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們慣常的印象相反,職場其實是最不考驗人情世故的地方,隻看實力。


    蘇拉擁有紮實的專業知識儲備, 踏實的做事風格和縝密的邏輯思維水平, 不太搞人際關係, 倒也不給人添堵。她能幫帶教的資深合夥人處理一切因分身乏術而處理不了的問題,她所在的團隊,當年的案件量翻了一番。


    她生就一副野心勃勃的麵孔,加上雷厲風行的執行能力,凡是和她打過交道的人,都相信她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越是實力雄厚的前輩,越願意不計回報地主動幫她,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同時也為未來的關係做好儲備。


    買書也不再是問題,唯一的麻煩,是搬家時要多出一點費用,這也沒什麽大礙。


    從那以後,蘇拉總是在第一時間買下渡渡鳥的新作品。她還關注了渡渡鳥的微博,發現這個人在網上和線下一樣,都是個話癆,毫無隱私保護意識,經常分享個人生活。有一次,蘇拉友善地在評論裏提醒了他,他給她回了一串愛心,然後繼續死不悔改。


    蘇拉賺到第一個一百萬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買房還不夠,而對她過往所有的消費而言,又都太多。最終她買了輛代步的車,餘下通通存起來。她對金錢的渴望更接近於葉公好龍,沒有的時候孜孜以求,擁有了以後,又無法過上與之相稱的消費生活。


    她更喜歡把錢用在看不見的地方。


    搬到鶴市後的第一年,蘇拉忙得跑斷了好幾雙鞋跟。等到適應了環境,重要項目也暫告一段落的時候,鄭永明強製她休半個月的假,怕她這個工作狂身體吃不消。


    自工作以後,蘇拉就沒怎麽休過假,這下可難住了她。


    也許是應當出去旅行一下,她的護照除了幾次出國出差,都沒怎麽用過。


    可是去哪兒呢?


    蘇拉打開微博,想搜一下當季旅行目的地推薦,正瞅見首頁上,渡渡鳥曬了個度假海島風景連拍九宮格。


    ……還是落地簽,挺省事的。


    蘇拉立刻就訂下了飛往海島的機票。


    起初,她並沒有存著偶遇林渡的心。畢竟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就算麵對麵碰上,彼此也未必認得 。她隻是覺得,和他在同一個島上度假,感覺還不錯。


    海島的沙灘上,有許多紮髒辮的手藝人,蘇拉一時興起,就給自己也紮了半頭,酒吧認識的美國女孩正在瘋玩的gap year,對誰都很熱情,又拉著她整了一套哥特少女穿搭。


    蘇拉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心想,真在海灘上撞到那隻渡渡鳥,鳥也會被嚇飛走吧?


    她原本預計在海島上待滿一周,誰知杜宇風的病情突然加重,緊急電召她回鶴市。她隻得把飛機改簽到最近的紅眼航班。可選的座位不多,她便挑了僅剩的一個靠窗的位置。


    落座兩分鍾後,林渡出現在了蘇拉的視野中。


    蘇拉在微博上見過林渡的近照,是出版書的宣傳海報,正襟危坐,穿著體麵,很是儒雅清雋。她沒想到,他私底下是這個樣子——


    亂糟糟的雞窩頭和十二年前如出一轍,花襯衫皺得像雞嗉子,深夜的航班上人人都有點暴躁,隻有他滿臉帶笑。從機艙門到座位不過二十米的距離,他連著幫三個旅行團大媽放了行李,並且紅口白牙地說,她們肯定不到四十歲。


    蘇拉以餘光留意著林渡,眼見他走到自己身邊,舒展地坐下,把大長腿往過道挪了挪。


    “……”


    當林渡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時,蘇拉的呼吸停滯了。


    “嗨。”


    他朝她招手。


    “……”


    她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平靜地轉開了臉。


    概率和不確定性持續地統治人的命運。就在這些隨機的當下,緣分將他們推近,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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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的書房裏,蘇拉闔上了葉深的日記。


    紙頁經年,有些發黃,邊緣還生了斑點。鶴市的氣候太潮濕,蘇拉想,還是該買個防潮袋來放。


    這時,門鈴響了。


    蘇拉去開門,站在門口的是林渡。


    她愣了一下。他怎麽這樣經不起人惦記?


    “這麽晚了,有事嗎?”


    林渡的眸子在樓道的陰暗裏灼灼發亮,仿佛是第一次見她。


    “你……”


    他想問什麽,又住了口。


    蘇拉旋即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


    她心底升起了奇異的預感,似乎有一根隱秘的琴弦被撥響。


    “進來說吧。”


    蘇拉引著林渡進到燈光明亮的客廳,轉過身來,望見林渡的眼神,絕望又忐忑。


    “你喝多了?”


    林渡搖頭。


    “蘇拉,你知道……”


    他輕聲問:


    “……你知道,愛倫坡也寫詩嗎?”


    蘇拉的軀體劇烈一震,仿佛遭受了電擊。


    夕陽曾照進老舊宿舍樓的走廊,也照在少年林渡的臉上。那天,他也是這樣問她,笑容幹淨得像海邊的晴天。


    她後退了一步,雙眸不受控製地濕潤了。


    ——她早該猜到會有這麽一天。


    “……我知道。他寫過《烏鴉》。”


    林渡的肩膀像是失了支木的腳手架,渙散地墜了下去。


    他得到了答案。


    現在他知道了,他對蘇拉確是一見鍾情,但不是幾個月前,而是十二年前。


    他給她寫過一些愚蠢但真誠的詩,追著葉深打聽她的一切,葉深卻戲謔地對他封鎖消息。他聽說她立誌要考清華,明知自己是個沒用的學渣,也掙紮著去刷數學題,隻盼將來和她在同一個城市念大學。


    葉深去世後的那段時間,林渡不知道是怎麽度過的,他不理解林家人何以如此冷漠,不理解姐姐何以如此輕忽自己的生命。葉深是他少年時最孺慕的師長和好友,卻將自己的死亡向他隱瞞。由於葉深的死,他和所有人為敵,對全世界憤怒。


    而自那以後,初戀的美好和失親的傷痛交融在一起,被深埋在記憶中,他不敢去打聽,不敢去問,怕連帶著挖出那段痛苦和迷惑的時光。


    兩年後的高考,林渡依然拚盡全力,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學。不是出於對初戀的留戀,隻是出於一種慣性。


    林渡的學校和清華園隻隔一條馬路。他常去清華的食堂蹭飯,他想著,那個記憶中已經麵目模糊的女孩,也許曾在某個時刻,和自己擦肩而過。


    命運的安排像個笑話:蘇拉根本沒有報考清華,卻是去了海市。


    而再次相遇的時候,他已經認不出她。


    “所以,……你一直知道,一直記得。”


    蘇拉顫抖著:


    “是的,我一直知道,一直記得。”


    “為什麽……這麽騙我?”


    “……”


    蘇拉語塞了。


    和林渡的每一次初遇,她都戴著虛假的麵具。她的靈魂撒過謊,她的黑暗秘密與他有關,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天使的死訊。


    她從未打算和他地久天長,所圖隻是一時之歡,以為他也是一樣。當她順從著欲望,越陷越深,也就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坦白他們曾經交叉的過往。


    林渡的目光下落,看見了茶幾上,那個彩繪封皮的日記本。


    記憶猙獰地清晰起來。他見過這本日記,他還嘲笑過葉深:正經人,誰寫日記啊,嘖,還上鎖。


    他拿起過日記本,從中間展開。


    葉深的筆觸洪流一般湧入視線,而紙頁之間,赫然躺著一片風幹的鳳凰花。


    一瞬間,林渡的瞳孔濡濕而通紅:


    “蘇拉,你沒有心。”


    “……對不起。”


    蘇拉緩緩跌坐在沙發上,目光空洞而悲傷。


    她後來,真的去讀過那首《烏鴉》。


    年輕的男子失去了純真的戀人,誤把厄運的烏鴉當做戀人的靈魂,迎進了臥房,而烏鴉隻對他說:永不複還。


    男子遂對烏鴉吼叫:“回你的暴風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夜之彼岸!別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為你靈魂撒過謊的象征!”


    “林渡,我從來不是你想象中那個美好的初戀,我一直是那隻撒謊的烏鴉。”


    “所以你看,你何必要來愛我呢?”


    俊美的臉龐上再看不見笑容,林渡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作者有話說:


    “卷桐又入深深塢,吹盡春風不自知”——《牧童》宋 釋智愚,第82章 引用過,葉深/林深筆名“深深塢”的來源。


    林渡的處女作和葉深/林深的日記本在第27章 被林渡發現。


    “緣分將他們推近,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一見鍾情》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這句詩第10章 引用過。


    “回你的暴風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夜之彼岸!別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為你靈魂撒過謊的象征!”——《烏鴉》愛倫·坡曹明倫譯本,少年蘇拉和少年林渡的初見在第81章 ,第一次提到《烏鴉》。


    ……挖自己埋的線,也挺費勁的。


    第86章 你來人間一趟(2)


    薇薇安舞蹈培訓中心的年度匯演就在下周, 第一次帶妝彩排,李薇邀請了杜荔娜到現場觀看。


    看著小鴿子般簇擁在一起的孩子們,杜荔娜臉上露出了笑意。


    李薇也笑:


    “娜娜, 你什麽時候再給我們表演個三十二圈揮鞭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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