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一副還是回不過神的模樣,楊錚不敢先走,陪著她進了急診,找個位置讓她坐下,等她給家裏人打電話。


    嚴晴舒一邊解鎖手機撥電話,一邊在急診大廳裏東張西望,見到厲江籬眉頭緊皺一臉遇到難事的表情,正從地上紅色箭頭指示的方向走過來。


    她張了張嘴,想要叫他。


    可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一路匆匆地走向醫生辦公室,遇到有學生叫他師兄,他就點點頭,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嚴晴舒又把嘴閉上。


    電話通了,嚴院長笑著問她:“晴晴怎麽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有我的外賣?”


    話音剛落,嚴晴舒就忍不住哭出聲來,“爸爸,爸爸我害怕……我見到那個、那個人……嗚嗚他的頭他的嘴巴和鼻子還有耳朵都在流血,他的骨頭也斷了,他飛起來掉在我麵前……”


    嚴院長聞言一愣,語氣隨即變得嚴肅:“晴晴,你先別哭,慢慢說,你見到的是什麽人?在哪裏見到的?”


    “車禍。”嚴晴舒吸吸鼻子,聲音有些沙啞,還有濃重的哭腔,“就在你們醫院門口,那個人是不是要死了?爸爸,我害怕。”


    “別怕別怕,你現在在哪裏?還在醫院啊,爸爸去找你,等會兒啊,別怕。”


    嚴院長一麵安慰女兒,一麵在心裏輕輕歎氣。


    嚴晴舒小的時候,因為難得的是女兒,家裏人人都多偏愛三分,寵著寵著她的性子就定型了,變得有些天真,也不是不好,隻是溫室的花朵,見不得風雨,骨子裏總是有些嬌氣。


    因此當初聽說她要進娛樂圈,嚴院長才想要反對,怕她進了那個大染缸,一個不留神就毀了,但又舍不得讓她難過,隻好找人幫忙多照應幾分。


    很多人在保護她,為她遮風擋雨,她也聽話,家長不讓幹的事不讓去的地方基本都沒幹過沒去過,這樣的孩子,自然是沒見過死亡最慘烈的一麵的——她的太祖母是在睡夢中去世,老人高壽,是喜喪,她隻見過這麽一次。


    可是生活是有意外的,她不可能活在真空裏,也不可能真的完完全全避免接觸生活的殘忍的真相,比如生命真的很脆弱,而讓一個人死去的方式也有很多種。


    他和妻子一直努力將女兒籠在羽翼之下,在她成年之前也教了很多,但他們終究隻是兩個人,會有疏漏,嚴晴舒關於死亡這一課的教育是嚴重缺失的。


    她的心理不夠堅韌,人也懶散,怕吃苦,所以工作這麽多年始終不上不下但也不著急,遇見一個車禍就慌得直哭。


    嚴院長一邊下樓,一邊跟人打聽發生在單位門口的車禍,急診科的回複是患者車禍傷及胸部、臀部及四肢等多處,頭麵部、臀部可見活動性出血。


    很常見的診斷,他見過不知凡幾。


    “胸部ct提示雙側多發肋骨骨折,骨折斷端移位明顯,多處肋骨呈多段骨折,液氣胸。”鄧崇在門診,厲江籬隻能打電話跟聽班二線劉之裕匯報,“裕哥你下來看看?”


    劉之裕收到消息,“我馬上下來,現在判斷是不是要行急診手術?”


    厲江籬應了聲是,劉之裕就說:“你先給手術室電話,安排一下手術室。”


    掛斷電話,發現神經外科的同事已經在跟手術室聯係了,看樣子這是一台聯合手術。


    厲江籬問來會診的骨二科同事:“你們科誰上?”


    “鄭主任吧。”同事應道。


    “鄭燕?”厲江籬眉頭一挑,一附院骨科係統難得的鐵娘子,是嚴院長的大弟子。


    同事點點頭,“今天她值班,你們呢,誰上?”


    “裕哥。”厲江籬說完,跟對方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個八卦且幸災樂禍的微笑。


    這兩位大佬,原來是一對,後來又離婚,鄭燕出國進修了兩年,回來以後劉之裕也去京市進修了一年,回來以後倆人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有一段時間是能避就避,但總會在各種場合碰見。


    時間一久,不知道是後悔離婚了,還是時間和距離帶來了新鮮感,又或者有別的原因,劉之裕竟然又想複婚了,現在滿醫院上到院長書記,下到停車場保安,都知道劉主任在追前妻。


    就是前妻不待見他,見了他恨不得掉頭就走。


    同事說:“一會兒我去拉鉤。”


    厲江籬一臉正經地點頭:“往旁邊站站,給我留點地方。”


    他們想看戲,頓時一拍即合。


    劉主任來到急診外科之後,經過多學科會診,患者立刻從急診經綠色通道送進已經準備好的手術室。


    病人從紅區轉出來的時候,護士說患者家屬來了,厲江籬還沒來得及問在哪兒,就見到一對五十開外的中年夫妻急匆匆從候診廳跑來,女人一麵喊著兒子,一麵向這邊撲過來。


    “兩位是朱久的家屬嗎?”厲江籬忙問道。


    他們點點頭,女人急切地問:“我兒子怎麽樣了,啊?我兒子怎麽樣了,你快點說啊!”


    “病人現在送去手術室了,你們先別激動。”厲江籬溫聲勸了句,將他們帶到護士站,“我跟你們說一下他的情況。”


    走到護士站,剛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協議,就看見嚴院長匆匆從另一個出口走進急診大廳。


    厲江籬愣了一下,以為是有什麽急事,又或者是有什麽重要的病人。


    他的視線跟著對方走過去,很快就發現候診廳的角落裏,坐著嚴晴舒。


    她呆呆地坐在那裏,懷裏抱著頭盔,頭盔裏塞著一件紅色的馬甲,陪著她的是她的跟隨導演,正滿麵愁容。


    他心裏覺得奇怪,但眼下的情況並不允許他去關心她為什麽這幅樣子出現在這裏。


    ——————


    嚴晴舒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木木的,像是還沒從驚嚇裏回過神。


    直到看見父親的身影出現,她才動了動。


    “爸爸!”


    楊錚聽到她的叫聲,立刻扭頭看過去,看見一位穿著白大褂,兩鬢斑白的醫生正大步向他們走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嚴晴舒的父親,一位風度翩翩,麵容儒雅的中老年帥哥。


    “晴晴。”嚴院長走到女兒身邊,滿懷擔憂地打量著她的臉,“眼睛怎麽這麽紅,哭了很久?”


    嚴晴舒扁扁嘴,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是不好意思承認。


    嚴院長拍拍她的頭,又彎腰輕輕抱了她一下,安慰道:“沒關係的,摸摸毛,嚇不著,晴晴不怕,有爸爸在呢。”


    “我們晴晴是好孩子,不會有事的,跟節目組請假晚上回家?讓你媽媽給你煮安神湯。”


    聽到父親熟悉的安撫,嚴晴舒頓時覺得好多了。


    她依賴地用頭頂蹭蹭父親的手心,搖搖頭,囁嚅道:“不了,還是回去吧,不然會被大家笑話的。”


    “晴晴長大了。”嚴院長又揉揉她的頭,笑著道,“爸爸很高興。”


    嚴晴舒仰起頭,看到父親眼裏的欣慰,忽然間又有些想哭。


    她小聲地問:“爸爸,你會不會覺得我沒有出息,不是你理想中的小孩?”


    嚴院長一愣,“……你怎麽會突然聯想到這種問題?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麽別的事?”


    “沒有。”嚴晴舒搖搖頭,垂下眼,聲音又輕了幾分,“我隻是覺得……我好像、我一點都不堅強,一遇到問題就會找你和媽媽……”


    “可是孩子遇到困難就找父母不是正常的嗎?”嚴院長打斷她的話,“這不能說明你不堅強,隻能說,你最信任的人是我和你媽媽,我們是家人,是最親近的人,本來就要互相幫助和依靠,隻有不信任父母,知道父母不可能支持和保護自己的孩子,才會什麽苦都往肚子裏咽,什麽事都自己扛。”


    “晴晴,是,你是有缺點的,我從來不覺得我和你媽媽教養出的是一個完美的女兒,你的人生很長,還要繼續學習繼續成長,改掉一些壞毛病,但是要改的,絕不包括遇到困難會向父母求助這一點。”


    嚴晴舒眨眨眼,眼神似乎有些茫然,“……是嗎?”


    嚴院長再一次摸摸她的頭,笑著應了聲是,但也輕輕歎了口氣。


    到底還是舍不得,舍不得逼她去麵對風雨。


    楊錚看著麵前這一對濡慕的父女,輕輕將頭別開,心裏的羨慕卻怎麽都忽略不了。


    原來真的有父母,會這樣包容孩子的缺點。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總覺得嚴晴舒溫柔體貼,又不乏朝氣明朗,就像一塊不染塵埃的寶石,原來她本身就是被父母如珠如寶捧著長大的。


    孩子是父母的投射,嚴晴舒的父母待她溫柔尊重,她便長成一個溫柔體貼的人,她的家庭給了她足夠的溫暖和保護,她才會在害怕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找我爸爸。


    因為她知道,她的爸爸愛她,會保護她。


    嚴院長安慰完女兒,抬頭看到楊錚,笑著問道:“晴晴,這是你們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嗎?”


    嚴晴舒嗯嗯兩聲,介紹道:“這是我的跟隨導演,叫楊錚,鐵骨錚錚的錚,她每天都跟著我跑外賣,還扛攝像機,好厲害的。”


    嚴院長笑著說了句真是能幹,又多謝她對嚴晴舒的照顧,剛說了兩句,徐苗和陳佩就匆匆趕來了。


    這邊正圍繞嚴晴舒的事寒暄,另一邊卻忽然爆發出一陣大哭:“我早就說了那是個狐狸精!是個禍害!我的兒子啊,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都怨你,說什麽知根知底青梅竹馬更好,非要逼他跟前頭那個分開,現在好了,他們過成這樣……本來就感情不好,現在直接成仇人了!麵子麵子,你隻想著你在一群死老頭中間的麵子!”


    “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日子別過了,我跟你離婚!”


    女人歇斯底裏的吼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語速很快,但咬字很清楚,所有聽到她說話的人都能聽清楚她說了什麽。


    一時間議論聲紛紛而起。


    男人的神色難堪而狼狽,似乎被她的態度逼得往後退了兩步,惱怒地道:“她已經被警察抓起來了,你還想怎麽樣?難道要槍斃她?你這讓我怎麽跟林家交代?退一步海闊天空……”


    “你放屁,你少在這裏假惺惺,懦夫,你就是個沒卵用的,連兒子受了那麽大罪都不敢討說法,少在這裏慷他人之慨,我呸!我真恨不得死的人是你!”


    女人又吼起來,一邊吼一邊掉眼淚,傷心欲絕到差點暈倒。


    嚴晴舒就見厲江籬在一旁,神色平靜地說了句:“兩位能不能先聽我說一句?你們要解決家務事請回家解決,這裏是醫院,請不要大聲喧嘩,你們的兒子現在在手術室生命垂危,請你們立刻簽字,方便我們搶救和用藥,好嗎?”


    他的表情十分冷靜,似乎眼前這種爭吵早已司空見慣。


    嚴晴舒忍不住抬頭看了父親一眼,見到父親皺了皺眉。


    這時有護士也過來製止,讓他們趕快簽字,不要耽誤了孩子的治療。


    女人簽字的時候,厲江籬在接電話。


    電話那頭是劉之裕,他在催:“我的厲醫生,大哥,你手術同意書簽好沒有,趕緊過來啊,都要開台了!”


    “來了來了,這就來。”他忙應道。


    拿過簽好字的手術同意書,臨走前他朝嚴晴舒那邊看了一眼,見到嚴院長還在,就衝他點點頭笑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嚴院長也還有工作要忙,低頭問嚴晴舒:“下午還要繼續工作?還是回去休息?”


    “我想在這兒坐坐,爸爸你不用管我。”嚴晴舒搖搖頭,又問,“爸爸,你說……那個人會死嗎?”


    她已經從那對夫妻的對話之中,猜到了他們就是那個車禍的電動車車主的父母,還告訴了父親。


    嚴院長搖搖頭,“不知道,我沒有見到病人,既然你說那對夫妻是他的父母,而江籬又在和他們術前談話,情況怎麽樣,你不妨問問他。”


    嚴晴舒點點頭,“好,晚上我問問。”


    聽她說到厲江籬不再是之前那種“我跟他不熟打擾他多不好意思”的態度,嚴院長眉頭一挑,問道:“晴晴最近和江籬有聯絡?”


    嚴晴舒聞言一愣,抬頭茫然地看著他,“……啊?不是你讓我們聯係的嗎,讓他叫我做菜?”


    怎麽搞得好像他不知道這事兒一樣?


    “哎,不好意思,爸爸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嚴院長笑眯眯得解釋一句,繼續問,“那你學會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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