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姻一眼看見來人,瞬間換了笑臉,明豔豔的,像是天邊的朝陽。


    “三表叔,您回來了,事情怎麽樣?”


    宋昕做了解釋。


    落鎖的小婢女算是失職,並非害命,那婢女年幼,不過十二三歲,念在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宋昕無意追究,既然是程家的下人,讓程家自己看著辦。


    程家老爺又幾番賠罪,這會兒宋府來接他們回去的馬車已經到了程家別院的門口。


    “走吧。”宋昕不著痕跡隔開宋彥與唐姻,“我們回府。”


    唐姻卻沒挪步。


    宋昕小聲問她:“怎麽了,姻姻?”


    唐姻道:“表叔,我、我今日能晚些回去麽?我有些話想與她說……”


    大概是女兒家的體己話,宋昕沒有追問,點頭答應了:“好,那郎中吩咐的藥,要好生吃。”


    “請表叔放心,您的傷,也要留心。”


    宋彥在一旁看著有些羨慕,三叔對他可從未這樣和顏悅色過,表妹對她比對三叔還要生分……


    宋昕、宋彥離開了程家別院,程清婉拉著唐姻一並在花園裏散步。


    遠處的三雅閣的火已經被撲滅了,昨日還燈火輝煌的閣樓,如今被燒得隻剩下一個黑炭炭的框架,不少下人都在那邊做清掃。


    想起昨晚的火勢,唐姻泛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後怕起來。


    “若不是表叔,我與表哥怕是要葬身火海了……表叔這次又因我受了傷,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痊愈。”


    程清婉笑道:“你那麽擔心他,怎麽不跟著回去看看,留在我別院做什麽?四娘,你說你有事找我,是何事?”


    “這事兒藏在我心底許久了,讓我喘不過氣來。”小姑娘頗為為難的樣子,唐姻將聲音壓低再壓低,用手遮在唇畔:“是關於,我喜歡的人。”


    “哦?”程清婉來了興趣,她見唐姻的身子的確並無大礙了,捏了捏唐姻的臉頰:“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別在這兒說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今日我們在外頭吃。”


    “外頭?上哪兒去?”唐姻弱弱地道:“可是我的藥,表叔說了……”


    “他又不在這兒,管他做甚?少吃一頓、死不了人。我帶你去聚鮮樓,那是我家新開的飯莊,哪裏的吃食不比湯藥好吃?”


    唐姻從小乖到大,但其實,也是有玩心與好奇心的。


    苦苦的湯藥和酒樓的好吃的,自然要選後者……


    為了掩人耳目,程清婉拿出來兩套男子衣裳,二人換好了衣衫,頓時變成了兩個清秀的小公子。


    從後門上了馬車,程清婉忽然想起了什麽,吩咐隨行婢女道:“你回去,將我父親埋在那棵樹下的那壇子酒送到聚新樓。”


    唐姻的櫻唇微微張開,像是小兔子一頭撞到了蘿卜上,微微有些驚恐:“程姐姐,我、我們還要喝酒嗎?”


    聚鮮樓是程家的產業,程清婉來過多次,所以這邊聚鮮樓的掌櫃自然認得自家大小姐。


    見程清婉到了,一臉恭敬地為程清婉與唐姻安排了雅間。


    不大一會兒,聚鮮樓裏的招牌菜便被一一端了上來。


    知道唐姻又體己話說,程清婉屏退了伺候左右的婢女,為唐姻斟了一杯酒:“現在沒人了,四娘有什麽想問的盡管說。”


    唐姻看著酒杯中清澄澄的瓊漿,湊過去嗅了嗅,一股辛辣之氣味瞬間從鼻尖兒頂上了天靈蓋,光是聞那麽一下,她的喉嚨已經覺著火辣辣的。


    唐姻隻見過父親飲酒,自己並未嚐試過,也未曾這樣近距離的嗅過酒氣。


    她秀美微擰:“這味道,太嗆人了。”


    “這還嗆人?”程清婉嚐了一口,“不呀,入口醇香,這是我父親埋在別院樹下的女兒紅,說是等我出嫁了才挖出來喝的,我早就饞了,若不是你,我才不舍得讓人偷偷挖出來,你嚐嚐。”


    唐姻還是猶豫,這東西又不好喝,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對它如此熱衷。


    程清婉繼續道:“酒可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你暫時忘了你想忘的,也能給你壯膽,做你過去不敢做的,說你過去不敢說的,你確定不想試試?人活一世,連醉酒都沒有過一次,太可惜了吧。”


    喝了酒便能說她不敢說的?


    唐姻猶豫了,她今天是有些話想問問程清婉,可是到現在,她也沒說出來,還不是因為她害羞、膽子小。


    若這香醪玉釀真能又這等奇效的話……


    唐姻猶豫的表情忽然變得視死如歸,兩隻小手忽然緊緊握住酒杯,往嘴邊一遞,頭一揚,滿杯的女兒紅就被她這樣一口入了腹。


    瞬間,小姑娘就用力咳嗽起來,不僅臉蛋兒,就連眼睛、脖子都紅了起來。


    唐姻覺著像是有一團火,從喉嚨一直燒到了胃裏。那種感覺雖然難受,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坦、暢快、通透。


    程清婉有些傻眼,這小丫頭,太“虎”了些吧。


    這是品酒,又不是拚酒,程清婉一邊撫著唐姻的背脊為她順氣,又給她倒了一杯溫水:“你喝這麽著急做甚,一口口喝就行。”


    唐姻喝了下溫水,緩解了許多,帶著尚未消退的鼻音兒道:“……我怕它不好喝,想直接喝光來著。”


    “你這是把它當藥了?”


    程清婉笑著盯著唐姻,她父親、母親,都喜歡飲酒,隔三差五便要小酌一番,許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她和程逸兩個孩子酒量也奇好。


    十八年前,他父親親手埋下的這壇酒,是實打實的烈酒,唐姻這樣沒碰過酒的姑娘家,一口氣喝幹了一杯,怕是要醉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唐姻隻是臉頰上好似染了兩坨紅霞,眼睛還是清明澄澈的,一點醉酒的模樣都沒有。


    “想不到你酒量也這般好。”


    程清婉又給唐姻滿上,唐姻學著程清婉的樣子,小口小口的抿了起來,又有三五杯下了肚子,唐姻竟能從辛辣苦澀之中品出幾分清洌的清香。


    大概真的是被這幾杯酒撞了膽,唐姻埋在心底的小秘密也終於說出了口。


    “程姐姐,我完蛋了。我好像、好像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


    程清婉納悶兒:“怎麽就不該喜歡了,你說說。”


    唐姻扁了扁嘴:“……因為他有喜歡的人了。”少女有些暈乎,“還跟我差著輩份呢……”


    “哦——”


    程清婉長長應和,點點頭。


    就差點名道姓了,這說的不就是那個冷冷清清,活得比和尚素、過比道士寡的宋大人麽。


    換做平常,她大概會勸一句“天下何處無芳草”,他若喜歡旁人還有什麽好糾結留戀的,可這事兒是宋昕和唐姻,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們倆的情況不一樣。


    程清婉故意逗唐姻:“差著輩便差著輩吧。怎麽,難道他是個老頭子不成?糟老頭子可不行,做你祖父都夠了。”


    “才不是!”唐姻有些氣鼓鼓的,三表叔才二十一歲,是比她大了好幾歲,但也不至於是老頭子。


    酒意微微上湧,這會兒唐姻已經無師自通了,體會過酒水帶來的舒暢,她自顧自給自己滿上了酒,又給程清婉倒了一杯。


    “他皎潔如月,誰也比不上他。”唐姻用了許多美好的詞匯誇讚了宋昕一通,忽然淚盈盈的,清澈的眸子裏,蒙上了一層霧氣:“我想對他好,可是,可是我隻能‘孝敬’他!”


    程清婉哭笑不得:“那你是夠慘的……”


    兩人碰了一杯。


    唐姻小小的身體往前傾了傾,格外認真:“程姐姐,你說我該怎麽辦呀?不如我去京師找我母親、姐姐吧?我真是不該再留在蘇州了。”


    留在蘇州隻能想他、想他、想他……真是既不孝、又不敬,難道她要等著未來叔母嫁過來,看別人夫妻琴瑟和鳴嗎?那該多糟心呀,這對誰都不好,反正……她早晚也要走的。


    兩人又碰了一杯。


    “程姐姐,我想了想,還是不走了。我父親還在杭州呢,那邊若有什麽急事,我離得近,也能快些幫襯。再說,他能和喜歡的人在一塊兒,我大概也是歡喜的……吧。”她舍不得走。


    兩人再碰了一杯。


    “不對,程姐姐,我想了想,我不歡喜、我一點兒也不歡喜。我甚至、甚至希望他沒有喜歡的人,這樣的話,我便可以肆無忌憚的喜歡他了,沒想到我是這麽壞的人,我萬不可以這樣想。”


    兩人繼續碰了一杯。


    唐姻又變了卦,小拳頭攥緊:“程姐姐,我完了……我想當個壞人……”


    兩個姑娘一杯接著一杯。


    程清婉一邊飲酒一邊聽著唐姻的話,本以為唐姻未曾喝過酒的人會在她之前不勝酒力醉倒的。


    誰知道這會兒她卻先撐不住了,反觀唐姻除了臉紅、有些遲緩之外,竟還穩穩當當、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像是一隻初生的小鵪鶉,憂心憂慮的喃喃自語。


    程清婉已經先一步醉了,唐姻現在說的話,她是聽一半、漏一半,腦子也有些不清醒了。


    她斜斜繞道唐姻身畔,拉著唐姻的手,語重心長地道:“胡說……喜歡一個人怎麽能叫壞呢?不過這事兒換我,幹脆換一個。你清醒一點。”


    程清婉徹底醉了,忘了唐姻所說的對象是宋昕:“……你、你說的那個人如果喜歡旁人,你便不要單戀他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勉強不來。所謂男人如衣裳……嗯,換一件兒就是了。”


    “程姐姐,我們還是、喝、喝酒吧。”唐姻頗為遺憾,吸了吸鼻子,表叔一個大活人怎麽能是“衣裳”呢……


    薄暮冥冥,天色已經暗了下去,雅間裏不時傳出碰杯的聲音。


    程清婉的大婢女守在門外,見天色太晚,卻不見自家小姐和唐姻出來,敲了敲門,也不無人回應,她有些擔心,推開一道門縫,卻看自家小姐和唐四姑娘都已經醉的不成樣子了。


    夜色深了,大婢女怕出了問題便遣人去通知了程逸。


    大小姐在外頭醉酒,還領著唐四姑娘“快|活”的事兒萬不可以讓程家老爺和夫人知道,否則小姐要受罰的。


    半個時辰後,派遣的人回來向大婢女通報,說程大少爺來了,一並來的還有宋大人。


    大婢女驚訝:“不是宋家的婢女小廝來的?怎麽宋大人親自來接?他不是受了傷嗎?”


    “說來也巧,出來時候碰上的。”通報的人說:“快收拾收拾吧,大少爺和宋大人這就上來了。”


    大婢女有些緊張,她是知道唐四姑娘要回宋府的,卻沒想到是宋大人來接人,眼下唐四姑娘醉得厲害,她真替唐姻捏了把汗。


    傳說中的宋大人為人嚴謹,對家中小輩要求都很嚴格,若是知道唐四姑娘醉成那副樣子,不知道回去會不會挨說。


    可她也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將宋昕和程逸請進了屋子。


    宋昕背上的傷著實有些疼痛,加之昨夜守著唐姻一夜未睡,所以回到宋府後,並未處理公務,而是小憩了一會兒。


    他懼父母擔憂,便隱藏了自己的傷勢。


    睡醒後,天色已經沉了,卻未聽說唐姻回來。


    他有些擔心,打算親自去程家別院接人,半路上,便遇見了程逸。


    “宋大人,您……您請。”


    大婢女欲言又止,宋昕意識到或許出了什麽狀況,誰知一開門,竟看見唐姻雙手握著酒杯,一杯又一杯的飲酒呢,那模樣活像一隻小鬆鼠不停地往嘴裏塞鬆果。


    唐姻的臉頰紅紅的,眼角潮紅帶著淚痕,


    見宋昕和程逸他們進來,也隻是望了一眼,隨後又把頭扭回去,對已經醉倒,伏在桌上睡覺的程清婉道:“程姐姐,我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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