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林靜拉著鄭微的手逛遍了大街小巷,吃遍了每一種她


    垂涎的小吃,他說:“太晚了,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她搖晃著他的手,“我不要回去,一點都不累。”這時卻掃興地聽到朱小北的聲音,“你當然一點都不累,我叫得很累,快點起床,你忘記你們一二節有課了?阮阮都等你很久了。”


    有課!糟了糟了。鄭微像安裝了彈簧一樣飛快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立馬就要下床,卻聽到“砰”的一聲,下床時候無端撞上了一道鋼鐵般的屏障,硬生生被彈了回來,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一雙手立即扶住了她,阮阮哭笑不得地說:“方向錯了,那邊是牆,這邊才是下床地方,撞傻了吧?”


    她哀嚎一聲,用力地揉著額角,不知是昨晚的酒氣未散還是剛才撞到腦震蕩,總之暈得厲害。好不容易穿了拖鞋,就看見朱小北心疼地撫著牆,“這可憐的牆壁造了什麽孽?”


    “你真沒愛心!”她瞪了朱小北一眼,就吸著拖鞋去洗漱,那邊早已穿戴整齊的阮阮在催促著她,“書我都給你拿了,快點,要不就遲到了。”


    “來了,來了,馬上就好。”她從洗漱台上探出個頭應承著,正好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起,離電話最近的卓美還在呼呼大睡,沒課的朱小北嘀咕了一聲“誰大清早地打電話?”順手接起,問了兩句,然後大喊一聲:“鄭微,找你的!”


    刷牙刷到一半的鄭微連忙衝了過來,“給我給我,一定林靜。”


    “女的,你媽。”朱小北白了她一眼,把話筒遞給她。


    “媽,大清早地幹嘛?”鄭微嘴裏都是泡沫,含糊地說。


    媽媽在那頭對她講:“微微,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為什麽呀,我才來學校多久呀。”鄭微不解,想了想又笑著說,“媽,你不會是想我想得太厲害了吧?我還得上課呢。”


    媽媽遲疑了一會,說:“回來吧,家裏有點事。”


    “怎麽了?”鄭微愣了愣。


    “我和你爸爸離婚了。”


    ……


    鄭微坐在家裏熟悉的沙發上,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邊,奶奶則在對麵抹著眼淚,他們的嘴都在一張一合,可是究竟說了什麽,她一句話也沒記住。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裏,麵對著眼前的這些,她隻覺得累,什麽也不想說。


    爸爸摸了摸她的頭,媽媽一直都抓住她的手,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臉愧疚,明明是他們的婚姻,如今走到了盡頭,他們沒有絲毫地難過,卻隻對她有負罪感,大人們的生活真是奇怪!


    她想,他們終於還是離婚了。


    從很小的時候鄭微就知道爸媽的感情並不好,她有一個漂亮的媽媽和一個忠厚老實的爸爸,但他們從來不像別的小朋友的爸媽那樣肩並肩地在街上走,他們總是吵架,不停的吵。當然,他們的這些紛爭都刻意避免著被孩子撞見,很多次,鄭微在自己的床上都聽見了他們壓低了聲音在對吼,偶爾還會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種時候,她總是更加用力地閉著眼睛,她聽不見聽不見,一定要睡著。吵得實在不可收拾的時候,爸媽就會把她送到奶奶家,她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拿著心愛的童話書,高高興興地就出了門,因為他們是笑著的,所以她也笑。


    長大了一點之後,她發現班上的老師都對她特別心疼,她們總摸著她的頭,說,“這麽可愛的孩子,真可憐。”她讀的是子弟學校,教學樓都在單位大院裏,誰家的風吹草動整個大院裏的人都一清二楚,何況是她家那麽大的動靜。原來誰都知道她父母吵得厲害,別人不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玉麵小飛龍居然是可憐的。


    其實也並沒有別人想像得那麽淒慘,並不是每個家庭破裂的小孩都要早熟、憂鬱或者成為少年犯,至少她鄭微不是這樣,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不幸,她的爸媽雖然彼此間感情不好,但都不約而同地愛她,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讓她察覺他們之間的裂痕,避免讓她受到傷害,她愛他們,覺得他們比自己可憐。


    惟一覺得日子不好過的時候通常是媽媽吵架後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一走就是好幾天,爸爸就會不斷地加班、出去喝悶酒,有時一連幾天兩個人都不見蹤影,她要上學,不能老到相鄰城市的奶奶家去了,隻得牢牢地捏著平時的零花錢和他們留下的生活費,一點兒也不敢大手大腳地亂用,她害怕錢用完了,他們還不回家,那她可就慘了。這種時候鄰居的叔叔阿姨們都喜歡搶著讓她去家裏蹭飯吃,她最喜歡去林伯伯家,別人都說林伯伯是單位裏的大領導,但她覺得一點都不像,他對她疼愛得不得了,每次坐在林靜的身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碗裏都是林伯伯和孫阿姨給她夾的菜,她看著林靜偷偷地笑,嘴裏吃得特別香,晚飯過後,林伯伯就會讓林靜陪著她寫作業,林靜房間裏的台燈有著柔和的桔紅色,暖洋洋地,有時她甚至會想,要是爸爸媽媽一輩子都不回來,她永遠呆在林伯伯家該有多好。現在想起來,自己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她還記得上了高中之後,爸媽又一次世界大戰,這一回,他們當著她的麵摔了碗,事後他們邊收拾著屋子裏狼藉的殘局,邊安慰著一旁的她,“對不起,微微,是爸媽不好,讓你受驚嚇了。”當時她隻對他們說了一句話,“爸,媽,你們為什麽不離婚?”他們立刻嚇住了,團團圍著她,說,“這孩子嚇糊塗了,爸媽不離婚,就算為了你也不會離婚。”


    她很想說,其實她沒有受到驚嚇,也一點都不糊塗,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多麽可笑,明明他們的婚姻破碎到一塌糊塗,卻為了她苟延殘喘地拖著,理由是不想讓她受到傷害,難道他們以為這樣名存實亡的家庭就能帶給她幸福和安全感嗎。可是她沒有說出這些,因為知道她無憂無慮地成長已經是爸媽惟一可以慰籍的東西。


    所以,十八歲的鄭微被匆匆招回老家迎接父母的離婚判決,她隻覺得如釋重負,這些年已經對他們的戰爭徹底地煩了,她都替他們累!可是為什麽心情輕鬆不起來,一想開口淚水就在眼裏打轉。


    爸爸好像說累了,他勸說著奶奶走回另一個房間,離開前對前妻說:“你單獨跟女兒聊聊可能會好一些。”


    現在隻剩下她跟媽媽,她反而心裏越來越難過。媽媽看她眼睛紅了,忙說,“微微,媽媽知道這件事對你傷害很大,但我和你爸爸也是沒有辦法……”


    鄭微終於忍無可忍,她邊哭邊對媽媽說:“你們合不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離婚就離婚,我管不著,可是世界上那麽多男人,你為什麽偏偏要跟林伯伯糾纏不清呀。”


    她也是回來後才從奶奶的咒罵中得知,爸媽離婚的最主要理由並非因為女兒長大了,再也沒有顧忌,而是媽媽跟林伯伯的私情東窗事發。林伯伯為此要跟孫阿姨離婚,孫阿姨一起之下告到了上級領導那裏,要求單位出麵給個說法,並聲稱絕不離婚,拖也要拖死這對狗男女。反倒是媽媽鐵了心似地要跟林伯伯在一起,自己斷了後路,先離了婚。


    媽媽今天沒有上妝,一張素著的臉還是那麽漂亮,簡直看不出已經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她看著女兒,眼裏的悲傷一覽無餘,但沒有眼淚,她說,“微微,你可以看不起媽媽,媽媽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是我跟你林伯伯插隊的時候就認識……”


    “難道他就是你說的老槐樹下的初戀情人?”鄭微驚訝地忘記了哭泣。


    媽媽點頭,“那時我和他都年輕,插隊的時候雖然苦,但是好在有他。後來他得到了高考的名額,考上了大學,才慢慢地跟我斷了聯絡。後來他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個單位,娶了你孫阿姨,事業一直很順利,我返城後被招工到一個紡織廠,經人介紹嫁給了你爸爸――你爸爸性格跟我不合,但他還是個好人。你出生剛不久,紡織廠的效益就越來越差,你林伯伯就暗中幫忙把我調到了這裏。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來我跟你爸爸感情的確不好,但我跟你林伯伯之間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地,我們也說好了要把這段感情徹底埋在心裏,跟誰也不提……”


    “那你們現在幹嘛還這樣?”


    “前一段時間,單位組織去婺源旅遊,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鬼使神差地就用一個人走回了李莊,那棵老槐樹還在,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那裏看見了你林伯伯,年輕時候以為眨眼間邊會過去的事情,原來是一輩子的,那天,我和他都哭了,後來,你林伯伯就在樹下跪在我麵前,說下半生一定會給我幸福。”


    鄭微聽得癡了,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微微,媽媽是個在感情上很失敗的女人,也不怪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你要諒解,媽媽已經不再年輕,也許這是我一輩子最後一次放任的機會,也是最後一次幸福的機會,所以,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不能回頭。”


    “這麽多年來都可以相安無事,為什麽偏偏是現在?”她像是自己對自己說。


    “曾經有過那麽一次,你林伯伯有外調的機會,那時我跟你爸爸吵得心灰意冷,曾經想過跟著他走,再也不回來,可是我剛走到門口,就看著你跑了上來,看著我甜甜地笑,問我要去哪裏,那時你才五歲,你拉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我舍不得你。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會有自己的愛情和生活,而我隻會一直地老下去,我不想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才後悔。”


    鄭微努力的回憶,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五歲時的那次經曆,但她相信媽媽說的都是真的,她想起剛才自己的委屈和忿恨,那僅僅是為了父母的離異嗎?孩子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她把頭靠在媽媽的懷裏,從小媽媽跟她就最親,別人都說她們看上去像一對姐妹。“媽媽,如果林伯伯不離婚呢?”事已至此,她開始為媽媽擔憂。


    “怎麽樣都好,我離婚的時候就沒想過後悔。”


    返回學校的時候爸媽一起送她到站台,上車前,她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大大的熊抱,然後在他們各自的耳邊笑著說:“如果我還能有弟弟妹妹,一定不可以比玉麵小飛龍更可愛!”


    火車開動,鄭微看著站台上不願離去的爸媽身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她在心裏說,你們都要幸福,我也要幸福。


    再見林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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