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視的目光。◎


    ——“三、三叔,您怎麽在這裏?”


    宋昕一襲月白色長袍,像是出畫的謫仙,眉目深沉地看著宋彥,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處就瞬間結束了幾個少年的拌嘴。


    今日一早,宋昕在蘇州的舊識給他送來了帖子,約他下午一道去陽澄樓品蟹、敘舊。他昨晚淋了雨,今早醒來身子便不大爽利了,喉嚨裏又幹又癢。


    這是要傷風的征兆。


    螃蟹屬寒,他本想拒絕,但想到這位舊識和本次貪汙弊政案需要審問的一位落馬官員有過接觸,宋昕想打探些消息,還是欣然前往了。


    他與舊識坐在二樓雅間,正聊著,卻被樓下一陣吵鬧聲引去了視線。


    雅間是半開放式的,從宋昕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樓下的全景。


    那聲源竟是他那侄兒宋彥,和一位友人正麵紅耳赤地爭論不休。


    宋昕的視線往旁邊移了些許,看到了坐在一旁身著荷綠色襦裙,眼圈通紅、幾欲落淚的唐家四娘。


    那泫然欲泣的模樣,像極了吹在風雨裏,飄搖無助的芙蕖。


    他不由得皺起了眉,臉上冷了幾分。


    宋昕的舊識此時正在說那位犯案官員的一些過往、習慣,卻發現宋昕在瞧別處。


    “子階兄,你可聽見?”那舊識問。


    子階,是宋昕的字。


    誰知道宋昕拱拱手,說有事要處理,忽然起身,獨自下樓去了……


    宋昕並不打算同宋彥解釋這些,他負手而立,反問道:“你在此處做甚?”


    宋彥對三叔很是恭順:“哦,我今日約了周兄、林兄,還有表妹在此品蟹。”


    宋昕年少成名,在他們這些人的眼中就是崇拜的對象,周平和林子頌頻頻點頭稱是。


    宋昕的目光卻停在一旁唐姻的身上,問:“是這樣麽?”


    唐姻這會兒的眼眶已經不紅了,方才那些委屈,被突如其來的三表叔嚇得幹幹淨淨。


    她緊緊攥著帕子:“回三表叔,是。”


    宋昕收回視線,撩開衣擺坐下,冷聲道:“品蟹便品蟹,是因何吵嚷?”


    宋彥和周平對視了一眼,支支吾吾的。


    唐姻也不敢看宋昕的眼睛,隻盯著腳下三寸之地。


    這樣的三表叔,她還是第一次見。教訓起小輩不怒自威的模樣,真是令人生畏。


    隻是……她覺得表叔的聲音似乎與昨日不同,有些沙啞,帶著淡淡的鼻音。


    方才偷偷掃過三表叔的臉,唇色似乎也淡淡的。


    像是病了。


    正想著,唐姻被宋昕冷淡又嚴厲的訓斥聲驚得回神。


    “宋彥,你學業未成,竟有心思出來喝酒吃蟹。況且,你乃宋氏長房長孫,大庭廣眾下這般不顧形象的吵嚷,若你父親知道了……”


    聽到父親,宋彥連忙擺手:“三叔,三叔,您千萬別告訴我爹。”


    宋昕眯了眯眼睛:“現在知道怕了,你和你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人家一個女子的婚事去留時,在想什麽?”


    宋彥張了張嘴,原來三叔什麽都聽見了。


    周、林二人也忙跟著躬身道歉。


    宋彥:“三叔聽我解釋,那、那並非我本意。”


    宋彥的確沒想到“旁敲側擊”變成了“有話直說”。


    都怪周平這個大嘴巴。


    他用肩膀頂了頂周平,希望周平能站出來幫他解釋一下。


    誰知道周平慫了。


    宋彥這幾個朋友,和宋府的晚輩一樣,對宋彥這位年輕的三叔又敬又怕。


    周平無視宋彥的“求救”,躬身一拜:“宋三叔,家父今日為晚輩尋了一位大儒到家中做客,時候不早了,晚輩先回去了,改日若三叔得空,晚輩再登門拜訪。”


    宋彥瞪他,之前還跟他張牙舞爪的,這會兒見了他三叔,怎麽乖得跟隻鵪鶉似的。


    他將求助的目光投給林子頌,然而林子頌也無視了他。誠然道:“不錯,晚輩今日家中也有事,這會不早了,也該回了。宋三叔,晚輩先告退。”


    宋昕對教育旁人家的子弟並無興趣,“嗯”了聲,想要放林、周二人離去。忽然又說了句:“等等——”


    周、林二人頓住,等著宋昕的指示。


    宋昕用下巴示意唐姻,周、林二人明白過來。


    周平:“抱歉,唐四姑娘,周某不該談論姑娘的婚事。”


    林子頌:“林某也是,這局是林某攢的,失了分寸,該給姑娘道歉。”


    “哦,沒、沒關係。”


    比起兩人突如其來的歉意,唐姻更沒想到三表叔會為她撐腰,方才心中的鬱結散去不少。


    周、林二人走了。


    唐姻輕輕側頭瞥過去,這下隻剩下宋彥麵如土色地站在原地,孤軍奮戰。


    她是知道宋家大爺對宋彥是十分嚴厲的,若是三表叔真的將此事告知大伯父,表哥因此受了批評,大概會令表哥為難……


    如果表哥因此討厭了她,該怎麽辦?


    如果真因此退了婚,她娘親豈不是又要為她操心了?


    說到底,今日之事也不是與她毫無幹係。


    唐姻思來想去,往前挪了一步,鼓足了勇氣道:“三表叔,今日表哥也是為了維護我,才失了禮數,還請三表叔不要、不要再責罰表哥了……”


    唐姻仍然沒有抬頭看宋昕,但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視的目光。


    對方久久不語,令她十分焦灼。


    她的視線往上移了兩寸,恰好看到宋昕正把玩玉佩的修長手指忽然停下。


    旋即,是一陣悶悶沉沉的咳嗽聲。


    唐姻猛地抬頭,就看見宋昕在用袖子掩著麵,肩膀聳動,未被衣袖遮擋的眼睛帶著些許赤紅。


    “三叔……”宋彥上前半步,麵露急色,“您別生氣……”


    唐姻忙給宋昕倒茶,雙手捧著茶杯敬到宋昕麵前。


    是宋彥氣的,亦是她氣的。


    三表叔明明是聽了方才她說的話,才氣到咳嗽成這樣的。


    “三表叔,您快喝口水,壓一壓。”唐姻道,“是侄女的不是……”


    宋昕忍著喉中的癢意,接過茶盞,小姑娘的眼裏滿是擔憂和懊惱。他忽然想起,兒時宋彥帶著唐姻爬樹,唐姻從樹上不慎掉落下來的事情。


    那時候,小姑娘好像也是這樣的表情,哭著看著他胳膊上的傷口,擔憂和懊惱幾乎要從一雙大眼睛裏溢出來:“大哥哥,疼嗎?表哥會挨說嗎?”


    “不會。”宋昕將受傷的胳膊藏在身後,時至今日,也未同家中長輩提起過一字。


    宋昕喝了一口茶,喉嚨得到了短暫的舒緩:“回去《論語》、《孝經》各抄寫三遍。”


    方才三表叔還嚴詞厲色的,唐姻還以為三表叔鐵定會將此事告知大伯父,卻不曾想,三表叔真的不再追究了。


    眼裏的擔憂和懊惱,轉瞬變成了喜悅和意外,這會兒也敢抬頭看著對方的眼睛了。


    傳說中的三表叔才不向旁人口中那樣冷若冰霜、拒人千裏,大概隻是麵冷心熱。


    陰霾散去,她的眼睛笑起來像是天邊的月牙:“多謝三表叔。”


    “這是不會告訴我爹了?”


    宋彥也反應過來,既驚喜又驚詫。


    這世間他三叔認定的事,很少有能被旁人說動的。他隻比宋昕小了四歲,可以說幾乎是一塊長大的,十分清楚這位三叔的性子。


    兒時他不敢在三叔麵前犯錯,是因為怕三叔告知父親,長大了些幹脆直接害怕起三叔來。


    三叔嚴於律己,也嚴於律自家人。


    真是奇怪,三叔今日居然破天荒“寬恕”他了?


    宋彥心裏生疑,嘴上答應得痛快、真誠:“三叔放心,我這就回家抄寫。”


    宋彥這樣說,唐姻也輕輕福了身:“那侄女也先告辭了,今日之事多謝三表叔。”想到今日三叔替她解圍,她道了謝,做全了禮數,才上了回宋府的馬車。


    宋昕又回到二樓雅間。


    那位舊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宋昕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嘴巴裏的味覺也變得淡了許多。


    馬車消失在街角。


    一陣天旋地轉,不自覺地,他用手掌支撐住了額頭。


    如今這個狀態,顯然是沒有精力再聽下去了。


    舊友也看出了宋昕似乎是病了,模樣像是傷風,一邊說今日不該來吃蟹,一邊將宋昕往馬車上扶,說等宋昕痊愈了,再補上一頓。


    宋昕擺擺手說:“沒事。”


    上了馬車,宋昕斜靠在車廂裏的軟墊上,頭痛欲裂、眩暈惡心,迷迷糊糊間竟在車裏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夫在車外喚了他好幾聲,他才醒過來。


    宋昕被家裏小廝扶到了屋裏,躺在床榻上,這一睡便到了太陽落山。


    睜開眼,身上的病症並未緩解幾分。


    書僮見他醒了,忙上前扶著:“已經叫郎中給您看過了,您睡得沉,號脈時都沒醒。”


    宋昕“嗯”了一聲:“扶我起來。”


    “是,粥和藥一直溫著,吃完粥,小的給您拿藥。”書僮以為宋昕是餓了。


    宋昕卻道:“先去大哥房裏。”


    “什麽急事,竟要此刻去。”書僮不免擔心,但還是給宋昕穿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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