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拱手迎了上來,朗聲道:“宋大人,您來便來,怎麽帶了這般多的賀禮,這實在讓老朽受之有愧啊。”


    不得不說,高潔如蓮的宋昕,竟是個演技傳神之人,朝堂恭維那一套他也手到擒來,簡直惟妙惟肖。


    他虛虛拖住陽武侯的手,一派謙卑模樣,卻不顯得過於奉承:“侯爺,您那裏話,您學生遍布朝野,晚輩還得仰仗您,何來‘受之有愧’一說。”


    “好好好。”陽武侯被宋昕哄得開懷大笑,旋即叫來府中下人:“領著他們去後邊庫房吧,宋大人,快請進。”


    宋昕麵色不顯,隨陽武侯入了六閑山莊。


    而那二十幾名喬裝打扮成小廝的精銳,也抬著藏在賀禮之下的兵刃、伏火雷,順利的混了進去。


    ·


    此時,錢塘的郊野小院裏。


    燭燈已熄,唐姻閉了閉眼,心口還是突突直跳。


    她翻了幾個身,耳畔響起唐妘的聲音:“怎麽了姻兒,睡不著嗎?”


    唐姻“咦”了聲,悄悄地問:“二姐姐還沒睡著嗎?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沒有,我也睡不著。”


    這幾日,太子一直與宋昕謀劃圍剿陽武侯一事,唐妘幹脆請示了太子住了過來。


    隻是,身旁忽然沒有那個人,她竟有些不習慣。


    唐姻並不清楚姐姐的思緒,她輕輕撐起身子,黑暗中一雙杏眸亮晶晶的:“二姐姐,我們出去吧,我怕吵到母親。”


    唐妘輕輕“嗯”了聲,姐妹兩穿好衣裳便去了院子。


    月朗星稀,今夜冷清清的,連點薄霧都無。


    唐姻坐在園中的石凳上,望向西南方向的天際,那是六閑山莊的方向。


    她隨宋昕進過六閑山莊,看到過駐紮在山莊內的許多私兵。


    眼下萬歲主張休養生息,這一帶可以調派的兵馬並不多。


    六閑山莊內,陽武侯的私兵數目又是個未知數。


    今夜就算有太子殿下在外接應,大概也不會輕而易舉地解決陽武侯。


    “二姐姐,你說,三表叔今晚會不會很凶險?”即便知道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唐姻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唐妘挑了挑眉:“你很擔心他?”


    唐姻點點頭:“我見過山莊裏的情形,陽武侯大概不好對付,三表叔帶的人又不多。”


    “放心便是,宋大人帶進去的都是殿下親自指派的精銳,又不硬拚,該是無事的。”


    唐姻也知道姐姐隻是安慰她罷了。


    刀劍無眼,誰又能預料這些呢?


    時間似乎被拉長,直至戌時七刻,小院西南方向的天空炸起陣陣煙花。


    煙花極美,卻也危險——那是太子與宋昕內外和力圍剿六閑山莊的訊號。


    緊接著,幾道驚雷般的巨響響徹雲霄。


    唐姻的杏眸深處染上了天際的一片絢爛,瞳孔縮了縮。


    “二姐姐,伏火雷炸了!”


    她緊張地攥緊帕子,眼睛一眨不眨。


    夜涼,起了風。


    兩姐妹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一處。


    六閑山莊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天際驟然變得通紅。


    唐姻的手掌冰涼,唐妘有些擔心地道:“回去吧,別染了風寒。看樣子,這火要燒上一整夜。”


    可就算回了屋子,唐姻還是睡不著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唐姻出了房門看向遠天,六閑山莊的方向仍有一片紅霞。


    她在院中來回踱步,直到晌午,卻沒等到任何消息。


    “二姐姐,怎麽殿下還不派人來報?會不會出事了?”


    “想必是忙不過來,空不出人手過來吧……”


    唐妘這話說的顯然已經沒有底氣。


    按理說,若計劃順利,太子會第一時間派梅公公過來的,這是慕楨親口對她說的。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兵卒打扮的男子打馬狂奔而來。


    他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氣喘如牛道:“不好了!宋大人受傷了!”


    ·


    唐姻到杭州府衙的時候,太子正臉色沉重地站在門口。


    唐姻疾步而至,同太子行了個禮,慌忙問:“見過殿下,我三表叔的傷是否嚴重?可傷及性命?”


    唐妘也上前道:“殿下,怎麽回事?”


    太子皺皺眉:“他受了箭傷,情況是比較嚴重。”


    原本宋昕和太子內外呼應,擒賊擒王的謀劃十分順利。


    宋昕混進了山莊,又命手下悄悄安置好伏火雷。煙花炸開之時,伏火雷同時引爆,火光四起,山莊失了火,賓客們紛紛逃竄,現場混亂不堪。


    山莊內部狀況複雜,陽武侯的私兵支援不及,所以宋昕帶領精銳,很快就掌握了陽武侯。


    此時,慕楨帶兵從山莊外攻占進來,亮明身份,承諾不殺降兵。大部分私兵隻求利,陽武侯被俘,自然不會白白搭上性命,便紛紛棄了武器。


    問題就出在陽武侯的這個四子身上。


    見父親被伏,山莊被圍得水泄不通,他知事情敗露,生路全無,便帶著一小波死士頑死抵抗,打算拉太子墊背。


    陽武侯的四子城府頗深,竟在屋頂做了埋伏。數十名弓箭手數箭齊發,頓時箭如雨下。


    事發突然,宋昕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替太子擋下了一箭。


    箭傷本在肩頭,並未傷及要害。有軍醫為宋昕立即做了處理,看起來並無大礙。誰知不大一會兒,宋昕就昏了過去。


    這時眾人才發現,箭頭萃了毒。


    宋昕昏過去之前,眼神渙散,神誌不清,最後一聲隻喃喃喊了句“四娘”,太子便派人將唐姻請了過來。


    唐姻聽得心驚肉跳,顫著聲音問:“殿下,我、我三表叔現在人在哪兒?”


    太子讓出身後:“人在裏頭,華春秋正在房中為他療傷,進去吧。”


    得了太子首肯,唐姻推門進去,就看宋昕趴在床塌上,肩膀上的血窟窿雖然已經止了血,但看起來仍然觸目驚心。


    唐姻臉色發白,小腿肚上一陣酥酥麻麻:“表叔的傷……”


    “傷不嚴重,剔除腐毒之肉,止了血包紮上就好。隻是……”華春秋擦了擦手,撂下手中的凝血粉,臉色格外沉重。


    “隻是什麽?”


    “隻是這箭頭萃了毒,這毒是漠北的幻骨草,沒有解藥,隻能靠宋大人自己熬。熬得過來便罷了,熬不過來的話,饒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束手無策。”


    漠北幻骨草乃是世間奇毒,會讓中毒之人昏迷,陷入幻境之中。中毒之人若心智不夠強大,分不清幻境與現實,便會死於夢裏。


    唐姻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歹毒的毒藥。


    華春秋道:“我已經替他剔除了腐毒之肉,等等包紮好了,得好生休養。眼下他起了高熱,今夜需小心仔細,萬不可出了差錯,得挑選個手腳輕巧的照顧。”


    華春秋朝麵前的人群看了看,最後視線又回到唐姻身上:“宋大人額上的冷巾子,每半個時辰就需換一次,若是有什麽變化,立刻叫我。”


    唐姻認真聽著華春秋所說的每一個字,肯定道:“多謝華神醫,我會小心仔細的。”


    華春秋將凝血粉撒在了宋昕的傷口上,隨後縫合。


    宋昕人昏迷著,沒上麻沸散,針線穿過皮肉發出奇異的聲音,唐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被激起來了。可床榻上的宋昕,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華春秋用傷布將宋昕的肩膀包紮好,又燃了安神聚氣的香,起身朝太子長拜:“殿下,一切都已妥當,剩下的,便看宋大人自己了。”


    說罷,華春秋隨著太子出了內室,屋子裏隻剩下唐姻與唐妘兩人。


    有小廝送來水盆與巾子,唐姻立即坐在宋昕床榻旁,伸手去將巾子打濕。


    唐妘在一旁看著,心頭五味雜陳。


    “姻兒,宋大人這邊有小廝看著,你也不必親自照顧的,不如好好歇歇,你已經一夜未睡了。”


    唐姻擰幹了一條疊好放在了宋昕的額上:“可那些小廝都是粗人,照顧三表叔,我實在放心不下。”


    “可是姻兒,你一個女子整夜照顧宋大人,合適嗎?”


    唐姻這才抬頭,她不是不懂姐姐的意思:“二姐姐,三表叔帶我如親人,眼下三表叔性命攸關,我不能不管。況且,三表叔不僅多番照拂我,還一直在為父親翻案,這些我都是知曉的,姐姐,要我不管他,我、我做不到!”


    唐妘試探道:“隻是因為這個?”


    唐姻有些不解:“不然還因為什麽?”


    唐妘道了句“沒什麽”,隨後滿懷心思的退出了屋內。


    她總覺著唐姻不是不開竅,而是誤會了什麽。


    宋昕待她如親人?


    大概是宋昕在唐姻麵前藏得太好,才讓唐姻這般認為吧……


    唐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覺錯了,她總覺著唐姻對宋昕,也是在意的。


    唐妘離開後,唐姻為宋昕換了幾次額頭上的巾子,幾個時辰過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去,屋內燃起燭燈。


    有小廝送來了晚膳,唐姻沒什麽食欲,草草吃過幾口,又坐到了宋昕的榻邊。


    燭光映照著宋昕的臉,宋昕的表情十分淡然,呼吸綿長,似乎隻是睡了過去。


    然而唐姻並不清楚,此時的宋昕,已經墜入到一個漫長的夢魘之中……


    ·


    “三爺,醒醒,該起了,大夫人都派人過來催了兩次了。”


    宋昕動了動眼皮,緩緩睜開,入目是自己的書僮信鴻。信鴻今日一身紅衣,滿臉喜氣洋洋的,手臂上正掛著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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