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辦法拒絕林靜,也許她寂寞得太久,太需這樣一個胸膛來停泊;她就像一艘早已經沒有了方向的船,誤入林靜的港灣,這才驚覺不用擔心下一秒會漂去哪裏的感覺原來是那麽好。她未必想過一生一世的停靠,然而他此刻給她的安定誰都不可取代。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在得到答案之間,林靜已成功地進駐到鄭微的生活中。開始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兩人會在一起吃飯,然後他送她回家,順理成章地分享一個屬於對方的晚上,漸漸地,周末的夜晚她習慣了他的陪伴,到了後來,一周的大部分晚上他都在她的單身公寓裏度過。


    對於鄭微來說,要習慣林靜的存在並不太難,畢竟之前十七年的感情擺在那裏,即使模糊掉了許多,但默契依然還在。林靜外表溫和,實際上卻極有主見,恰好彌補了鄭微看似機靈,實則單純的性子。他用最大的延展性去包容她,不要求她的改變,她不想談將來,他就絕口不提,實在看不慣她亂糟糟的生活習慣,就自己動手整理。有時鄭微見他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把她亂踢的高跟鞋重新擺放得整整齊齊,就會不好意思地問:“你這習慣就跟我媽一模一樣,但你為什麽不像我媽那麽念叨?”


    林靜就反問:“如果我念叨,你下次還不會這樣?”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一時間改不了,大概還是會老樣子。”


    “那就是了。”林靜說,“如果我一邊念叨一邊收拾,那就必須同時做兩件事,還不如省省嘴上的工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靜身上都一種特別篤定的氣質,這讓他在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閑,鄭微遇事容易著急,每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林靜的沉穩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她的焦躁,任何麻煩到了他這裏,仿佛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過去的四年裏,鄭微已經學會任何事都隻靠自己,雖然日子難免過得潦草一些,但是也還湊合,當林靜重回到她生活中,那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會在晚上她口渴的時候睡眼蒙朧地起來給她遞水,會在她上班之前把鑰匙手機錢包清點好放在她的包裏,會耐心地陪她逛商場和超市,不失時機地讚美並提出中肯的建議,會為了她新買回來的上衣掉了一顆水鑽特意回到店裏退還,他比她更記得她準確的經期時間,把她所有任性無理的要求都視作理所當然。


    依賴上林靜這樣一個人簡直是太容易的事情,習慣也會上癮,林靜用他看似沒有企圖性的方式潛移默化到鄭微的生活中,以至於後來的鄭微不管遇到什麽事,第一個念頭總是:怕什麽呢,還有林靜。是呀,隻要林靜在,什麽事都可以交給他。鄭微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剛強獨立的女人,她貪婪他給的安逸,於是默許了自己站在他的身後,讓他為自己遮風庇雨。


    她還求什麽呢?這樣一個男人,也許是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福分。鄭微知道人應該知足,隻是午夜夢回,她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總有那麽片刻心驚――他是誰?


    他是她的的林靜哥哥。她從小想要嫁的人終於睡在了自己的枕畔,這不就應該是幸福嗎?可別人的幸福是否也帶著悵惘?阮阮問得好,幸福的定義是什麽,對於鄭微而言,幸福或許就是閉上雙眼,遺忘林靜缺席的日子裏那段濃墨重彩的時光。


    對於兩個人的生活而言,鄭微的單身宿舍未免過於簡陋,林靜曾經提議過讓她搬到他的住處裏,鄭微一口拒絕了,所以他不得不將自己常用的生活用品、換洗衣服和筆記本電腦逐漸轉移到她這邊。幾年的留學生涯讓原本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靜學會了下廚,做的雖然都是一些簡單的飯菜,但也有模有樣,兩個人都不忙的日子裏,自己開夥做頓晚餐,他做菜,她偶爾也會洗碗,有時似乎覺得日子就是這麽過的。隻是惟一讓林靜難以適應的是鄭微的單人床,她一個人睡在上麵正好合適,多了一個人,不管靠得多近,仍然擁擠不堪,林靜身材高大,躺在她的單人床就總覺得手腳都沒法舒展,加上她睡覺又過於霸道,每每將他逼到床沿,一不留神就有掉下去的危險,長時間如此,睡眠質量難免受到影響,有時早上醒來,腰酸背痛,因此他不止一次提出過要買一張新床的建議,鄭微沒有同意,她下意識地抵觸著這個決定,也許,她抵觸的不是那張床,而是一張雙人床的所帶來的象征意義。


    在鄭微這邊過夜的時候,林靜很少把車停在她的樓下,但是大院就是一個小社會,它讓你的一切隱私無所遁形,不管再怎麽不張揚,鄭微有了親密的同居男友一事還是很快地傳得人盡皆知。當然,大多數人未必知道林靜的職業身份,隻不過明裏暗裏都在羨慕她找到了年輕有為的如意郎君。林靜和鄭微都是從小過慣了大院生活的人,對這種人多嘴雜的情景見怪不怪,而且現在早已不是他們小時候那種生老病死都需要單位包辦的時代,男未婚女未嫁,下了班之後的時間就屬於自己的私生活,所以兩人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隻是在公開的場合盡量避免態度親密,鄭微對所有的試探打聽通通一笑置之。


    倒是周渠對鄭微和林靜的關係進展感到相當的意外,他問她,“鄭微,我有一天早上,正好遇見檢察院林靜的車從大院裏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他的語氣帶著少見的困惑和遲疑。


    “我想應該不是看錯。”鄭微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測。


    “我一直以為……”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可鄭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彼時陳孝正已經結束了培訓重新上班了一段時間,上級部門的幹部提拔考核小組已經對他進行了考核,對於他將成為二分副經理一事大家已心知肚明。鄭微對周渠說:“領導你放心,公事和私事我還分得清。”


    現在的鄭微和陳孝正,比陌生人更陌生,除了必要的公事交談,他們不會有多餘的半句話。陳孝正從結束培訓從北京回來之後,變得更加的冷傲和寡言,何奕他們這些在他麵前吃過排頭的項目經理背地裏抱怨不迭,不過陳孝正這個人雖然難說話,但他在技術要求方麵確實嚴謹精確,指出的問題也都是有的放矢,在嚴於律人的同時更嚴於律己,所以包括何奕在內,許多人雖然對他頗為不滿,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做事有一套,而且除了關於他和歐陽家千金撲風捉影的猜測,於公於私他都讓人無可挑剔。


    二分目前正有部分工程爭創國優,陳孝正分管技術和質量,許多文檔類的工作周渠都授意鄭微協助他完成,鄭微不敢怠慢,自然兢兢業業,但他的苛刻和挑剔讓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重複做同一件事,直到讓他無話可說為止。


    工作量多的時候,加班再所難免,她在辦公室忙得昏天暗地,他辦公室的燈也總亮到夜深,不過兩人甚少交流,就連他有事交待,即使隻是一牆之隔,也是通過打內線電話與她溝通。


    那段時間林靜也很忙,有時應酬得太了,怕打擾她,就會住在自己那邊,算下來兩人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在一起吃頓飯,所以周四那天,他中午就給她打電話,約她一起吃飯,鄭微想到周五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把手上的事做完,便欣然應允。


    他定的餐廳就在中建附近的一個韓國菜館,於是就把車停在大院裏,吃完飯之後兩人一起去逛隔壁的超市,買了點生活必需品和鼠寶的貓糧,就散步回她的住處。


    走進大院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林靜一路笑著聽鄭微嘰嘰咕咕地說話,好一陣沒有這樣享受兩人相處的時光,他也感覺到鄭微似乎比以往更黏他一些,內心不是沒有喜悅的。走著走著,林靜就附在鄭微耳邊低語了幾句,鄭微傻了一會,紅著臉作勢踢了他一腳,嗔道:“滾一邊去,你這壞蛋。”


    林靜笑吟吟地輕鬆躲開,沒有提購物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鄭微沒有像往常那樣掙開,微微側著臉,似笑似嗔地看著他,眼光流轉,無限嬌俏。她喜歡林靜此時看她眼神,這幾天裏,他不在的時候,她其實也是想念的。


    林靜不說話了,拽著她越走越快,最後成了兩人的一路小跑,鄭微咯咯地笑著任他拖著自己往前,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麽急切。


    經過辦公樓的時候,鄭微的笑容在與人行道上迎麵走過來的一個人相遇後驟然消散無蹤。


    其實說不上巧合,陳孝正已經回來好幾個月了,在這幾個月裏,鄭微路遇何奕三次,李阿姨五次。中建大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從來沒有在下班後偶遇過他,而這一次,她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不偏不倚,狹路相逢。


    他的外套搭在手腕上,手中還拿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顯然是剛從辦公室下來,朝他住的11棟的方向走。他們發覺對方的時候已經離得太近,連半點收拾情緒的緩衝都沒有留下。陳孝正的眼睛落在鄭微的臉上,再慢慢降落到她和林靜交握的手,那眼神眼神如此直接,連掩飾都來不及。


    猶如黑白默劇裏的慢鏡頭,鄭微覺得這一瞬被切割成無數個蒼白的片斷,她看著陳孝正吸了口氣,目光破碎,而自己的手不自覺地從林靜掌中掙脫了出來,緊緊握拳,藏在了身後。


    林靜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她竭力微笑,點頭的時候脖子僵硬,但姿態應該無懈可擊,陳孝正卻連個禮節性的笑容都沒有給她,仿若不曾相識一般擦身而過,倨傲而冷酷。


    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間,她不該看得太清楚。


    怔怔地往前走了幾步,林靜的手指與她再度交纏,他指間的力度才讓她如夢初醒,“林靜……”她用力回握他,他淡淡一笑。這還是她熟悉的林靜,但又仿佛不是剛才笑著牽住她奔跑的那個人。


    回到住處,剛關上門,林靜便把她抵在門背,兩人激烈地肢體糾纏,購物袋散落在一邊。鼠寶好奇地挪了過來,它對成年人的打架不感興趣,伸出爪子在袋子裏搜尋它的妙鮮包。


    鄭微不顧一切地回應林靜的熱情,似乎透過彼此的體溫在求證些什麽,他扯著她身上僅有的衣物時,她喘息地製止了他,“不要在這裏。”她還不習慣在鼠寶麵前如此裸露。


    林靜打橫著把她抱回床上,直奔主題,鄭微推了他一把,欺身跪坐在他的身上,她上班時盤好的頭發披散下來,好幾縷垂落在他胸口,“讓我在上麵。”


    以往這種時候,林靜都樂得縱然她,這一次卻例外,他不顧她的抵抗,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挺身進入。在沉重的呼吸聲中,他說,“我還是喜歡這樣。”


    身體的疲憊讓鄭微早早睡去,恍惚間,她和林靜仿佛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愛欲糾纏,她在快樂中泥足深陷,即將忘記所有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微微,微微……”


    她顫抖了一下,如墜冰窖,先前忘我的激情蕩然無存,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漂浮在雲端,而陳孝正卻在不遠處的峭壁半中央冷冷看著她。她慌亂地找尋東西蔽體,可是身邊不見寸縷,除了虛無縹緲的雲,就隻有林靜,隻有他能遮蔽她,所以她把林靜抱得更緊。


    陳孝正懸空掛在峭壁上,支撐他的僅僅是一根細得不能再細的繩索,他單手握緊繩索,風一吹過,搖搖欲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知道那雙眼睛是幽深的,黑得看不見底。


    他說,“微微,如果我跳下去,你會不會傷心。”


    鄭微說,“你不會的。”


    陳孝正笑了起來,分離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樣開懷的笑。“微微,我走到了這裏,終究差了一厘米。”


    他說完,手上的繩子驟然斷裂,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紙鳶一般往看不見底的深淵墜落。


    “阿正!”她大叫一聲,痛徹心肺。彈坐起來,沒有懸崖,沒有墜落的人,隻有台燈昏黃溫暖的光線,和半靠在床邊正在筆記本電腦上敲著鍵盤的林靜。


    “怎麽了,做噩夢了?一頭冷汗。”他有些擔憂地替了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她才發現自己的睡衣都被汗打濕了,黏在身後。“林靜,你別走。”她在他的安慰下躺了回去,手卻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


    林靜說,“我不走,隻不過還要趕一份報告。你先睡吧,聽話,不要想那麽多,就不會做噩夢了。


    鄭微這才鬆了手,閉上了眼睛又睜開,”我剛才在夢裏有沒有說什麽?“


    林靜幫她把黏在額頭的頭發撥開,笑道,”你說你很愛我。“”騙人!“鄭微不信。”知道就好。“他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筆記本上,”你什麽都沒說,快睡吧。“


    鄭微再一次入睡前,殘存的記憶裏隻有這橘紅色的燈光。她忘了自己有沒有說過,從小時候開始,這樣的燈光就讓她感到安心。


    清晨上班的高峰期,從二分到區檢察院約有25分鍾的車程,林靜習慣提前幾分鍾到辦公室,所以他通常都比鄭微起得早。出門的時候,鄭微還迷迷糊糊地賴在床上,林靜拍了拍她,”該起來了,再不起來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了。


    鄭微含糊地“嗯”了一聲,聽見他走出去喂了鼠寶,然後說:“我接下來幾天可能都要忙到很晚,加班的話就有可能暫時不過來了,冰箱裏還有牛奶,你記得喝。”


    他關門的時候鄭微就清醒了,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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