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昕不見喜色,疾步走到房門口:“前輩,姻姻呢,她如何了?”


    華春秋的神情有些複雜,點點頭:“進來說話吧。”


    產房內比外頭暖和些,因著門窗緊閉,血腥味兒尚未散出去。


    華春秋的一名女弟子正抱著孩子逗|弄給唐姻看。


    唐姻醒著,看起來虛弱無比,唯獨那雙杏眼,露出新奇又欣喜的目光。


    宋昕走過去,坐到床榻邊。


    唐姻額頭上的傷處已經做了處理,不再流血。她蓋著被子,先前圓滾的肚子似乎平下去了許多。


    “……你來了,快看看她。”


    “疼不疼?”


    宋昕心跳得好快,他習慣性地握住唐姻的手,察覺暖呼呼的,又猛地鬆開。


    唐姻:“怎麽了?”


    “我手涼。”


    宋昕小心翼翼的模樣著實少見,唐姻慢慢勾了一下唇角,可笑容似乎有些牽強和疲憊:“你看看她,抱抱她。”


    宋昕這才側過頭,凝視醫者懷裏的孩子。


    皺皺巴巴的,眼睛還不曾睜開,並沒有想象中的好看。


    比姻姻差得遠。


    “她怎麽這樣?”


    “小孩子,都是這樣子的,你不許嫌她。”唐姻佯怒,催促道:“你快抱一下。”


    宋昕觀察著孩子,孩子的頭、手、腳,以及整個身軀都那樣小,他竟有些不敢接。孩子隻七個月便生下來,看起來比足月的孩子要小得多、脆弱的多。


    “太小了。”他說。


    “沒事的,”華春秋在宋昕身後道,“雖為早產,但這幾個月你夫人都是吃著千年的靈芝、雪身滋養,孩子雖比一般孩子質弱,但我會照看著的,保她平安無虞。”


    宋昕這才在華春秋的指示下接過孩子。


    很輕,落在手裏幾乎沒有重量,心頭卻莫名沉重起來,落在他手上是一份的為人夫、為人父責任。


    仔細看,孩子嘴巴和下巴似乎更像唐姻一些,耳朵像他。


    宋昕的表情舒緩了許多,眉間的憂愁隨著孩童細微的“咿呀”聲淡去。


    唐姻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滿足:“你給她起個名字吧。”


    宋昕看向唐姻:“等你好些,我們一塊兒給她起個名字。”


    唐姻眼眸微斂,眼底的一泓清泉被羽睫遮住:“現在起一個,好麽?”


    宋昕從唐姻的語氣裏,嗅出一絲微妙。


    她似乎在著急,可她在急什麽,為何急。


    正想著,唐姻又喚了他一聲,聲音小小的,頗有哀求之意:“我就是……就是想現在知道。”


    “好。”


    宋昕將孩子輕輕放置在唐姻的身側,目光移向唐姻,似乎有一個名字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浮現與他的腦海一般。


    許是曾經那個幻境的夢裏,許是更久遠的前世過往。


    “安寧,宋安寧。”宋昕道,“平安無事,寧靜致遠。望她,望你,皆如此。”


    “平安無事,寧靜致遠。安寧……宋安寧……真好啊……”


    唐姻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她嘴角含帶著笑意,緩緩合上了雙眼,呼吸也變得平靜、緩和。


    宋昕總覺得哪裏不對。


    “姻姻,姻姻。”


    她輕輕喚了唐姻兩聲,床榻上的唐姻沉沉地睡過去,無甚回應。那種熟悉的、不安的感覺猛地衝擊在宋昕的心頭,他轉頭朝華春秋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


    “前輩,她……”


    “你夫人她……”


    宋昕大抵猜到華春秋要說什麽,可仍舊懷揣著希冀,希望他不要作出他不想聽到的那個結果。


    他所求不過平淡庸常,向往不過與她了了餘生。


    可這般往常事,他拚了命也得不到。他珍惜眼前人,奈何卻上蒼偏生玩笑於他。


    “這次,她大概醒不過來了。”


    華春秋說。


    如遭重擊般的,宋昕怔住。


    醒不過來。


    她怎麽會醒不過來?


    她不可以。


    宋昕心思婉轉萬千,卻最終隻落落一句話:“以姻姻的情況,何時可以啟程?”


    華春秋:“你要去寧昭?”


    “是。”


    華春秋不忍答複,但卻不得不如實相告:“就算現在啟程也來不及,從滇城到寧昭,快馬加鞭地趕過去也要二十日,更何況你夫人目前的狀況如何加快行程?


    你之前便知曉,此蠱最後的結果便是昏睡不醒。往日她每每昏睡最遲不過兩三日蘇醒,可這次,她很難再醒過來了。


    隻要是人便需要飲水、進食,她終日昏睡,該如何做到這些?再過個七八日,她便會、便會……”怕是撐不到寧昭,就要煙消玉殞。


    可宋昕臉上的表情似乎臉一絲裂縫都找不出,依舊問道:“前輩,今日可否啟程?”


    華春秋從未見過宋昕如此心意已決的模樣,無奈歎氣道:“就要你不想放棄,急於啟程,最早也要明日。她今日方才生產,實在不宜移動。不過老朽還是要告訴你,切莫生出不切實際的願望,就算、就算你帶著她趕過去了,也大概……”大概帶去一具屍體罷了。


    後邊的話難免有些殘忍,華春秋說不下去,他相信宋昕也不會不懂。


    “知道了。”


    他讓華春秋出去歇息,又下令隊伍一行人連夜收拾行囊。


    安頓好唐姻後,宋昕又去了府衙處理了細作一案、武將軍瀆職等事由,將滇城後續給李大人交代完,再回到秀風觀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去。


    “大人,您回來了?您、您還好嗎?”幾名兵士得知了唐姻的事情,頗掛懷宋昕的情況,便上前詢問。


    宋昕沐在涼涼夜色之中,本就是清冷之人,此刻越發顯得寂寥。


    “無事。”他問了將士們身體恢複得如何,又交代了明日要出行一事後,緩緩推開了唐姻所在的房門。


    沒有悲憤交加,沒有難過疑鬱,好像一切都未發生過一般。


    宋昕似乎理智得可怕,冷靜得可怕。


    將士們愣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想幫忙卻無能為力。


    這時,信鴻遠遠走了過來。


    “幾位兵爺,我家大人可回來了?”


    “哦哦,回來了,方才一言不發地,進了屋子。”


    信鴻點了點,走上前敲了敲房門。


    房間內,唐姻平靜地躺在床榻上,眼眸緊閉,呼吸平穩。


    宋昕正親手給唐姻額角上的傷口換藥,房門被人輕輕敲響了。


    “進。”


    宋昕語氣淡淡,反而令門外的信鴻惴惴不安。


    自從夫人昏睡過去,這一日,他家三爺看似沒有什麽過激的舉動,平日裏做什麽,現在還做什麽,可反而是這份淡然鎮定,讓人平添擔憂甚覺詭異。


    他自幼跟隨在宋昕左右,十分清楚自家三爺的性子。


    華春秋叫三爺放棄夫人,他家三爺嘴上說“知道了”,指不定心裏在盤算著什麽。


    信鴻自然猜不透宋昕,猶豫了片刻,捧著一隻精巧的木盒子走進了屋內。


    “三爺。”


    宋昕抬頭,依舊是郎朗君子。


    甚至關心信鴻的傷勢:“恢複得如何?”


    “還、還好,傷口恰好避開了要害,華神醫醫術果真了得,現在已經無大礙了,隻是傷口會疼罷了。”


    宋昕點點頭,目光落到信鴻手上的木盒上:“有事找我。”


    “是。”


    信鴻眼圈有點兒紅了,抱著隻盒子過來,輕輕放在宋昕麵前:“三爺,夫人說,夫人說若她醒不過來,就要我把這盒子交給您。”


    宋昕看過去,這隻盒子他見過,雕著杏花,配有同心蓮花鎖,是從京師臨行前幾日唐姻一直悄悄擺弄的那隻。


    他怔怔看了一會兒,抿唇不語。


    “三爺,這是盒子的鑰匙。”


    “知道了,撂下,你下去吧。”


    信鴻摸了把眼淚,將鑰匙遞過去,走到門口,猶猶豫豫,忍不住道:“爺!您若是難受就喊出來!哪怕哭一哭,摔摔東西,再不濟打我一頓,怎麽都行。您一直忍著,不是這個事兒啊!會、會憋壞了身子的!”


    宋昕他輕飄飄“嗯”了聲,不說話。如鬆如竹,清雅卻也孤寂。


    “三爺,如果夫人醒著,她也不想看見您這樣的。”


    宋昕的眉角動了下,依舊挺拔地坐在那處。


    信鴻心疼宋昕,他不知道宋昕是不是不肯接受這個結果,所以才對著唐姻宛如屍首的身軀寄予不切實際的希望,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他起身,身姿頎長,脊背挺直:“吩咐下去,明日卯時啟程。”


    “三爺!華神醫說了,夫人,夫人趕不到寧昭城了!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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