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狀態實在糟糕,精神都已經恍惚了。趙鷹揚道:“封棺的時候到了,這一雙也能用,就這樣吧。”


    徐懷山拚命掙紮,咆哮嘶吼,就是不肯讓人把棺材蓋上。朱劍屏叫了幾個兄弟把徐懷山架了起來,有人把棺材蓋上了。


    轟然一聲,鍾玉絡的麵容消失在他麵前。兩人前幾天還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一轉眼就成了永訣。


    徐懷山受不了這個刺激,在那以後,心中就隻有一件事。


    殺了白子凡——宰了那個畜生,為鍾玉絡報仇。他要讓那個畜生把鍾玉絡臨終時受過的罪都受一遍,讓他千刀萬剮、血流成河!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把天罡無上真氣練到了第七重,白子凡卻銷聲匿跡,不見蹤影了。


    徐懷山恨不能把白子凡挫骨揚灰。可在這之前,他的精神卻日漸崩潰,已經分不清幻覺和現實之間的區別了。


    有時候,他會看到一些自己沒經曆過的情形。他知道,那是鍾玉絡的記憶。她沒有離開,而是一直陪在他身邊。


    徐懷山坐在陰影中,沉默地刻著義眼。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一隻眼球刻完了,他拿起來看了片刻,覺得刻的還不夠好。


    他心中的愧疚就像一個無底洞,沒能保護姐姐的痛苦,直到現在依然折磨著他。


    他什麽也做不到,甚至連一雙合適的眼睛都給不了她。


    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刻了一隻又一隻,卻彌補不了內心的遺憾。圓球堆的從籃子裏冒了尖兒,溢出來,滾落在地。


    圓滾滾的眼珠子呆滯地注視著前方,毫無感情,又讓人寒毛直豎。


    “他說我的眼睛好看——”


    腦海中出現了十裏坡的樹林,大雨傾盆而下,到處都是金刀門的伏兵。那是徐懷山不曾見過的情形,他卻能清晰地感到鍾玉絡的絕望。


    白子凡撕下了溫柔的麵具,惡狠狠地看著她。


    “落到這個地步,當然要怪你有眼無珠。你以為我做小伏低在你身邊快活麽?我恨你恨的要命,你這個女魔頭……你瞪著我幹什麽,下山虎,給我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臉上傳來劇烈的疼痛,比起身體的痛苦,更多的痛來自於背叛。那種所有信任被一夜之間摧毀的感覺,讓人的整個世界都要崩塌了。還有什麽值得相信,還有什麽?


    咯吱——


    眼球是柔軟的,踩下去像漿果一樣,四下爆裂開。


    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疼痛從未消弭,帶著扭曲的噪聲,不時地回響在耳邊。


    嗡——嗡嗡——嗡嗡——


    徐懷山持續刻著木頭,指節捏的發白,每一刀都像是要割在白子凡的身上一樣,帶著強烈的恨意。


    李清露有些擔心他,向前走了幾步。一個木球骨碌碌地朝她滾了過來,晃了幾晃,停在了她的腳邊。


    李清露彎腰撿了起來,還是沒看明白這是什麽東西。一道閃電照亮了天空,隨即一陣沉重的雷聲碾過。李清露嚇了一跳,下意識把木球攥在了手裏。


    閃電持續地閃爍,劃過大半個天空。李清露低頭看了一眼,木球透過虎口狹長的縫隙露出來,赫然是一隻睜大的眼睛,正在冷漠地望著她。


    “啊——!”


    李清露嚇出了一層冷汗,驚呼了一聲,下意識扔掉了那隻木球。


    外頭風急雨驟,半掩的窗戶被狂風吹開了,竹籃被吹得翻倒在地。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響過,大大小小的木球落了一地,有的彈了起來,有的還在滾動。


    她倒退了幾步,一片黑暗中,到處都是一隻隻圓睜的大眼,呆滯地、痛苦地看著她。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有人痛苦地哭泣、有人譏誚地輕笑,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李清露也分不清楚是真的還是幻覺。這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卻又無比真實。她被徐懷山一把拉進了他搖搖欲墜的世界裏,被逼著親眼看一看他每天都在經曆什麽。


    徐懷山停下了雕刻的動作,抬眼看著她。他的眼神冰冷空洞,仿佛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雷聲在她身後轟然響起,要把她的肝膽都震碎。到處都透著一股沉重的壓迫感,李清露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恐懼,腿一軟倒了下去,就這麽失去了意識。


    李清露昏昏沉沉的,感覺自己做了很長的一個夢。一片漆黑當中,到處都是眼睛,一張一合地看著她。天上、地下,身前身後,此起彼伏地眨著,一直監視著她,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


    李清露怕的要命,拔腿向前跑去。到處都下著雨,地上又濕又滑,她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渾身生疼。她抬起頭張望,發現那些眼睛還是跟著她。就算她跑了這麽久,依然沒能擺脫它們。


    不僅如此,那些眼睛還簌簌地眨著,迅速地靠近了她,發出了嘻嘻的笑聲。李清露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吃了自己,又沒有地方躲藏,十分絕望。


    這時候就聽一人道:“跟我來。”


    李清露抬起頭,卻見徐懷山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她身邊。他渾身濕淋淋的,一把拉起了她的手,帶著她向前跑去。兩人穿過泥濘的小路,鑽進枝葉密布的樹林。他在這個傾圮的世界裏待得太久了,對一切都十分熟悉,知道哪裏有能暫時容身的地方。


    李清露有了夥伴,生出了一點安心感。天空中傳來一陣強烈的雷鳴聲,徐懷山一貓腰,拉著她鑽到了一塊狼牙般凸起的岩石下。碩大的葉子遮蓋著他們,李清露小聲道:“怎麽了?”


    徐懷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輕聲道:“噓。”


    透過枝葉的縫隙,能看到天空中張開了一隻巨大的眼睛。那隻眼占據了半邊天空,黑白分明,又帶著一根根鮮紅的血絲。李清露嚇得不輕,呼吸變得重了起來,冷汗涔涔而落。


    那隻眼睛覺察到了異樣,神經質地轉動起來,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上下左右,極左、極右,再右,終於在目光的極限處找到了這兩個入侵者。


    它睜大了一圈,帶著一股興奮的光芒,驟然湊近了他們。


    李清露還沒見過這麽可怕的情形,整個人都嚇得動彈不得。四麵八方傳來了嘻嘻哈哈的笑聲,無數隻小眼睛朝他們聚攏而來,圍著他們飛旋,發出刺耳的噪音。


    “留下來,陪我們玩、陪我們玩……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


    徐懷山把她護在了身後,然而到處都是眼睛,他們無路可逃。包圍他們的小眼睛越來越近,圈子驟然間收縮到極致。頭頂碩大的眼睛放出萬道光線,光芒霎時間化作了無數支利箭,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啊啊啊——!”


    李清露猛地睜開眼,像一條魚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大口喘著氣,仿佛還能感到夢裏的疼痛。


    那種疼痛十分真實,好像真的有東西紮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摸了一下,發現自己的腦袋上有幾根銀針,人中上好像也有個針眼。鄭雨寒慢條斯理地把銀針從她頭上拔下來,道:“醒了。”


    雲姝和朱劍屏在旁邊看著她,鬆了口氣。李清露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噩夢,緊繃的身體鬆弛了下來。然而她想起自己睡著之前經曆的一切,整個人頓時又不好了。


    滿地都是木頭眼珠在滴溜溜地打轉,外麵電閃雷鳴,雲山殿裏黑漆漆的,徐懷山就坐在其中,毫不動容。那情形說是地獄也不為過,他卻如此坦然,仿佛已經適應了與之相處。或者說,他看到的世界比這還要可怕數倍。換成別人早就受不了了,他卻還撐著一口氣,不讓自己崩潰。


    他還沒為鍾玉絡報仇,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就算再痛苦,他都要咬緊牙關撐下去。


    那是地獄與人間交織的情形,如同在苦海中跋涉,不見邊際,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沒有人與他作伴。有時候他會安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羨慕其他人正常的生活,卻無法融入進去。在別人的眼裏,他是個怪異的人,然而隻有身邊的人才知道,那已經是他能做到最好的樣子了。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三年。李清露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她的身體止不住發抖,雲姝過來抱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沒事了啊。”


    外頭的風雨已經停了,此時大約是亥時。床邊立著一盞燈,火光紅幽幽的,仍然不能驅散她內心的恐懼。


    她昏過去之後,徐懷山也恢複了一點神誌,讓人叫來了鄭雨寒和雲姝。幾個人把她背回了月練營診治,免得徐懷山不知道什麽時候犯病又嚇著她。


    鄭雨寒把了脈,說沒什麽大礙,就是受了點驚嚇。朱劍屏過去的時候,見滿地都是義眼,被雷電照的一閃一閃的,莫說嚇著小姑娘了,連他一個大男人見了都受不了。


    他平和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的聲音清潤,緩緩念出這段偈語,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李清露聽著,心跳漸漸平穩下來,感覺好了一些。


    朱劍屏道:“你是修道的,若是實在害怕,就想想你師父教你的經文。我不懂道教的東西,不過儒道釋本是一家,很多意思都是相通的。”


    李清露知道他是一番好意,點了點頭,心裏卻覺得或許徐懷山更需要聽一聽經文。比起自己來說,他的內心才是一片昏天黑地,處於崩潰的邊緣。


    她輕聲道:“他怎麽樣?”


    那幾人都有些意外,她被嚇成這樣,醒過來居然還想著徐懷山。雲姝道:“教主沒事,是他讓我們來陪你的。他怕再嚇著你,不敢親自過來了。”


    她轉身打開食盒,拿出了一個個小巧的盤盞,道:“他讓我帶些好吃的來給你,你餓不餓?”


    徐懷山對女孩子是懂體貼的,但不多。畢竟一個憐香惜玉的人,不至於把身邊的姑娘嚇成這樣。


    鄭雨寒開了個平驚悸的方子,讓雲姝拿去熬藥。李清露抱著膝蓋縮在床上,十分不安。鄭雨寒道:“害怕麽?”


    李清露老實說:“一閉眼就害怕。”


    無量山陰沉沉的,八成是風水不好,誰來誰發瘋。鄭雨寒同情地看著她,讓這樣一個小姑娘貼身照顧徐懷山,整天一驚一乍的,瘋病不過到她身上才怪。


    她道:“教主他……為什麽刻那麽多木球?”


    鄭雨寒看了朱劍屏一眼,這算是他的私事,不知道當不當講。


    李清露見他們都沉默著,好像是知道內情的。她道:“不能說麽?”


    朱劍屏道:“也不是不能說,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李清露已經被嚇成這樣了,若是不問清楚了,心裏更有個疙瘩。她道:“你說吧,我能接受。”


    既然她想聽,朱劍屏便扯了個凳子坐下了,緩緩道:“那不是木球,是他給鍾教主刻的義眼。”


    第二十七章


    朱劍屏一想起鍾玉絡入殮時的情形, 心裏就十分難過。她的離去對於周圍的人來說,是難以提及的痛。不光朱劍屏痛苦了許久,徐懷山更是失去了重要的親人。他刻那些木頭, 就是因為心中還有執念放不下。


    朱劍屏道:“鍾教主的眼睛被屠烈剜去了, 懷山不想讓她肢體不全地下葬。但當時那一雙眼睛沒有刻好, 他一直很愧疚,總想刻一雙更好的給她。”


    他這麽一說,徐懷山的行為倒顯得沒有那麽瘋癲了。李清露覺得鍾玉絡的武功高強,不知道她怎麽會年紀輕輕就過世。她追問道:“屠烈是誰?鍾姐姐又是怎麽走的?”


    朱劍屏想了想,道:“這事說來話長, 講完就到半夜了。”


    李清露剛從噩夢中驚醒,短時間內都不想睡覺了。桌上擺著一盞油燈,上頭覆著個雕花的琉璃防風罩子。火光被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照在人的臉上, 頗有些光怪陸離的氣氛。


    她道:“我睡不著,想聽一聽。”


    朱劍屏撚著手裏的折扇, 慢慢道:“好吧, 那就得從五年前說起了……老教主孫孤詣突然去世, 沒有留下讓誰繼任的遺囑。鍾教主便聯合了懷山, 以風息營的人做為後盾, 在靈堂上說老教主口諭, 讓她接任教主之位。當時雷霆營的營主屠烈心中不服, 覺得自己深受老教主的器重,他才應該當教主。”


    當時的情形,朱劍屏等人都親眼見過, 提起來仿佛還像是昨天的事。


    他道:“屠烈外號下山虎, 性情十分凶猛,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聽孫孤詣的話。他跟鍾教主在葬禮上打了一架,本來兩人的武功差不多。後來鍾教主使出了天罡無上真氣,這才戰勝了他。天罡無上真氣是業力司的不傳之秘,隻有曆代教主才有資格修習。孫孤詣既然將此功傳授給了鍾教主,那便是認可了她做繼承人之意。教中的其他人這才服了氣,奉她做了教主。”


    李清露道:“那下山虎就老實了麽?”


    朱劍屏搖了搖頭,道:“怎麽可能。屠烈仗著自己統率著雷霆營,人多勢眾,對鍾教主一直很不恭敬。後來年底述職的時候,他借酒撒瘋,說她是一介女流,不配統領業力司。鍾教主這次沒給他留麵子,直接打斷了他兩根肋骨,將他關在了大牢裏,以儆效尤。”


    李清露啊了一聲,道:“然後呢?”


    朱劍屏道:“看守牢獄的人是屠烈的舊部,趁著半夜把他放了。屠烈心中含恨,潛回了雷霆營,帶著五百來個親兵半夜攻打雲山殿。幸虧他手下的人並不都效忠於他,偷偷來報了信。徐懷山帶著風息營的兄弟們火速趕到了雲山殿,來保護鍾教主。”


    他想起了當時的情形,皺起了眉頭。火把在遠處湧動,兩撥人廝殺在一起,到處都是刀光,流出來的血把地都染紅了。


    那一場內亂持續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歇。鄭雨寒對這件事的記憶也很深刻,他光是救治自己這邊的傷員,就花了半個月的功夫。


    朱劍屏道:“屠烈眼看援兵越來越多,將他帶來的人都包圍了。他心知大勢已去,也顧不上兄弟義氣了,索性扔下了那些人,趁著夜色自己逃走了。”


    屠烈雖然僥幸逃生,那些跟著他叛亂的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雲山殿前,遍地都是屍體,還有些被砍斷手腳的人,躺在地上痛呼哀嚎。


    鍾玉絡動了真怒,讓人把那些叛徒抬到了刑場上,在他們身上灑了蜜糖,扔在太陽下暴曬。那些人的身上爬了密密麻麻的蟲子,傷口又癢又疼,哀嚎了數日才死去,凡是見過的人都忘不了那個情形。


    朱劍屏不想嚇著李清露,隱去了這一部分沒說。他道:“屠烈離開無量山之後,投奔了金刀門。金刀門一向跟咱們是冤家對頭,他這一去,就是要跟咱們作對到底了。金刀門的主人姚長易十分賞識屠烈,給了他個堂主做。如今金刀門在長安的雲雷堂便是他統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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