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筱夏突然提到高二那次的微電影,陳兮有一刻沒聽進去她接下來的話,方嶽神情自若,但眼睛連點餘光都沒分給站在他身邊的少女,兩人含著吸管,隻貢獻著耳朵當聽眾。


    張筱夏滔滔不絕:“主要是這個大賽還專門設置了一個最佳學生作品獎,這獎就給咱們省內的大學生,或者是雖然在外地讀書,但戶籍是咱們省內的也行,這樣的話白芷和樓明理也不是沒有勝算,最最重要的是,總獎金額度有二十五萬,這個最佳學生作品獎,少說也有個萬八千吧!”


    張筱夏說到這裏,以為他們會驚歎,結果這兩人就捧著水果茶在那兒喝,木頭樁子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張筱夏知道自己的水果茶好喝,但她很懷疑這茶能好喝到這份上?


    張筱夏說:“你們聽見我說什麽了嗎,給點反應啊!”


    陳兮咽下一口茶,這時才開口:“獎金好高,截止到什麽時候?”


    “十月三十一號,所以他們時間超級充足!”張筱夏說。


    方嶽沒搭腔,水果茶對他來說偏甜了,他鬆開吸管,沒有再喝。


    旁邊燒烤攤上,潘大洲手忙腳亂。烤給自己人吃和做生意迥然不同,客人多,要求雜,問題也絡繹不絕,明明貼著價格表,還有人在那兒詢問價格,女生問材料新鮮不新鮮,男生問燒烤料有幾種口味。


    付錢也混亂,潘大洲還得給他們找零錢。


    那邊聲音越來越嘈雜,陳兮和方嶽目光被吸引過去,陳兮看潘大洲燒烤,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鋼琴初學者在那兒瘋狂地彈琴,不管是翻烤串還是撒調料,潘大洲的動作總有點激情四射的亂七八糟。


    陳兮不由“哎喲哎喲”,她聲音細小,不靠近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方嶽沒偏頭看她,隻是眼裏帶出點笑意。


    方奶奶去年教訓方茉的時候,口頭時常哎喲哎喲,昨天掃墓,方奶奶聽著老朋友說故人遭遇的時候,也是哎呦哎喲,方奶奶這口頭禪既可以表示頭疼,也可以表示驚訝惋惜,陳兮這是跟她學的。


    陳兮以前還學過方老板說話,方老板說“搖人”,陳兮當場就把這詞學以致用了,搖人是東北話,語境一般用在找人幹架上,陳兮學了一陣子,後來她才慢慢忘記這個用詞。


    其實她從小到大,除了在學校,基本沒人教過她什麽,她父母不會說,不會教,她習慣模仿,這類似一種生存本能,比如她來方家第一次洗碗,模仿的就是方家的習慣,她會察言觀色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這出於她的本能。


    不知道這回的“哎喲哎喲”她會學多久,方嶽終於偏過頭,看向了陳兮。


    方嶽想到了她的另一個本能,趨利避害。


    現在呢?她接了那枝花,心裏又是怎麽想的?


    “來人呐!”潘大洲終於要瘋了,“你們別幹看著啊,快過來幫忙!”


    陳兮和方嶽終於走了過去,幫忙算賬找零,張筱夏打下手,給顧客撒調料。


    送走了一波人,燒烤攤上還剩不少烤糊了沒人要的烤串,潘大洲唉聲歎氣:“賠錢了!”


    陳兮說:“我們自己吃吧,把糊的部位去掉就行了。”


    “別,哪能讓你們吃這個!”潘大洲從箱子裏取出一把新串,他自信心遭到打擊,決定暫時退位讓賢,“你來烤吧,你烤得比我好,你天生就是大廚的料!”


    陳兮在潘大洲家做過燒烤,之前也被眾人一致好評。不想弄髒手,陳兮爽快地戴上一次性手套,說道:“還行吧,我有那麽點做菜的天賦,但也不算多。”


    方嶽想起陳兮第一次給他做的飯菜,就是一碗麵條,陳兮覺得她學廚藝特別快,在這方麵,她多少缺點自知之明。


    方嶽隻是心中默想,沒有把話說出來。方媽打來電話,說方老板釣魚回來了,問他們晚飯在哪裏吃,方嶽站在陳兮旁邊接電話。


    天色漸暗,張筱夏舉目遠眺,發現別人攤位前都要排隊,隻有他們這邊門可羅雀,張筱夏想去打探打探,她對潘大洲說:“我去看看。”


    潘大洲疲憊地在挑水果吃,他擺擺手:“去吧,我來看攤子。”


    也是張筱夏運氣不佳,她剛走沒多久,就有幾個女生過來買水果茶了,潘大洲立刻重新戴上一次性手套開始營業。


    晚飯時間,人流量逐漸大起來,方嶽聽著電話,站在燒烤攤上,他身上穿著毫不講究的t恤,高高的個子,寬直的肩膀,一副斂目淡色的模樣,落魄清冷的那股勁,就像即將從夜空中升起的孤冷月亮,吸引了不少年輕女生。


    “我要兩串骨肉相連、五串小牛肉……”


    陳兮正在烤串,聞言抬頭,燒烤攤生意上門,她朝水果茶攤喊了一聲,潘大洲回:“你們先頂住,我這邊忙完就過來!”水果茶攤位前還站著四五個人。


    陳兮二話不說就接下生意,她腦清目明,拿出串擺上烤架,記著每一個人的要求,動作不慌不忙,幹淨又利落。


    女生們跟方嶽搭訕:“你們這攤是剛擺出來的嗎,前兩天沒看到你們啊。”


    方嶽已經把手機放回褲兜,他朝旁邊攤位示意:“那是攤主。”


    “哦,你是他朋友?你是學生嗎?還是已經工作了?”


    “大學已經放暑假了嗎?”


    問題一堆,方嶽並不搭理,他直接報價:“你二十二,你十六塊五。”


    烤爐熱氣熏天,陳兮翻著烤串說:“方嶽。”


    一片嘈雜喧囂聲中,陳兮的聲音不輕不重,像池塘荷葉尖尖上落下的一滴水,聽不見的人自然聽不見,一直看著荷葉的人,卻是立刻就捕捉到了這一滴清脆。


    “嗯?”方嶽回應她。


    陳兮垂眸看著烤串,說道:“幫我帶下口罩,我手上不方便。”


    她戴著一次性手套,手套上滿手的調料。陳兮這句話說得極其自然,燒烤攤主打的就是“幹淨衛生”。


    方嶽無聲地看了她幾秒,見她沒有多餘的表示,他從桌旁拿起一個口罩,拆開包裝,手慢慢靠近陳兮的臉。


    陳兮一派專心,腦袋一動不動,方嶽站在她背後,將口罩貼在她臉前,然後把耳掛輕輕地、慢慢地套到了她的耳朵上,方嶽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攤位的燈帶五顏六色,陳兮耳朵的顏色辨不清,方嶽覺得有些燙,但不能確定是陳兮的耳朵燙,還是他的手指燙。


    方嶽喉結重重地滾了滾,他退開一步,走回陳兮側麵,低頭看著她,陳兮依舊在忙於燒烤,現在她戴上了口罩,表情更是難以讓人窺察。


    站了站,方嶽走到了水果茶攤,對潘大洲說:“圍裙摘了。”


    潘大洲:“什麽?”


    方嶽說:“陳兮在燒烤,你圍裙給她用。”


    “啊?”


    方嶽直接動手去摘潘大洲的圍裙,潘大洲叫起來:“哎哎,你幹嗎!”


    方嶽拿著熱乎乎的圍裙回到陳兮邊上,神色自若地對她說:“油煙多,你圍裙也係一下。”


    陳兮側頭看向方嶽手上的圍裙。


    方嶽舉著圍裙,麵不改色道:“我幫你?”


    幾步之外,被強盜奪走圍裙的潘大洲,眼睛都瞪直了。


    第56章


    這條深灰色的圍裙布料厚實, 正麵設計了一大兩小總共三個口袋,右上方的小口袋上還有一幅精美刺繡,圍裙的係帶不是打結款式, 而是配有黃銅掛扣的皮帶款。


    陳兮沒看到方嶽“搶|劫”的具體過程, 但她聽見了潘大洲憤慨無助的大嗓門。她掀起眼皮, 目視方嶽,想從他眼中搜尋蛛絲馬跡。但方嶽不動如山,臉上神態再正常不過,就像是在詢問她天氣如何,飯吃了沒, 他的目光清白正直,不避不閃,想得多了,仿佛是對這份光風霽月的褻瀆。


    陳兮雙手還捏著烤串的竹簽, 她視線隨意旁落,不知道是看著烤爐前的擋板, 還是在看肉串, 她機械地翻動了一下串串, 嘴巴沒張, 喉嚨裏“唔”了一聲。


    她本來就戴著口罩, 這一聲又悶在口罩裏, 混在人聲鼎沸的夜市中, 就像風過無痕,方嶽雖然全神都灌注在她身上,但確實不能肯定她有沒有回答。方嶽本來想問“你說什麽”, 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及時壓了下去, 就像他之前在車上莫名其妙說那枝花不是玫瑰, 而是月季一樣,這種話完全多餘,方嶽頓了頓,隨即果斷道:“胳膊抬一下。”然後就等著陳兮給出反應。


    陳兮順從地抬起胳膊,一抬就抬兩隻,方嶽也沒糾正她抬一邊就好。方嶽拿著圍裙,手來到她身前,準備給她戴的時候,才發現圍裙脖子上的皮帶沒有解開。


    之前他從潘大洲身上搶圍裙,隻解開了圍裙腰上的掛扣,然後他就直接從潘大洲腦袋上把圍裙給套出來了,套的時候,脖頸皮帶還刮到了潘大洲的眼鏡,差點把他眼鏡弄地上,氣得潘大洲嗷嗷叫。


    陳兮沒忘記烤串,她胳膊一繞,把圍裙圈在了身前,不緊不慢地隨意翻動幾下竹簽。方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他沒把圍裙拿下來,就著這個姿勢,他另一隻手抬起,在陳兮下巴旁邊解著黃銅掛扣。


    方嶽的手離她太近,陳兮視線避無可避,眼睛不論看哪兒,餘光都是方嶽的手指。那幾根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節前端的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


    烤爐的碳火愈燒愈旺,空氣熯天熾地。


    掛扣解開,方嶽一隻手捏著皮帶一端,位置仍在陳兮下巴旁邊,他人走到了陳兮背後,另一隻手繞到陳兮脖頸前,拿起皮帶的另一端。


    皮帶從陳兮麵前劃過的時候,磕到了她的脖頸,黃銅掛扣在煙熏火燎、沸反盈天的燒烤攤前,有一種眾人皆醉它獨醒的冰涼刺激。


    陳兮條件反射,脖側繃緊了一下,頸間線條立體分明,方嶽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低聲問了句:“怎麽了?”


    氣息從頭頂傳來,陳兮微垂了一下腦袋,說:“沒事,掛扣好涼。”


    方嶽離她後背不遠不近,兩人有著一個多頭的身高差,他輕輕把上方的掛扣扣好,再去扣腰後的。陳兮今天穿的是一件短t,不做大幅度動作的時候,能完全把腰遮住,但她雙手一直動來動去在忙烤串,所以t恤下擺有點上揚,露了淺淺一層皮膚。她背薄,腰又細,方嶽視線沒多做停留,給她扣好後,方嶽立刻退到了邊上。


    從頭到尾不過一兩分鍾,褲兜裏的手機一直在時不時地振動,方嶽看了一眼陳兮低垂著的眉眼,拿出手機,解鎖後看到一連串微信消息,全是潘大洲發來的。


    大約沒功夫打字,他先是發了一連串或憤怒或疑問的表情,後來他發了文字,“你在幹什麽,你怎麽對陳兮動手動腳?!”


    這句話他複製黏貼,發了大概有七八條,方嶽往隔壁水果攤瞧了一眼,潘大洲正一邊切水果,一邊歪著身子瞪著他這邊,見他終於朝他看,潘大洲手舞足蹈,嘴巴誇張地張張合合,無聲且慷慨激昂地向他表達著什麽。


    方嶽把手機放回褲兜,沒有搭理,潘大洲“啪”一下把水果刀往桌上一敲。攤位前的女顧客不滿道:“有病吧你,做個茶磨磨蹭蹭到現在,不是玩手機就是臉皮發抽,這茶我們不要了,走走!”說著就拉著同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潘大洲“哎哎”地叫了幾聲,氣得他從塑料凳上起來,走到隔壁攤位,站方嶽身邊,壓低聲音,痛苦地咬牙切齒:“你快告訴,你快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你剛是對她動手動腳了吧,我沒看錯吧?”


    “……你有時間就重新去配副眼鏡,”方嶽把位置讓出來,示意他看排著隊的燒烤攤客人,提醒他,“忙你的生意吧。”


    張筱夏探完情報回來的時候,隻看到方嶽和陳兮都神色如常,潘大洲卻一臉苦大仇深,尤其他時不時看一眼方嶽,眼神裏如有實質的怨念痛苦連厚鏡片都無法阻擋。


    張筱夏以為是燒烤攤生意太好,潘大洲忙得太累了,方嶽又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所以潘大洲才會做出這副表情。


    張筱夏對潘大洲說:“哎,我早說了吧,做燒烤不太適合你,你還是跟著我賣水果茶吧。”


    “……”潘大洲牙都差點咬碎。


    晚飯四人都吃燒烤,潘大洲的吃相像食肉啖血似的,有個行乞者走到了攤位前,本來想伸手的,見到潘大洲這副樣子後他動作遲疑了一下。


    陳兮和方嶽都注意到了行乞者,方嶽隻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潘大洲雖然內心無比痛苦,但他還是善良地叫住人,給了對方一把烤串。


    陳兮和方嶽沒吃多少,吃完又呆了一會兒,七點半左右他們就離開夜市去了茶館。


    方媽給他們留了一桶魚,“你爸釣的,我那邊留了一些,這些你們帶走,回家記得把魚換到臉盆裏,這個桶髒死了,別放家裏,換了魚就扔到樓下。”


    陳兮說:“這麽多魚一次也吃不完,不好養吧?”


    方媽說:“先養著吧,吃不完再說,改天你們買個氧氣泵回來,他最近釣魚上癮,估計以後家裏魚不會少。”


    陳兮:“好。”


    方媽又問:“對了,大洲的燒烤攤具體在哪個位置?”


    方嶽說了大概的攤位,方媽說:“正好,讓他待會兒送點烤串過來,搞不好我這裏也可以幫他找點生意。”


    方嶽拿出手機,這手機還在不停振動,潘大洲閑著沒事,奪命似的一直在發送那句“你怎麽對陳兮動手動腳”。


    他手機一拿出來,屏幕就亮著,信息不斷跳躍,方媽和陳兮都注意到了,方媽問:“你消息怎麽這麽多?”


    方嶽模棱兩可地“嗯”了聲,不動聲色點進聊天框,忽視那一條條刷屏的聊天記錄,給潘大洲發過去一條微信,然後把手機鎖屏。


    方老板要留宿方媽家,不跟他們一塊兒回去,方嶽把水桶放到車後備箱,載著陳兮返回家中。


    到了地庫,方嶽褲兜裏的手機又開始斷斷續續地振動,他拿出水桶,闔上後備箱,一掀眼就看到陳兮已經下車,手上拿著那枝紅色的花,站在車門邊等著他。


    “走吧。”方嶽說。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了兩分鍾,坐電梯回到了家,方嶽給魚換臉盆,陳兮找到一隻小小的藍色玻璃花瓶,花瓶巴掌長短,口徑十分小,正好可以插一枝花。


    她接好水,關上龍頭,把月季插進瓶中。方嶽也給魚換好了水,他對陳兮說:“你先去洗澡。”


    “哦。”陳兮應了一聲,然後提醒他,“你手機一直在振。”


    從地庫振到了家裏,這一路走來都沒碰到人,嗡嗡的振動聲像蚊子盤旋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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