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微在陳孝正家裏待了兩天,由於距離春節越來越近,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別。她離開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一同將她送到了汽車站,直至客車開走才離開。


    晚上,阿正在自己房間裏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一點一點搭建他的模型,經他手下成型的模型不少,唯有這個不一樣,這不是什麽新概念的商住兩用樓,也不是水岸別墅,而是他打算送給鄭微的一座小屋。他從不送她鮮花,也不能給她什麽昂貴的禮物,能給的也隻有這個――他們的小屋,關於未來的承諾。


    小屋裏一桌一椅細致之處都見工夫,他完全沉浸在手中的活計裏,以至於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後也渾然未覺。


    “阿正。”


    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才猛然回過頭來,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到他的房間,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媽,你還不睡?”媽媽一向睡得早,所以阿正這個時候看見她,感覺相當意外。


    “我睡了,結果沒睡著,看你房間的燈亮著,就過來看看。做什麽那麽出神,這模型是拿來做什麽用的?”


    陳孝正避開了這個話題,說道,“太晚了,你還是先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他媽媽沒有離開,莫名地笑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兒子手中的模型,“真漂亮的一座房子。”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定定看著自己的母親,“媽,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阿正,你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媽媽走出了房間,來到了父親的遺像前。他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無比嫻熟地點了一炷香,然後再小心的拭了拭鏡框上難以察覺的灰塵。


    “跪下,阿正。”她說。過了一會,才回過頭看著毫無動靜的兒子,他仍舊站在那裏,一臉漠然。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她的聲音疲憊中帶著酸楚,從小到大,陳孝正最怕看到這樣的母親,每當她這個樣子時,舊日種種生活的淒涼便曆曆在目,然而他依舊沒有跪下來的意思。


    “我不會跪的,因為我沒有做錯事。媽,我當然聽你的話,但是我有我的判斷。”


    “是呀,你長大了,開始有你認為正確的判斷,所以遞交了申請表之後,你又開始後悔了。”


    陳孝正聞言苦笑,他知道瞞不過她,從小學時候開始,她就沒有放棄過用各種方式與他所在的學校、他的老師取得聯係,即使上了大學也不例外,想必她打過電話給他的班主任,這麽大的一件事,她當然知情。不過,他早想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沒錯,我後悔了,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有別的選擇,出國不一定是我必須走的路。”他放低聲音說。


    “說到底,還是為了鄭微吧。”媽媽的聲音木然。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了,然而鄭微在的那兩天,她隻字未提,陳孝正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感激,可是他沒有辦法否認媽媽的這個假設,所以他隻能說,“沒錯,我承認她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我的兒子是那麽好強,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出國深造不一直都是你的目標嗎,如果不是的話,你那麽刻苦地鍛煉口語,辛苦的打工是為了什麽?我們這幾年過得那麽艱難,把每一分錢攢下來又是為了什麽?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就在眼前,你的班主任說,今天全國公派留學的指標也不過三千個,你這個時候放棄,卻告訴我隻因為你戀愛了,所以你要丟掉這個機會跟她在一起。阿正,你看著我和你爸爸說,大聲地說,這就是你的判斷?”


    “我是一直想要出去,國外有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好的學術氛圍,不過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我會遇上鄭微,就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麽簡單的快樂。”他看著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媽,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我也一直都盡量讓自己做到最好,不過,即使當著爸爸的麵,我也不怕實話說,也許我沒有你們期望的那麽有出息,我貪戀她給的快樂。”


    他媽媽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丈夫像框冰冷的表麵,聲音暗啞得如同歎息,“阿正,你跟我說快樂?我不是不懂快樂。以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你在我肚子裏,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業多順利,兩千人的國企大廠,不到三十歲,他就從廠裏的技術科科長升任總工程師,那時候,逢年過節上門的人一個還沒走,另一個又來了,走在大院裏,誰不笑臉相對。是我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東西,你才四個月大,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沒再回來。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會開得轟轟烈烈,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但是追悼會結束,人散了,茶也涼了,分到手的那點撫恤金,你不足月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就什麽都沒剩下。那也就罷了,難的是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你小時候身體又不好,我的工種卻一變再變,崗級越來低,照顧你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去找廠長,找工會主席,隻求他們能夠把我換到一個不用反複三班倒的部門,他們過去跟你爸爸是那樣稱兄道弟的朋友,那個時候卻隻會滿臉為難地跟我說廠裏的難處,要我多談奉獻,少提要求,我一個寡婦,隻求能夠在晚上照顧我還沒上幼兒園的兒子,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你幼兒園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廠裏衛生所治不了,我一個人背著你走了差不多三公裏才趕到醫院,為了那點住院費,不知敲了多少個親戚的門,他們隻會說,再找個男人吧,何必一個人撐著。阿正,我在你爸爸靈前許諾過為他守一輩子,我不能另找一個男人,我還有和他共同的回憶和兒子。好在你從小爭氣,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裏所有的錢,加上我提前預支的工資都湊不夠學費,問你二叔借了500塊錢,他好歹肯幫我們一把,但是給了錢之後卻把家裏的電視機扛走了,一個舊電視機值多少錢,他不過是算準了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把錢還上,抵回一點損失就算一點……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說,你隻會覺得煩,不過這就是生活,阿正,我說這些,隻想告訴你,貧賤沒有快樂。”


    她說的每一段記憶,每一個細節都陳孝正都銘記於心,他忘不了小時候那些點點滴滴的苦,所以才更願意記住現在手上緊緊抓著的那點小幸福。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坦然,“這些我都記得,媽,但是我不認為不出國我就必定貧賤,你相信我,等我畢業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媽媽回頭看著他,布滿了紋路的眼睛裏一滴眼淚也沒有,阿正記得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背著他流淚,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那麽懂事,讓人放心,可是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孩子,把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沒有辦法在事業上給你任何幫助,什麽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還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變你命運的捷徑能有幾條?你連這麽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我怎麽能相信日子會變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現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那個小房子有什麽用,它能在今後給你們遮風擋雨?”


    陳孝正艱難地反駁,“媽,你跟爸爸感情那麽好,你應該知道有些人一輩子隻能遇到一個。”


    他媽媽看著自己的滿是皸裂的手,慢慢地搖頭,“我讀的書沒有你們多,懂的道理也很簡單,感情就像味精一樣,隻能是調味品,它是吃不飽的。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惡婆婆,千方百計地拆散兒子的幸福,那你錯了,我不討厭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我承認我自私,寧願你一輩子都在媽媽身邊,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對了,她叫鄭微,你喜歡她,我懂,你這樣的年紀,怎麽能不喜歡這樣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女孩子,不過你也看見了,她那樣嬌滴滴的樣子,是吃過苦的嗎,在你的‘好日子’到來之前,她能陪著你熬下去嗎,就算她願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裏會好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等你嚐過了苦頭你就會懂。你從小就聰明,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適合你的女人有兩種,一種幹脆就是家境好到讓你的道路暢通無阻,另一種就是縱使沒有什麽出身,但聰明、踏實,能夠跟你一起打拚,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鄭微她哪一種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裏捧著,阿正,你現在沒有這個資格。”


    阿正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握拳,“我不想聽這些,媽,別逼我,我為什麽非要在你和她之間做選擇?”


    他麵前的人再次無聲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過上多少天,從你爸死的時候起,我的一輩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輩子是你自己的,縱使你是我兒子,縱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沒法替你活。你不想聽我說那些,是因為我說的道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過,所以你現在才害怕它。你三歲的時候,我還抱著你,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別人逗你們,問長大了都想幹什麽呀?別的小孩說得亂七八糟,隻有你,你說你要幹大事。我們都笑了,三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叫大事?不過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樣樣事都要比別人做得好,要比別人有出息。你那麽勤奮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都隻是為了我嗎?你放棄這個機會心裏沒有痛苦過?今天你愛她,你覺得愛是最重要的,不過等你在現實中栽了跟頭,你遲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選擇從來都不在我和她之間,你是在你自己和她之間選擇。”


    很晚了,他媽媽說完這些,似乎無限疲累。她走回房間的時候,背影蒼老而痀僂,陳孝正依稀記得,年輕時的媽媽曾經是那樣的漂亮挺拔,直至現在仍然有人憶起當年他父母的這一對,無不說是才子佳人。在時間和現實的夾縫裏,青春和美麗一樣,脆弱如風幹的紙。


    她關上了自己的房門,隻剩他孤身一個人佇立在父親的遺像前,現在沒有人再逼他,他卻扶著殘舊的五鬥櫃邊緣,慢慢地雙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照片裏冷靜而睿智的父親,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萬千條,究竟哪一條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爸爸,你來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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