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還要與你一個貪官汙吏的女兒,講王法麽?”張芝平老狐狸般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唐姻,陰仄仄道:“聽說你與蘇州宋氏退婚了?”


    王嬤嬤不可思議地抬頭望著唐姻:“小姐,你……”


    唐姻喉嚨一啞,對張芝平道:“這與你無關。”


    “現在開始便有關了。”張芝平一步步逼近過來,低低的聲音裏帶著嘲弄的笑意:“明日我央人抬轎來接你去春月樓,憑你的姿色去春月樓典身賣命,做個頭牌大約也是易如反掌,將來伺候好榻上之賓,多賺些銀子,你母親就不必繼續淪落受苦了,唐四娘,如何啊?”


    春月樓是杭州有名的銷金銷魂之地,多得是倚門賣笑,迎來送往的舞姬雛妓。


    唐姻隻覺得胸口湧起了陣陣寒意,往日的高門貴女何時受到過這般侮辱。


    如今父親一朝失勢,過往那些牛鬼蛇神便全都現出獠牙,原形畢露了。


    她忍著羞憤,明眸凝視著張芝平,定定道:“張芝平,你這般目無王法、逼良為娼,不怕引火燒身麽。”


    張芝平一愣,旋即又笑了。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他徐徐道:“唐四娘,你父親已是階下囚了,誰還能幫你?”


    話落,張芝平便去擒唐姻的手腕兒。


    疾風忽起,院中一片孤零零的椿樹的葉子無端墜入一陣漩渦。


    一隻修長幹淨的手掌從張芝平身後探出,重重地捏在他的肩膀上。


    骨節錯位的聲響清脆無比,張芝平肩上一痛,“哎呀”一聲,手臂瞬間脫臼似的垂了下來。


    張芝平的手下見狀,猛地回頭,正欲發作,便見一個身姿清雅,卻目光凜冽的男子。


    宋昕的眸中似乎冰封著極北之地的萬年寒冰。


    他緩緩收回手,沉而緩的聲音裏,透著說不出的威壓感:“唐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在京師為官兩年,宋昕的身上充斥著一種令人不敢冒犯的氣息。


    張芝平一時分辨不出宋昕的身份,不敢妄然行動,隻好忍著肩上疼痛,問:“不知閣下何人,官府辦案,還請速速讓開!”


    “大膽,你也敢讓我們大人讓開!你來此搜查唐國公的證據,我們大人為何不知道?”


    說著,王晟將官印從懷裏掏出來,直直舉在張芝平麵前。


    張芝平看清官印後,不可思議地抬頭——此人,竟是內閣大學士,也是協助高大人主查江南貪汙弊政案的欽差官員,宋昕。


    他雖然沒見過宋昕,但宋昕的名字他不會不清楚。


    萬歲爺親點的探花郎,短短兩年,從翰林院編修連升幾級,做到了內閣大學士的宋家三郎。


    都說宋三郎是文人雅士、淡若清風,可是若沒些城府又如何在京師的天子腳下混得風生水起,引得幾位皇子求賢若渴?【看小說公眾號:玖橘推文】


    張芝平立即換了一副嘴臉,躬身長拜道:“原來是宋大人,簡直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既然如此,下官縣衙也還有事,便先回了。”


    張芝平雖跋扈卻不愚笨,他知道京師天子腳下是個野雞都能變鳳凰的地兒,更何況是這位探花郎。


    他給了手下小吏一個眼神,扶著肩膀,正打算溜之大吉,宋昕卻叫住了他。


    “等等。”


    張芝平一怔:“大人,還有何事吩咐下官?”


    宋昕用指腹輕輕揉過玉扇的扇骨,臉上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冷厲:“搜查令呢?”


    張芝平脊背一寒,冷汗簌簌自額上冒了出來:“稟大人,下官出門著急,忘、忘了帶。”


    王晟對上宋昕的眼神,上前一步,壓住了張芝平的肩膀,痛得張芝平連連求饒。


    王晟不為所動,反而加重了手勁兒,厲聲道:“張大人無令搜查,該當何罪!”


    “大人,肩膀、肩膀,手下留情啊!”


    張芝平以為唐姻與宋府沒了婚約,宋氏便不會管唐國公家這攤閑事。


    卻不曾想,橫空出世一個宋昕來。


    張芝平此刻不得不躬身陪笑道:“大人快鬆手,是下官的疏忽,下官全憑大人發落。”


    宋昕淡淡一瞥地上的陶瓷碎片道:“是辭官歸隱,還是革職查辦,張大人自己選。”


    “大人!您這是……”


    這便是讓張芝平自己主動辭官了。


    張芝平縱然心有不甘也別無他法,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這位是萬歲爺眼前的紅人,他真真得罪不起。


    為求自保,他隻能暫時認下:“……下官,明白了,明日一早,便上表辭呈。”


    張芝平不甘地深深看了看唐姻,這才捂著肩膀,悻悻離開了院子。


    張芝平雖走遠了,卻留下了一片狼藉。


    地上母親所需的珍貴藥材或是沾染了泥土,或是被人踩爛,唐姻神情黯淡,望著宋昕動了動嘴唇,聲音盡是委屈:“三表叔……”


    她的眼眶發熱,似乎有想流淚的衝動。


    可唐姻實在不想在宋昕麵前落淚了,幹脆轉過身,蹲下身子,一邊去拾地上的藥罐碎片一邊偷偷擦眼淚。


    淚水模糊了視線,唐姻險些被瓷片割破了手指。


    幸好還未觸及,宋昕修長的手掌輕輕攔住了她的手腕。


    “我來。”


    宋昕並未問她什麽,隻是默默地陪在她身側。


    唐姻看著那個消寂又清雅的身影,不知為何,那種熟悉的安全感又湧在唐姻心頭。


    三表叔似乎就有這樣的魔力,每每讓她安心。


    可她越安心,便越愧疚。


    表叔對她太好了,她卻想不到自己能為對方做什麽。


    察覺到唐姻情緒的舒緩,宋昕這時開口問:“傷口可恢複了?”


    唐姻從思緒中抽離,知道宋昕在問她手臂上的傷,吸了下鼻子道:“……已經好了,隻剩下一些淺印子,過些日子大概會消。”


    宋昕“嗯”了聲,竟從懷裏掏出個包好的糖人:“給你的。”


    唐姻眉間緩緩舒展開,接了過來:“三表叔怎麽知道我想吃這個?”


    “並不知道,路過集市時,順手買的。”


    宋昕自然不會說,是那日唐姻燒糊塗了,窩在他懷裏,睫間沾淚的環著他的腰,要“娘親”為她買糖人吃。


    唐姻撕開油紙,小小咬了一口,甜味流於唇齒之間,心情似乎平靜不少。


    她將宋昕請到院中的藤椅處,自己則坐在他對麵的小凳上。


    唐姻仰著頭,雙手握著糖人的竹簽問:“三表叔,您怎麽今日過來了,是不是太子殿下那邊有消息了?”


    宋昕的角度自上而下,唐姻如同一隻縮成一團的小鬆鼠,手裏仿佛攥著一顆寶貴的鬆果。


    陽光下,她額邊的碎發軟綿綿的,十分撩人。


    他壓製住想去摸她頭頂的衝動,淡然道:“京師距此數百裏,哪有這麽快。”隨後又道:“我來看看你母親,她病情如何了?”


    “母親……”唐姻仰著頭,努力擠出個笑臉,“母親的身子比過去穩定許多,華神醫說,隻要等來天山龍腦冰片,母親定會痊愈的。”


    就算唐姻極力掩飾失落與擔憂,但在宋昕麵前,她所有的情緒幾乎都無所遁形。


    宋昕垂著頭,仔細看著麵前的女子。


    來杭州不過幾日,唐姻便瘦了。


    尤記得在宋府初見之時,女子的臉頰還是微微圓潤的,既憐人又可愛,如今她小巧的下巴越發顯得消瘦,平添了一份清媚的殊色。


    “四娘。”


    “嗯?”


    宋昕蜷了蜷手指,道:“你二姐姐她……”


    “我二姐姐?”唐姻聞言淡褐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直了直身子,湊近了些,下巴幾乎碰到宋昕搭在膝蓋上的指尖:“我二姐姐如何?”


    宋昕差點將唐二姑娘藏在太子府的事實脫口而出。


    可一想到太子殿下,宋昕有些話還是無法直言。


    話鋒一轉道:“不論生死,真正有緣之人,即便走散,也一定會重逢的。”


    宋昕不敢再停留,他可以在王權聖威下如魚得水,可以在京師的風雲詭譎中左右逢源。


    而唐姻的小鹿般明淨的眼睛,卻總讓他招架不住。


    “四娘,”宋昕起身,目光落在拿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上:“多吃些,你瘦了。”


    誰知宋昕才一站起來,唐姻急忙跟著起身道:“表叔不留下用過晚膳再走嗎?”


    宋昕一怔:“不了,府衙還有公事。”


    “可是,張芝平他會不會再回來……”


    唐姻卻有些欲言又止,方才神情中的害怕與焦急,忽又顯現出來。


    宋昕腳步頓住,恍若足下生根,牢牢地盤附於地麵,竟一步動彈不得。


    所有的堅持,終究在這一瞬間功虧一簣。


    罷了。


    宋昕手背上泛著青筋,緩緩抬起,還是摸了摸唐姻的頭頂,溫聲道:“四娘,別怕,我在。”


    哪怕隻能以一個令她敬愛的長輩身份而存在,也一直在。


    ·


    年難留,時易損。眨眼之間,唐二姑娘的末七之日將近。唐國公夫人雖然身子不濟,每每昏睡,但事關女兒,她將這個日子記得十分清楚。


    家姐的末七之日,唐姻自然也不敢忘。


    唐二姑娘的頭七,他們沒能為她做場超度。母女二人商量過後,唐姻打算手抄些經書,到時候拿到靈慈寺供奉。


    唐姻去了偏房,將貼身的荷包拿了出來。


    細細數了數,可用的銀子已經不多。


    為母親買藥,家中衣食供給……都是省不得的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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