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吩咐完了,抬手一招道:“事辦完了,其他人跟我走。”


    他一躍上了馬,朝李清露伸出了手,道:“來。”


    李清露下意識看了師父一眼,似乎很舍不得她們。徐懷山不再給她打退堂鼓的機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前坐下。李清露還在回頭張望,徐懷山已經攬過了韁繩,一揚馬鞭,向遠處疾馳而去。他的發絲和衣袍在風中不住飄蕩,帶著一股瀟灑之氣。


    紅將軍帶人跟了上去,幾百個人轉眼間奔向了遠處,漸漸消失不見了。


    秋雲師太望著他們的背影,麵色有些憂愁。她輕聲道:“那孩子是拿自己的一條命,換了咱們這些人的命啊。”


    璿璣師太歎了口氣,雖然知道她委屈,卻也無計可施。青將軍帶人走了過來,抱拳道:“幾位師太,天色不早了,咱們也走吧。”


    璿璣師太點了點頭,在風息營眾人的護送下,帶領一眾女弟子向東而行。她想著李清露離開時的情形,心中有些黯然,良久輕聲道:“各有各的緣法……那孩子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第二十一章


    晚風迎麵吹來, 徐懷山騎馬帶著一行人向東而行。


    李清露坐在馬上,想著師父和一眾師姐妹,知道自己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心裏十分難過, 淚水藏在眼睛裏, 被馬一顛, 劈裏啪啦地滾落下來。


    徐懷山懷裏抱著她,本來心情十分舒暢,卻見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徐懷山覺得自己好像欺負她似的,低頭道:“別哭了,有什麽好哭的?”


    李清露想著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 啞聲道:“我不願意,你非逼我那麽說。難怪大家都說你們是壞人,你們真的壞透了。”


    徐懷山嘴角一揚,淡淡道:“本座若是真的十惡不赦, 你就不敢當著我的麵這麽說了。”


    李清露倒也承認他說的不錯,但還是生他的氣。徐懷山明白她的心情, 故意氣她似的道:“你師父她們都不要你了, 薑家的人為了自保, 也不要你了。天下之大, 除了本座之外再沒有人肯收留你了。你要是哭的我心煩了——”


    李清露截口道:“那你也別要我了, 在這兒把我扔下就行了。”


    “你想的美呢。”徐懷山冷笑了一聲, “從今往後, 你隻能待在本座身邊。你若是再掉一滴眼淚,本座就回去殺你門派一個道姑。”


    李清露知道這人瘋瘋癲癲的,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根本不講道理。她隻得拿袖子擦幹了眼睛, 強忍著難過不出聲了。


    她耳朵裏回蕩著他的話, 那麽多人都看見她跟徐懷山走了,她從此成了個魔教妖女,正道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她從小虔誠修道,一心向善,沒想到有一天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又不能哭,嗓子哽的厲害。


    徐懷山見她沉默下來,肩膀緊緊地繃著,仿佛想讓自己堅強一點。她一個小女子,跟著個大魔頭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生活,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何況她是為了救師父和同門才這麽做的。


    徐懷山佩服講義氣的人,也不想太為難她了,緩和道:“我嚇唬你呢,我不會去傷害你師父她們的。”


    李清露沒說話,他又道:“無量山也沒你想象的那麽糟,春天有花,地方也挺開闊的。晚上能看到很多星星,很明亮。”


    他掏出手帕給她擦臉,李清露忍了許久,眼淚從鼻子裏淌出來了,就著手絹擤了一下。


    “哧——”


    徐懷山:“……”


    他把手帕扔在她懷裏,還是之前她給他蒙眼的那一條,道:“還給你了,自己拿去洗幹淨。”


    紅將軍看見了,拚命忍著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別人都怕徐懷山,她卻沒有那麽怕他。把她帶回無量山,以後的日子應該都不會無聊了。


    一行人折而向北走了數日,這天傍晚來到了無量山腳下。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靜靜地灑落下來。李清露抬眼望去,一座巍峨的高山聳立在前方,山上生滿了藍花楹和鬆柏,幽藍與蒼翠的顏色交織在一起,掩映在山間的薄霧中。


    山道蜿蜒曲折,向山中延伸而去。屋簷上鋪著青灰色的瓦片,牆和廊柱是朱紅色的,簷角飛揚,屋舍建造的十分華美。有高大的殿宇、也有鍾鼓樓和精致的亭台,透著一股幽靜深沉的氣息。


    徐懷山勒住了馬,跳了下來,又伸手接了李清露下來。


    有人在山前守衛,見了徐懷山便行禮道:“恭迎教主。”


    徐懷山略一點頭,讓紅將軍先帶風息營的兄弟們回去。他站在一旁,由著李清露到處走動,了解周圍的情況。


    草叢中傳來滴鈴鈴的蟲鳴,螢火蟲放出碧綠的光芒,在暗夜裏飛舞。山前有個一人高的石碑,碑上雕刻著一隻咆哮的野獸,生的像虎豹,卻又更小一些。它腳踏著三道水波紋,齜牙抬爪,透著一股殺氣。她來的路上就注意到了,風息營的人馬鞍子上就繡著這種野獸,打出來的旗子上也有它的紋樣,看來這是業力司的圖騰。


    李清露道:“這是什麽?”


    徐懷山淡淡道:“【獍】。”


    李清露看它跟屋頂上的脊獸長得差不多,道:“這是鎮山的嗎?”


    徐懷山道:“鎮人的,誰不服就拖出來給它吃了。”


    李清露有點茫然,覺得他大約又在胡說八道騙自己。徐懷山拍了拍石碑,撣去了上麵的灰塵,道:“這種野獸極其凶殘,在胎裏就以同胞兄弟為食,待到生下來之後,就吞吃掉它的父親。”


    李清露本以為這是辟邪的,沒想到它本身就邪的可怕。她道:“那你們怎麽以它為圖騰?”


    徐懷山麵無表情道:“這種凶獸最是薄情寡義,殘忍無恩。用在這種地方,不是正好麽?”


    他這麽說的時候,眼睛上好像蒙著一層陰影,看不透他在想什麽。他雖然身為業力司的教主,回到這裏的時候,卻沒有在外麵時那麽輕鬆,整個人都變得陰沉起來,就像走進了一個荒涼的墓穴。


    李清露有些怕他這個樣子,之前他雖然吊兒郎當的,卻沒有真的傷害過她。但自從到了無量山,他就像被什麽附身了一般,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才是業力司的教主本來的樣子。李清露忽然就明白了他為什麽看中了一個人,就如此執著地要把她留在身邊。


    他被孤寂感包圍著,不想獨自穿行在這漫長的黑夜裏。就算是自私也好,他要找個人來陪他。


    李清露望著聳立的高山,意識到自己也將要踏進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裏,心中生出了彷徨。


    徐懷山淡淡道:“跟我來吧。”


    他邁步上了石階,李清露跟在他身後,慢慢走了上去。遠處傳來了梟鳥的叫聲,銀色的月光照下來,在山間輕輕流淌。恍惚間,她耳邊傳來汩汩流水的聲音,仿佛有潮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要將她淹沒在一片漆黑的深海裏。


    夜幕下的無量山十分靜謐,遠處漸漸有一盞燈火亮起來了,接著又是一盞、兩盞。走的近了,便見幾名身著白衣的侍女將山中的燈籠點了起來。走到山頂,前方是一座大殿,殿前有五層漢白玉的石階,門匾上寫著雲山殿三個金色的大字。


    徐懷山走了進去,李清露跟在他身後,見大殿中燈火輝煌,雕梁畫棟,十分華麗。


    大殿寬闊明亮,前方正中是一把鎏金的寶座,這裏是他平時跟人議事、舉行慶典的地方。一座牆隔開來,後頭是教主起居生活的地方。徐懷山徑自走了過去,他在外奔波了許久,終於回來了,有些疲憊。


    臥房裏擺著一張紫檀的拔步床,靠牆放著幾個雕刻精美的衣櫥和一副桌椅,床尾有幾個樟木箱。碧紗櫥後頭擺著一張侍女用的小榻,對麵放著一張女子用的小桌子和一對玫瑰圈椅。


    隔間是教主的書房,屋裏擺著一張書案,幾個營的信報都送到這裏來。他不在時,便是朱劍屏在這裏替他處理事務。這裏不但有徐懷山的東西,還有朱劍屏用慣了的筆墨和硯台。桌上擺著筆架和一個紫晶洞,後麵是一排高大的書架。旁邊放著兩對太師椅,中間又有兩張小方幾。窗戶下麵放著一張羅漢床,花架子上擺著觀花石榴和矮種榕樹的盆景。牆上掛著幾張山水畫,一旁掛著一幅宮裝女子的畫像。


    李清露踱過去,想仔細看一看畫,徐懷山卻站在臥室的正中間,張開雙手背對著她。


    她想起自己已經是他的丫鬟了,意識到他是要自己伺候他。她隻好過去幫他把外衣脫下來了。徐懷山在床邊坐下了,她手裏抱著他的衣服,不知道該放到哪裏去。


    她見旁邊有個衣架子,便把衣裳掛在了上麵。一個白衣女子從外頭走了進來。她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堆雲般的發髻上戴著一根金色的玫瑰簪子,容姿秀美,氣質溫婉安靜,正是月練營的統領雲姝。


    她走過來,對徐懷山福了一福,道:“恭迎教主。”


    李清露想起剛才帶著侍女們點燈的人好像就是她。徐懷山嗯了一聲,那女子看向了李清露,對她微微一笑。她已經聽人說了,教主帶了三百個兄弟去救了玉虛觀的一眾道姑,千裏奔波不辭勞苦,為的就是要博美人一笑。


    如今一見,這小姑娘果然生的冰肌玉骨,秀麗動人。


    雲姝轉身去燒水,給兩人烹茶。徐懷山道:“你也累了,隨便坐吧。”


    李清露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書房裏飄起了茶香,雲姝端著茶過來,放在徐懷山麵前一盞,又給了李清露一盞。天不早了,茶水泡的淡,幾片嫩芽沉在水裏。


    徐懷山喝了一口茶,雲姝道:“教主要用飯嗎?”


    他想了想,道:“上點宵夜吧。”


    雲姝出去了片刻,和幾名侍女端了兩份杏仁酥酪、小籠包,兩小碗雞湯煨的銀絲麵,放在了桌上。徐懷山招了招手,道:“吃點東西。”


    幾個盤盞小巧精致,盛宵夜正好。徐懷山隻吃了兩個小籠包,坐在一旁喝茶。


    他習慣了一天吃兩頓,晚上不吃也沒什麽感覺,這些都是給她叫的。李清露吃了一碗麵,又吃了一碗杏仁酪。酥酪又甜又香,上麵點綴著核桃仁和一個糖漬的櫻桃,他的小廚房做飯還是挺有一手的。


    李清露忽然意識到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招他嫌了。


    徐懷山把自己這碗推了過去,道:“我還沒動,你要吃麽?”


    李清露覺得自己八成是被他當成了飯桶,想說自己也不是每頓飯都吃這麽多的,隻是在外麵跑得餓了。但徐懷山好像不怎麽在乎,反正他不差錢,養活人吃飯還是不成問題的。


    她道:“我吃飽了。”


    徐懷山一擺手,侍女們便把盤盞撤了下去。他道:“雲姝,這丫頭叫李清露,以後就是月練營的人了,負責貼身伺候本座。你給她安排個住處,再教教她服侍人的規矩。”


    雲姝答應了,微微一笑道:“李姑娘,跟我來吧。”


    她向徐懷山行過了禮,退了出去。李清露跟在她身邊,漢白玉的石階倒映著月光,仿佛有水波隨著她的腳步一圈圈蕩開。


    雲姝是這裏侍女的統領,溫柔大方,有種讓人信任的感覺。李清露雖然對這裏的一切都不熟悉,但是跟她在一起,就想起了道觀裏的師姐妹,心裏踏實多了。


    與此同時,雲姝也在看著李清露。她的頭發烏黑柔軟,皮膚雪白,眼神裏帶著一點輕靈通透的感覺,氣質讓人很舒適,難怪教主會喜歡她。


    雲山殿以西,有一片低矮的宮室。雲姝道:“那邊就是月練營的姐妹們住的地方。大家要伺候教主、打掃宮室,住的遠了不方便。”


    李清露點了點頭,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過來了,的確不遠。雲姝又道:“你對這裏不熟悉,我大體說一下無量山的情況。業力司自教主以下,設有一軍師、二將軍、三堂、四營。軍師叫朱劍屏,常去雲山殿處理事務。青將軍和紅將軍是教主的左右護法,你應該見過了。天覆堂在洛陽,人和堂在長安,地載堂在鹹陽。風息營是教主的親衛,雷霆營負責守衛業力司外圍,這兩個營是對付外敵的主力,都驍勇善戰。月練營中都是女子,負責內務。星輝營都是少年人,帶頭的叫段星海,是咱們教主的徒弟,今年也有十六歲了。”


    李清露有些詫異,道:“他才多大年紀,就有徒弟了?”


    雲姝微微一笑,道:“教主二十二了,他武功高,自然能收徒弟。星輝營的人都是前任教主從活死人坑裏放出來的孩子,教主慈悲,特意設了個營教他們功夫。一眨眼都五年功夫了,那幫孩子也長起來了。”


    她停下來,向遠處的一座山頭上指過去。夜色中,幾點燈火亮著,映出一排排整齊的營房。一麵藍色的大旗在風中飄蕩,上頭繡著一個金色的星字。半山腰還有不少營房,距離這邊太遠,便看不清了,應該是雷霆營和風息營的住處。


    往西走了片刻,穿過一道月洞門,便是月練營的姐妹們住的地方了。院子裏種著鬆柏和梅花,屋舍修建的十分精致,比給侍衛們的營房講究多了。


    雲姝引領她進了一個廂房,道:“以後這裏就是你的住處了。值夜的時候就在教主房裏睡,你日常服侍他,應該也不會經常回來。”


    李清露想起他說過,他去哪兒,自己就得去哪兒,以後恐怕不會有自己的時間。


    雲姝道:“有什麽需要的跟我說,我就在你旁邊的廂房住。”


    她說罷離開了。李清露看著屋裏的陳設,靠牆擺著一張垂著白色紗帳的黃花梨架子床,一個雕著喜鵲登枝的大衣櫥,靠窗擺著一副桌椅,還有幾個小圓凳。桌上放著一個笸籮,裏頭有針線和繡箍。屋子雖然不大,隻有她一個人住,待遇已經很高了。雲姝知道徐懷山看重她,對她也很客氣。富貴人家伺候主子的丫頭,都是半個大小姐的待遇。李清露既然是貼身服侍徐懷山的人,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床頭上放著個驅蟲的香袋,散發著艾葉、金銀花和藿香的氣味,讓人心神寧靜。


    在業力司,就算侍女也比玉虛觀的人過得好。可她還是想念師父,也不知道她們怎麽樣了。李清露躺在柔軟的被褥上,奔波了這麽久,十分疲倦,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李清露在鳥雀的叫聲中醒來。她看著白色的床帳,發了一陣子呆才想起自己已經到了業力司。以後自己就要在這裏生活了,反正已經這樣了,還是早點適應的好。


    門外敲了幾下,有侍女給她送了衣裳和發飾過來。衣裙是白色的,上衣窄袖便於活動,裙擺上繡著金色的浪花,另外幾件裙擺上繡著蓮花,形製都是一樣的。


    錦盒裏裝著幾支粉色、紫色的宮花,一支碧玉簪子,一支金分心、一支金挑心,一對祥雲金釵,一塊出入的令牌。她跟著徐懷山,代表的是他的麵子,自然不能穿的太寒酸。


    有人給她把頭發梳成這裏侍女的樣式,頭上一個發髻,多餘的頭發垂下來,在末尾束住。她頭上戴著一支金釵,另一側戴著一朵淺粉色的宮花。梳洗完畢,幾名侍女帶她走了出去,來到了一座大殿前。門匾上寫著蓮華殿三個大字,雲姝手裏拿著拂塵,撣掉了書架上的灰塵。


    李清露走了過去,道:“雲姝姐。”


    雲姝微微一笑,道:“你來了。”


    她看著李清露,對她融入這裏的模樣很滿意。她放下了拂塵,指著麵前的坐席道:“坐吧。”


    這邊本來是孫孤詣打坐煉丹的地方,他擁有了權勢和財富,就想要千萬年都享受這些東西。他為了求長生不死,晚年修了幾年道,卻也沒修什麽正經東西,隻專注於雙修的旁門左道罷了。


    原本周圍的屋舍都是他的姬妾住的地方。孫孤詣去世之後,鍾玉絡遣散了那些女子,讓月練營的人搬到了這裏,這邊才清淨些了。


    大殿的西側擺著個紫金丹爐,有一人多高。書架上放著抱樸子、淮南萬畢術等書,都是煉丹和修煉的法門。徐懷山不喜歡搞這一套,平日裏很少來這邊,雲姝等人還是把這裏收拾的一塵不染。


    大殿的東邊有個頗大的露台,上頭有個圓形的頂子,白色的輕紗垂下來,在風裏不住飄蕩。露台上鋪著竹席,周圍是個淺水池,有幾條巴掌大小的錦鯉遊來遊去。一棵四季桂種在池子邊,風一吹,金色的桂花便點點落在水中,香氣也彌漫在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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