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娜看她一眼:


    “你做好你的工作,我也會給你豐厚的報酬。”


    蘇拉忍不住笑了。


    “……杜叔聽見你這麽說,肯定很驕傲。”


    “那你最後跟爸爸說的話,是什麽?”


    “我啊……”


    蘇拉認真想了一會兒。


    “我祝他健康長壽。”


    蘇拉說的當然是假話。


    杜宇風最後對蘇拉說的話是:


    “就算我死了,也會在天上盯著你,看你的良心安不安生。”


    作者有話說:


    專利權訴訟的細節看不明白也沒關係,隻要知道這是老牌跨國公司打擊中國競爭對手的常用手段就行了。有的案子裏中國企業確實理虧,這個案子裏不是。


    真實案例很多,大同小異,如有雷同那很正常~


    第65章 父親的挽歌(2)


    人死的當天, 都管不了第二天的事。


    蘇拉這麽勸過杜宇風,可是他不聽。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那天,蘇拉剛剛晉升為海市晨星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她給自己慶祝的方式是, 披著厚厚的風衣,在外灘上散步。


    她沒能留在鶴市,但海市接納了她。大都會對一些人來說是生來可見的風景, 對另一些人, 卻需要拚盡全力才能留下。


    然後, 她就遇到了杜宇風。


    他們已經十一年未見了,雖然偶爾在財經新聞上看到他,但蘇拉還是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


    杜宇風瘦了很多,兩鬢花白, 明明隻有五十多歲, 卻有些風燭殘年的味道。


    他在風裏點了支煙, 默默地抽著。


    蘇拉記得他以前是不抽煙的。


    然後他轉過臉來, 向蘇拉打了個招呼:


    “你好啊,合夥人律師。”


    蘇拉於是明白, 他對自己的一切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杜叔?杜總?在海市的名利場滾打摸爬了多年,學來的人情世故突然就派不上用場了。


    杜宇風老謀深算地看了她一眼,掐滅煙頭。


    “還叫我杜叔吧。”


    他看看天色:“今天天氣不錯, 你晚上本來打算做什麽?”


    蘇拉機械地回答:“坐一次浦江夜遊吧。”她來海市這麽多年,終於舍得花這個錢了。


    “挺好, 一起?”


    蘇拉回頭看看十六鋪碼頭:“人挺多的。”


    “沒事,誰會注意一個幹瘦老頭子呢。”


    蘇拉抿抿唇:“那我請你。”


    兩人登了船,上了三樓的露天甲板, 流金水色已經亮起來了。一麵是百年十裏洋場, 一麵是今日摩天叢林。


    杜宇風指著一棟新樓:


    “這是誰家的?”


    蘇拉解釋了一會兒, 開發商是誰,什麽時候竣工的,冠名是誰,買了多少層。


    然後杜宇風說:“老楊啊。上周剛和他吃過飯。兒子從華爾街回來,搞了個對衝基金,兩千萬,衝沒了。”


    蘇拉:“……”


    “大家都一樣,紮堆去搞地產,搞金融,想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回不了頭啦。”


    過了一會兒,杜宇風才察覺自己把天聊死了。


    “年紀大了,好多年沒跟小姑娘聊過天了,對不起啊。”


    “這十幾年,海市的變化真大。鶴市更大。”他在江風裏眯著眼,看向蘇拉:


    “想過離開海市嗎?”


    蘇拉沉默了一會兒:


    “我喜歡海市,講格調。表麵文章,大家都還肯做一做。”


    “有男朋友了?”


    “上學的時候談過一個,分了。沒意思。”


    “那什麽有意思?”


    “賺錢吧。”蘇拉笑笑,“缺錢缺慣了,需要賺很多的錢才能有安全感。”


    “做杜宇風的女兒,賺錢會容易很多。”


    蘇拉一扯嘴角:


    “做了杜宇風的女兒,還需要自己賺錢嗎?”


    “從前是不需要。以後就難說了。”


    杜宇風收攏身上的毛呢大衣。


    “蘇拉,我要死了。胰腺癌,晚期。”


    蘇拉原本依靠在欄杆上,猛然直起身來。


    “你媽媽和娜娜都還不知道。我這次來海市,順便再做了個檢查,結果還是一樣。”他臉上的笑意未改,“我是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早死。”


    “然後我就想,蘇拉就在海市啊,她現在過得怎麽樣呢?”


    他臉上帶點欣賞:“你升職前辦的那個案子,在圈裏都出名了。老許的二房三房打上門來,大太太要鬧離婚,亂成一鍋粥。老許病急亂投醫找了你,你是搭了個什麽結構?竟然讓三個女人和和氣氣勾肩搭背地回去了。”


    蘇拉聳了聳肩,沒接話。


    老許的大太太根本不想離婚。


    男人以為女人們爭的是他,其實她們爭的隻是確定的利益。適當的資產隔離,就能讓她們親如一家,恨不得男人當下便死。


    杜宇風覷著她的臉色。這孩子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一股破罐破摔的沉穩,遇上再大的人物,再熱情洋溢的誇獎,都難令她露出一絲逢迎的笑容。


    他將目光投到江上:


    “現在見到你了,我發現你過得很好啊。”


    “……你怎麽能過得這麽好呢?娜娜過得很不好啊。”


    這話中細微而激烈的情緒,讓蘇拉悚然一驚。


    半晌,她說:


    “……你還有多久?”


    “半年吧,最多一年。”


    江風拂麵,杜宇風的聲音混著浪花和水汽甕甕地響起:


    “要是能用我全部的財產,換我多活三年,我今天就不來這兒了。蘇拉,我需要你的幫助。”


    蘇拉攤開手:


    “我能做什麽呢?”


    “你可以來鶴市,替我看著娜娜。我不相信王家,也不相信你母親,一帆可以交給他們,女兒不行。……娜娜需要一個朋友,也需要一個對手。”


    “……杜叔,這不是幼兒園,你女兒不需要你給她安排朋友,或者對手。”


    “那你覺得,她需要什麽?”


    杜宇風沒有因她挑釁的語氣而生氣,反而認真地反問: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娜娜會變成什麽樣?”


    蘇拉露出厭倦的神情: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你早晚是要死的。”


    杜宇風放聲大笑。


    “你說得對。”


    “可惜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卻一直沒想明白。做父母的費盡心思,在每個路口為孩子選一條最不壞的路。多年以後回頭來看,才發現每一條都選錯了。”


    杜宇風這一生,從來都是把事業擺前麵,家庭擺後麵。


    杜荔娜的母親去世前,家裏的事他根本不用操心。一帆從不到十人的小公司做起,前十年,他都一心把企業做大做強,技術做精做尖,根本沒想過傳承的問題。商場上險象環生,風雲突變,誰知道一帆能走多遠?


    杜荔娜還不到六歲,媽媽就去世了。這個天真的小人兒會問他媽媽還會回來嗎,媽媽在天堂過得好嗎,這樣的問題,杜宇風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隻好拚命掙錢,把杜荔娜丟給保姆。


    學業和芭蕾舞課占據了女兒大部分時間,工作則占據了父親的大部分時間,父女兩人各自忙碌,便都沒有時間過於傷感。


    江世敏的出現,從事業和家庭兩方麵拯救了杜宇風。她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不僅在事業上幫助他,把家庭事務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唯一的不好就是,江世敏不是個感情上容易親近的人。這也沒什麽好苛責的,繼母對繼女,保持友善的距離才更安全。


    和江世敏結婚以後,一帆的技術優勢充分展現出來,實現了量化生產,利潤大幅提升。也是在這個時候,杜宇風才意識到,一帆這個企業,他也許能留給下一代。


    當他開始關注杜荔娜的學業,考慮她以後進入一帆接班的時候,女兒卻出了車禍。


    車禍徹底把杜荔娜擊垮了。她前麵十幾年過得太順,一點挫折都承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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