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翼訂的包廂裏,昏暗迷離的燈光、震撼的音響效果夾雜著酒杯碰撞聲、笑聲,將氣氛推向高xdx潮。原本以為隻是個小辨模的異鄉同學聚會,沒想到竟召集了十幾個高中同學,當然其中也有幾個是當時同級不同班的同學。


    高中畢業轉眼已經六七年,當年的慘綠少年和豆蔻少女都已長大,有些人竟是畢業後便再沒有見過麵,重逢時早已不複當年模樣,彼此都有不同感歎。


    周靜如今已嫁作商人婦,一身珠光寶氣,哪裏還看得出從前鄉下姑娘的影子;孟雪在深航做了空姐,嬌俏依舊,更添了幾分幹練氣息;宋鳴變化最大,過去帶著厚厚眼鏡的小蚌子男生已變成了一個肩膀寬厚的男子,雖然談不上多帥,但氣質沉穩,風度頗佳。


    倒是周子翼還是不改那副混子模樣,好在容顏俊美,頗有幾分風流倜儻的味道。他大學畢業後子承父業做上了房地產生意,可謂少年得誌,又有了一個家世品貌相當的未婚妻,隻等對方國外遊學回來便可結婚。莫鬱華早已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微胖,麵孔平凡依舊,但自有一番書卷氣息。


    當晚最受人矚目的自然是程錚一對,據說當時同年級的小情侶有好幾對,但是現依然在還在一起的,除了他們之外可謂絕無僅有。大家都嚷著要罰他們幾杯,誰叫他們惹人嫉妒。程錚的興致異常高昂,不管誰敬的酒都來者不拒,一幹而盡,包括蘇韻錦那一份也包攬了下來,幾輪下來,饒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了些醉意。


    蘇韻錦與莫鬱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兩人在角落裏私下交談,所以也沒太在意程錚的舉動。倒是孟雪看不下去,將周子翼為首的灌酒軍團統統擋了回去。


    周子翼笑道:“真是怪事了,正牌的女朋友還沒發話,你心疼什麽?”


    孟雪將酒杯往桌上一擱,“就憑我跟程錚是光屁股玩兒到大的朋友,怎麽樣!有本事跟我喝!”


    周子翼是聰明人,哪裏願意跟她硬碰硬,便一笑置之。


    蘇韻錦這邊還是紋絲不動,莫鬱華看了一眼那邊的情勢,對蘇韻錦說:“怎麽啦,我看你和程錚都有些不對勁。”


    蘇韻錦苦笑,“何止不對勁,我覺得我們好像走進了死胡同。”


    莫鬱華隻說:“那你就停下來想一想再走。在一起不容易,沒必要為了一時的意氣做傻事。程錚對你的感情怎麽樣連傻子都看得出來。”


    蘇韻錦黯然道:“我知道他對我好,可是兩個想對彼此好的人在一起為什麽會這麽累?鬱華,你信緣分嗎?”


    莫鬱華道:“我信,但我更信緣分亦要把握。喏,你看那邊。”她用眼神向蘇韻錦示意。蘇韻錦看過去,程錚喝多了,神誌不清地將頭靠在孟雪的肩上,孟雪有些尷尬地推了他一把,他晃了一下,又靠了回來,第二次,她沒有再推開他,看他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憐惜。看見這一幕的宋鳴自己喝了一大杯悶酒。


    “兩個美女躲在角落裏偷偷聊什麽?”周子翼端著杯酒走過來,“鬱華,你比我上次見你更有味道了。”


    “哪裏,是你鼻子更靈了。”莫鬱華笑道。


    “我說我請客,程錚那家夥也不用喝得那麽賣力吧。”周子翼對蘇韻錦說道,“我老是搞不懂你們兩個,人生苦短,幹嗎老和自己過不去?”


    蘇韻錦站了起來,“你們坐,我去看看他。”她走到程錚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你還好嗎?”


    孟雪話裏帶著挑釁,“你現在才想起要來看看你男朋友喝死沒有?”


    蘇韻錦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蹲在程錚麵前,“程錚,醒醒,我們先回去吧。”程錚沒有反應,她手下用了把勁,強行攙起他,趔趄了一下,不遠處的宋鳴忙伸手扶住程錚的另一邊身體。


    “謝謝。”蘇韻錦對宋鳴說道,“麻煩跟我一起把他扶出去。”她又轉向孟雪,“謝謝你的肩膀。”


    孟雪自嘲地笑笑,也站了起來。蘇韻錦跟在座其他人打過招呼之後,孟雪不放心地尾隨著她和宋鳴走到外麵。看程錚這個樣子,車是肯定沒法開了,蘇韻錦走到路邊,正要招手攔車,程錚卻慢慢地恢複了一些意識,揉著頭問自己怎麽在這裏。


    “你喝多了,我先跟你回去。”蘇韻錦輕聲說。程錚迷茫地看了一下她、宋鳴和孟雪,掙脫了她的手,“要回你先回,我沒醉,還可以再繼續。”他掙開的力氣太大,整個人站不穩,頓時搖晃了一下,孟雪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他半倚著孟雪,方才站穩。


    蘇韻錦上前幾步,拉過他的手,“程錚,別鬧了,這些天你喝得還不夠?有什麽話我們回去再說。”她的聲音有了些許哀求的意味。程錚再度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攬住孟雪的肩膀,“說了不要你管,我沒話和你說。要走你就自己走。”


    孟雪在被程錚摟住的那一瞬間有些許失神,蘇韻錦也看到宋鳴目光同時一黯。


    “程錚,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孟雪有些吃力地說道。


    “你不喜歡?”程錚彎腰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場麵一時有些難以收拾,在場的人都感到了沉默中的尷尬。


    蘇韻錦靜靜地看了程錚一會兒,隨後平靜地對宋鳴和孟雪說:“既然這樣,我先回去。麻煩你們多照顧他,別讓他喝那麽多,別讓他開車。”她從包裏翻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幾個字,“這是我們家的地址,拜托等下散了之後給他打輛車,上車後給我個電話,謝謝。”


    直到蘇韻錦坐上的計程車消失在街角,程錚才慢慢地站直,眼裏醉意退卻,隻餘失望,他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與孟雪的貼近,連忙將她推離,簡單說了聲“對不起”,轉頭就走回剛才聚會的地點。


    “程錚!”孟雪在他身後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不料正迎上她揚過來的一巴掌,程錚反應及時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攔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孟雪的眼睛裏亮晶晶的,像是……淚光。和孟雪一起長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快樂又直爽的女孩,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哭泣。


    “我這一巴掌是想告訴你,我是個人,不是道具,即使我喜歡過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能這麽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卻把這個當作是你們兩人感情遊戲的籌碼,你這樣太卑鄙!”


    程錚頹然鬆開她的手,覺得無比混亂,雙手用力地揉著自己的頭發,“我做什麽都不對。好吧,對不起,如果這巴掌打下來能讓你比較好受,那你就動手!”


    孟雪眼含淚光冷冷地笑,“現在我又不想動手了,因為我發現其實你很可憐。這些年我都在嫉妒蘇韻錦,不知道你為什麽選擇了她而不是我,這是你選的路,可你幸福嗎?你不就是想用我來激她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從頭到尾,你苦苦愛著的居然是一個連你自己也不清楚她愛不愛你的人,你以為你得到了她,其實根本就沒有!”


    她說完就飛快地往回走,宋鳴看了程錚一眼,拔腿追了上去。


    程錚用手捂著耳朵蹲了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聽不到孟雪的話,娛樂城的大門口人來人往,在別人眼裏他就像一個喝多了的醉漢。他蹲在那裏許久,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地想起這幾年,他好像是真的大醉了一場,醉在一個他為之心動的眼神之下,所有的人都說他們不合適,他怪他們不懂;所有的人都賭他得不到,他覺得自己得償所願了。結果一直是他自以為是的沉迷,他有些害怕醒過來的那一刻。


    回到家已經很晚,燈還亮著,蘇韻錦還在,這多少讓程錚有些安心。她沒有換下外出的衣服,平靜地坐在電腦前,顯示器的白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


    “回來了。”她從一盤棋中抽身,站起來去接他手中的外套,如同以往無數次的等候。“你還沒睡……有話要跟我說?”程錚把手插進褲袋裏。


    蘇韻錦揚起臉打量他,半晌,才說道:“程錚,你真的很幼稚。”


    程錚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地以為那麽做可以刺激到你,以為你會為我吃醋,為我生氣。除了這樣我沒有別的辦法,要不你教教我?”


    蘇韻錦臉上看不出情緒。


    程錚一反常態地放慢了語速,“韻錦,你實話跟我說,如果不是因為你繼父還要在我媽的公司裏討口飯吃,如果不是他一個電話把我叫了過去,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我?”“他是這麽對你說的!”


    程錚笑得無比譏諷,“他和你不同,他是個實在的人,當然不願意我和你就這麽完了。他還特意向我邀功,說是他讓你媽媽把你勸了回來……這就是你逆來順受留在我身邊的原因?韻錦,我就這麽不堪?我像傻子一樣把心掏出來給你,結果還不如隨便施舍點小恩小惠換取你繼父安享晚年?我真的搞不懂你的心思……我要的是一個愛我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服務周到,還可以陪我上床的鍾點工!”


    蘇韻錦聽到他的話,有些痛苦地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睜開。如果叔叔知道他為了不讓她和程錚分離暗中所作的安排,成了壓垮他們脆弱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會不會垂頭頓足,悔不當初?可這不怪他,他隻不過撕毀了那份他們掩耳盜鈴的不舍,讓結局來得更快。


    “你說句話呀,蘇韻錦!”程錚像被逼到絕路上一樣暴跳如雷,伸手就將茶幾上的雜物通通掃了一地,“你他媽說話呀,我最恨你像個啞巴一樣。”


    蘇韻錦像座冰雕,沒有語言,看不出情緒。


    “這麽多年了,你終究還是不愛我。”這是他一直不敢想也不敢麵對的一件事,如今親口說了出來,竟有了種心如死灰的釋然。


    “之前為你家裏做的事是我心甘情願的,從此一筆勾銷,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繼父的工作也不會因為我們的事受到影響。蘇韻錦,你不用為這個進退為難,因為是我不要你了。我們分手吧,你可以走了。”


    蘇韻錦從夢中驚醒過來,偌大的房間裏隻剩她一個人,沒有程錚,沒有幸福的孕婦,沒有昨晚在酒吧裏小麻雀一樣的陸路,窗外暴雨傾盆。夢裏那個聲音似乎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旋。她翻身起來,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已經是清晨五點,於是也就沒有了睡意,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妝台前。


    二十九歲的女人該是什麽樣子?就像一朵薔薇,開到極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極致,但下一刻就是凋落。蘇韻錦用手輕撫自己的麵龐,她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了,一個沒有任何遮掩和防備的蘇韻錦。


    拉開抽屜,她找出那隻剩一個的海蘭寶耳環,握在手裏,冰涼的,帶點刺痛。他給她帶上耳環的時候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可是她終究弄丟了另一隻。


    她和程錚,彼此弄丟了對方。


    程錚,程錚……曾經身體發膚般親密的一個人,原來也會在人海裏斷了音信。她已經不怎麽記得那晚分離時的細節,人的記憶也會保護自己,隻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她試過不眠不休地把手機攥在手心,潛意識裏有種荒謬且毫無根據的堅持,他會來找她的,一定會,就好像從前無數次爭吵,他總會把她找回來,到時她會放下所有的尊嚴,親口告訴他那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可是他沒有。


    當她鬆開手把程錚送的手機沉入江底的那一刻起,她終於清醒,她和程錚真的分開了,他對她死了心,不會再有任何的聯係。明明兩人繼續在一起是痛苦,可當他親口將這段關係畫上句點,有如將她血肉之軀的一部分生生斬開,那種感覺何止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接下來噩夢般的一段時光更是不堪回首,蘇韻錦還沒從分手的巨變中回過神來,根本無暇理會自己身體狀況的變化,她甚至還來不及去想那個孩子該不該留下來,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孩子沒了,在失去它的同時,她的身體也受到了巨創。當她絕望地躺在病床上,連最不堪的念頭也有過。半夜醒過來,喉嚨火燎一般的幹痛,她按亮呼叫燈,值夜的護士開了小差,她隻得自己掙紮著去拿床頭的一杯水,第一次夠不著,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時候刀口迸裂,她終於夠著了那杯水,如甘霖般從喉嚨灌進去,就連傷口的疼痛也暫時感覺不到了。


    那時候,莫鬱華去了上海,做了她這一輩子最大的一件傻事;沈居安追隨章粵去了法國。蘇韻錦沒有想到後果那麽嚴重,起初連媽媽也沒敢告訴,況且以蘇母的身體狀況也不可能千裏迢迢地來看望女兒。她一個人舉目無親地在醫院裏,同事那邊卻帶來了公司即將人事大調整的消息。她預感到自己將要失去什麽,索性什麽都不害怕了。


    這時徐致衡獨自來看她,她受寵若驚,雖然他是當初慧眼將她招聘進公司的人,平時對她也頗為賞識,但作為公司高層領導,親自來看一個普通的小職員,的確是件意料之外的事。他除了給她打點好醫院的事情,下班後也會偶爾來看看她。


    蘇韻錦不是傻瓜,這世界誰會無條件地給予另一個人支持?從徐致衡的眼神裏她漸漸看懂了一些東西,他也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談起自己婚姻的失敗。徐致衡在台灣結過婚,有一個女兒,後來被總部調到大陸任職,妻子不願意跟過來,兩人便漸成分居狀態,感情逐漸冷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蘇韻錦異樣地緘默。人到了絕境,一無所有的時候,自尊顯得蒼白而脆弱,徐致衡在深淵邊緣拉了她一把,就等於是她溺斃前可以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沒有什麽可以還他,那時她想過,反正自己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可堅持的?失去了愛,她還可以有個依靠。拋卻已婚身份不提,徐致衡成熟、有風度,知情知底,有著成熟男人的寬容和豁達,不失為一個極好的伴侶。


    然而當徐致衡在病床邊輕輕地摩挲她的手背時,她還是本能地將手抽了回去。他的手和他的神情一樣溫柔,可觸到她的那一刻,她隻覺得髒,如果她此時放任自流,那他們之間無異於是一場交易,這和街頭濃妝豔抹拉客的風塵女子有何區別?徐致衡的臉色刹那間微變,蘇韻錦心知自己將來或許會後悔,然而她心中有一堵高牆,牆基或許是自以為是的感情潔癖,或許是她可笑可憐的自尊,總之那點妥協的欲望呼之欲出卻難以逾越。


    她應該慶幸徐致衡尚且算是半個君子,他沒有強迫她,至少沒有在行動上如此。或許,他更相信自己的魅力遲早可將她打動,便也不急於一時。在上海照顧周子翼的莫鬱華得知蘇韻錦住院的事之後,雖然沒法及時趕回來,但她後來托了醫院裏的熟人代為關照蘇韻錦。出院後,蘇韻錦在莫鬱華的宿舍裏借住了一段時間,等她回到公司報道,本已做好最壞打算,沒料到公司這次人事大洗牌裁掉了一部分員工,她卻僥幸逃過一劫,隻是被分流到偏遠城市的分公司,她不敢說沒有徐致衡的功勞。


    蘇韻錦當麵向徐致衡表達了謝意,但也明確表示自己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徐致衡卻笑她多心,公司此次裁員涉及到內部鬥爭,她一個無權無勢又遠離權力中心的小職員,可以幸免於難也不足為奇。如果一定要說他為她做了什麽,那就是給了她一個稍長的病假期限。


    她名義上是作為市場專員被派往底下的分公司,但那絕對是個不太好處理的崗位,但凡有點關係手腕的老員工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苦差事。徐致衡甚至半開玩兒笑地給了蘇韻錦一個暗示,假如她改變主意,或許未必要吃這樣的苦。


    蘇韻錦卻誠惶誠恐地謝絕了徐致衡的“好意”,她不能肆無忌憚地享受他的幫助,並且此時下派對於她而言未嚐不是件好事。她以前常羨慕電視劇裏的主人公,感情受了傷,瀟灑決然地一走了之,浪跡天涯,多年後重回故地已是別有一番天地。隻可惜在現實中浪跡天涯是需要本錢的,大多數人平凡如她,受了傷,泥裏水裏滾一把,爬起來,抹把臉,拖著兩條腿還得往前走。這次說是陰差陽錯也好,機緣巧合也罷,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落到她頭上卻變成了一個求之不得的機遇,離開這裏,重新來過,哪怕市場環境惡劣,要去的地方再一窮二白,最起碼她還有一份工作。既然沒死,她就必須好好生活,要吃飯,要養家,她沒有在悲傷中沉淪的資格。


    到分公司報到之後吃過的各種苦頭自不必說。蘇韻錦不怕吃苦,隻怕回頭。那幾年,公司裏漸漸也有人知道了市場部的蘇韻錦,看似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平時話很少,與己無關的事情從不肯多說半句,可是事情交到她手上,不管是誰都可以全然地放下心,因為她總會完成得妥妥帖帖。同樣一份差事,你給她半個月,她能做得精精細細;但你給她半天,她拚了命也能按時完成,粗粗一看倒也讓人挑不出什麽毛病。


    酒桌上,總有內心叵測的客戶喜歡故意捉弄像她這樣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子,一杯烈酒擺在她麵前,隻等她撒嬌投降。可她偏不,也從不張狂,隻是站起來靜靜將酒喝到一滴不剩,再醉也咬牙撐到回家,吐到天翻地覆。


    蘇韻錦平靜纖弱的外表下藏著一股倔強的狠勁兒,憑著做事的專注和這股狠勁兒,她偏偏在最不受總部重視的分公司站穩了腳跟,做出了幾分成績,連徐致衡也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下派的第三年,她在分公司經理助理的職位上被調回了總部,安排在市場部下屬的企劃科,不久之後升任企劃科副科長。這雖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職務,但工作六年之後,作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人能走到這一步,已沒有人會置疑她的努力和成績了。


    等到蘇韻錦回到總部之後,徐致衡已脫掉了副職的身份正式擔任內地總公司的一把手。從職業前景來看,曆練之後回到總部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三年過去,時過境遷,再深的情傷也成過去,這也是蘇韻錦服從調遣的原因之一。但她和徐致衡的接觸難免也多了起來。徐致衡曾經笑言他沒有看錯蘇韻錦,明裏暗裏在公事方麵也給過蘇韻錦不少指點,讓她少走了很多彎路,蘇韻錦事業上的順利不能說完全沒有他的功勞。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她的企劃案做得再好也未必能順利付諸實施;人事考核和升遷的關鍵時刻,麵臨同等條件的競爭者,若沒有他在背後推波助瀾,她能否脫穎而出也是未知的事。這些蘇韻錦都很清楚,假如她不能痛快辭職了事,那麽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做得更好,向所有人證明她配得到現在的一切。


    這時的徐致衡已正式和妻子簽署了分居協議,離婚隻是時間問題。他告訴蘇韻錦若她在意的是他的已婚身份,他可以給她一個交代。蘇韻錦已單身了將近四年,徐致衡對她的心思一直沒有改變過,說沒有動心是假的,嫁給他這樣條件的男人在很多人眼裏是求之不得的幸事。然而,蘇韻錦控製不了地將徐致衡與那個她塵封在心裏的人對比。


    如果是程錚,他會因為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慢慢忘卻曾經深愛過的伴侶嗎?他會不會像徐致衡一樣寧可傷了前妻的心,也要不顧一切開始新的生活?他是否也會把前程和利益當作動人的誘餌耐心等待獵物自投羅網?蘇韻錦明明知道這樣的對比是愚蠢的,對徐致衡也不公平,在他等待她點頭的那一刻,她已經相信麵前的人是個不錯的選擇,心裏卻有個聲音在提醒著,他不是程錚。程錚的愛雖然像疾風驟雨一樣讓人難以喘息,但卻坦蕩而純粹,他嘴裏常說出傷人的話,事實上,除了同等的感情回應,他從未要求過任何回報。


    蘇韻錦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被激情衝昏頭腦的人,對待感情更是慎之又慎。她總是有太多顧慮和防備,不敢輕易交付真心。在與程錚相戀之初是如此,麵對徐致衡也是這樣。有幾次在她徐致衡的承諾麵前都動搖了,最後卻總差那麽一丁點,而偏偏這毫厘之差卻無法逾越,這正是徐致衡和程錚的區別所在。這一回,她已經強令自己拋卻過去的人和事給她的幹擾,並嚐試認真考慮和徐致衡的未來,隻可惜就在她搖擺不定的關頭,忽然冒出來的徐太太一杯酒將她潑醒,而程錚也再度出現在她的世界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午夜的雨聲入耳分外驚心,蘇韻錦將那半隻耳環重新收好。現在回想往事,恍如隔世一般。


    與程錚分別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一個城市能有多大,足以把兩個人淹沒?老天可以讓兩個有情人在天涯海角重逢,卻在四年的漫長光陰裏未曾安排他們相遇,直到昨天的那個婚禮。想必是懲罰他們愛得不夠深。


    怎樣才算愛得深?分手後的一整年裏,明知兩人已無可能,他的影子依然無所不在,她總是在每個街口,每次轉身時都恍惚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每個夜晚,無論美夢還是噩夢裏都有他存在。隻是漸漸地,也就淡了,時間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能撫平一切,將心裏好的或是壞的痕跡一刀刀刮去,隻留下個麵目模糊的疤痕,後來的她越來越少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最後連夢也夢不到了。


    也許程錚說得對,她是個寡情的人,這樣應該比較值得慶幸,因為痛楚也會少得多。可有一次莫鬱華卻有意無意地對她說:“從醫學上來說,痛覺的喪失其實是一種病態,而且相當危險,因為一個人如果不知道什麽是痛,那麽她就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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