滿誌,止安依舊笑得懶洋洋,眼神遊離,看不出在想什麽。


    第二幅人物肖像被一名富態的中年男子以36萬5千的價格收入囊中,這個價格已經超過了前麵一位在油畫屆浸淫多年,小有名氣的中年學院派男畫家的作品競價。


    第三幅畫拿出來的時候,在座的不少行家都很意外的發現這幅畫對比剛才那兩幅作品,筆法很明顯的稚嫩許多,構圖也相當奇怪,仔細看才知道,畫上描繪的是從地麵角度仰視的黃昏時的天空,色調的運用也稱不上高明。剛才那兩幅畫的技巧雖然也並未臻於完美,但至少可以讓人感覺到她的才華洋溢,對比起來,這一幅被命名為《我的晨曦》的作品要失色許多,而且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為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從畫麵的方位和太陽西沉的角度來看,那絕對應該是日落之前而非清晨。


    是的,沒有人理解,除了他,隻有他。從那幅畫被展示出來的那一刻,紀廷覺得體內的血液都在往上湧,他不會忘記那個黃昏,17歲的紀廷和14歲的顧止安靜靜地並排躺在校園角落裏的草地上,看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西沉,夜色無聲而柔軟地包裹著他們。那一天身邊的老榕樹也是這樣結出了紫黑色的果實,那隻不知名的鳥也是這樣在落日餘輝中徐徐歸去,那片雲也是這樣極淡的紫色中鍍了一圈紅,那一天的顧止安第一次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她在男孩笨拙的關心的羞怒交加地跑開……13年之後,她才說,那是她的晨曦。


    每個人都在議論這這幅奇怪的作品,誰會在意一個低頭落淚的男人?


    當紀廷以若無其事的臉孔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幅《我的晨曦》競拍價已被抬到了28萬,他沒有猶疑,第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競價牌。拍賣師的聲聲報價中,拍賣還在繼續,當叫價超過30萬的時候,依舊不肯鬆口的也隻剩下三人,32萬的時候,那名富態的中年男子嗬嗬一笑,搖頭作罷,他畢竟是個精明人,知道即使顧止安再令人神往,這幅稚嫩的作品也值不了這個價錢,如此一來,就隻有那名男子和紀廷還執著於那幅畫的歸屬。


    拍賣師第一次喊過40萬時,台下嘩然一片,許多的人都開始張望這兩個男子,一個始終笑得成竹在胸,一個則淡淡地麵無表情,止安站在台上,從紀廷第一次舉牌開始她便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仿佛與己無關的一場遊戲。


    當手裏的牌落下,而拍賣師叫出43萬時,紀廷已經什麽都不去考慮。他出生書香世家,沒有為柴米發愁過,工作之後也收入頗豐,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個有錢人,跟在坐的人相比更是貽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畫――他必須得到它。


    45萬5的時候,那名男子也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繼續揚手,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走到那男子身邊,附耳輕聲說了幾句,那男子再次轉頭,這一次眼神裏已帶了詫異,接著便坐在原處,再沒有了動靜。


    “45萬5一次,45萬5兩次,45萬5三次,恭喜這位先生獲得了顧止安小姐的這幅《我的晨曦》。”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紀廷微微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待到他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到後方簽訂了《拍賣成交確認書》之後,燈火輝煌的拍賣現場,一切還在繼續,止安已經不見蹤影。


    “先生,您的手續已經辦妥,標的物的價款和手續費麻煩您在7日內匯入指定賬戶,相關票據和您拍下的標的物我們在結算完畢親自給您送去。請問還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我想知道,這幅畫的作者――顧止安,她現在在哪裏?”


    “顧小姐?她剛才已經離開了。”


    紀廷出了酒店大門,才知道外麵雨下得那樣大,明明是午後,滂沱的大雨讓天地都淒迷,他站在大廳前的出口處,已經有水滴不斷地濺到他的臉上。殷勤的服務生為了撐了傘,“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為你叫車。”他是要離開,可是應該往哪裏去?


    “謝謝。”他朝年輕的服務生微笑,然後走了出去,撐著傘的服務生一下子沒有趕上他,他身上幾乎是瞬間全濕透了。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從他身邊急速駛過,車輪激起的水花飛濺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看著那輛車在視線裏越來越小,然後完全被吞噬在雨裏。


    他站在雨裏,一直沒有動彈,雨水把他的視線都模糊,所以他可以無視身邊的車輛行人經過時無異於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他隻等待著一個方向,盡管那裏除了連天接地的雨水什麽也沒有。


    當那點銀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後再次停靠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開始相信那是幻覺。車窗搖下,裏麵的人隔著雨水靜靜看著他。從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潔淨,光華內斂的模樣,連她也沒有看過他這樣的狼狽,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往下淌水,隻有那雙眼睛還是幹淨澄澈。就在她離開前的那個晚上,這雙眼睛還在在呎尺俯視著她,她還記得那扇子一樣的長睫毛曾輕輕地刷過她的麵頰,癢癢地,帶著他呼吸的溫度。


    當時的他說;“島嶼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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