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房裏的道路狹窄,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他站在那兒像一堵牆似的,有點礙事,便去外頭透氣了。一名郎中過來道:“堂主,咱們的藥不夠了。”


    屠烈道:“去買啊,沒錢怎的?”


    那郎中為難道:“不是沒錢,是咱們自己鋪子裏的藥都用完了。”


    屠烈疑心他忙傻了,這種事也來問,道:“去別家鋪子裏買啊,誰綁著你了!”


    郎中苦著臉道:“上午派人去轉了一圈,城西的各家鋪子裏都沒藥了。他們說……城東的人前一天就來了,把所有的三七、白芨、當歸等止血活血的藥都買走了。”


    業力司也沒有許多傷員,怎麽就需要這麽多藥材?他們這麽幹,顯然是故意跟這邊作對了。這種事一看就是申平安讓人幹的,那臭道士一向玩世不恭的,氣死人不償命,這是記恨自己在牢裏打過他好幾頓呢。


    劉管事從營房裏出來,聽見了他們的話,歎了口氣。屠烈氣得不行,叉著腰在營房前轉了幾圈,恨不能找個沙袋揍兩拳出氣。這時候一名侍衛走了過來,手裏拿著封信,說是姚總門主派人送來的。


    人和堂被業力司的人奪回去了,姚長易得到消息隻回了封信,看來也是怕了徐懷山,不敢親自來長安了。


    屠烈心煩意亂的,懶得看字,道:“念。”


    那人覺得出了這麽大的事,信裏不會有什麽好話。他猶豫了一下,道:“屬下不敢。”


    屠烈不耐煩道:“讓你念你就念!”


    那人隻好打開信,硬著頭皮念道:“屠烈,你這個……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好不容易搶過來的地盤讓你就這麽弄丟了。你還口口聲聲說負責,我死傷了這麽多兄弟,你怎麽負責?本座真是看走了眼才把人交給你……”


    有人從旁邊經過,聽見了那些話,十分詫異,也不敢多看多聽,低著頭匆匆地走了。


    屠烈沒想到姚長易會直接在信裏破口大罵,一點麵子也不給,連忙道:“閉閉閉嘴別念了,給我!”


    他一把將信抓了過去,見上頭都是罵他的話,斥責他是個沒用的廢物,就會花天酒地。又說若是再發生這樣的事,不用徐懷山動手,他親自來收拾他。


    屠烈看完了信,不覺間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姚長易還對他十分器重,如今卻對他徹底失望了,簡直能從字裏行間看到姚長易氣得扭曲的臉。他心中十分惶惑,說:“怎麽辦?”


    劉管事說:“總門主在氣頭上,罵兩句也不必放在心上。咱們守好這裏,安穩一段時間再說吧。”


    屠烈也沒什麽辦法,隻能默默地忍下這口氣。他長著一臉橫肉,窩著火顯得更加駭人。周圍的人知道堂主心氣不順,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禍上身。


    這時候就見一座營房後有人探頭探腦的,不知偷看了他多久了。屠烈咆哮道:“什麽人,出來!”


    他大步走過去,卻見他兒子屠小虎帶著伴讀蹲在這裏,伴讀的身上還掛著倆人的書包。他氣不打一處來,道:“讓你念書,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屠小虎抬頭看著他,一臉無辜道:“爹,我不放心你……過來看看。”


    屠烈道:“看什麽看,我有什麽好看的。”


    他最近就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忍不住對兒子發起火來,道:“老子為了讓你有出息,給你花了多少錢請先生。你還給我天天逃課,我讓你逃、讓你逃!”


    他抄起旁邊的一個大竹笤帚,朝屠小虎的屁股上拍過去。屠小虎被拍的滿地亂蹦,一邊道:“我錯了,爹,別打了!”


    他一邊喊一邊往伴讀身後躲,三個人在院子裏直打轉。屠烈還沒消氣,恨恨道:“你還給我賭博、偷摸去喝花酒,吃了喝了還掛賬,怕你老子不知道是不是?”


    伴讀一個跟頭摔在地上,滾的渾身都是灰。屠小虎沒了掩護,被打的抱頭鼠竄,放聲喊道:“劉大伯,快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啦!”


    劉管事隻好上前勸道:“教訓幾句就行了,別打壞了。”


    屠烈就這一個兒子,也舍不得真打。他喘著氣把大笤帚一扔,道:“趕緊去學堂,再讓我知道你在外頭鬼混,老子扒了你的皮!”


    屠小虎小聲道:“念那麽多書有什麽用,我又不想考秀才。”


    屠烈惱火道:“你不念書幹什麽,跟著老子天天砍人啊?”


    屠小虎正中下懷,道:“那也行。”


    “行個屁,”屠烈道,“你就是幫老子看堂口,肚子裏也得有點墨水!你爹我當初就是沒好好讀書,現在吃了沒文化的虧,看個信都費勁。想當年我為了練這一雙鐵砂掌,每天上午打一個時辰燒紅的砂子,下午再打一個時辰。天不亮就起來站樁,一天就睡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叫苦。如今光讓你念個書,你就偷懶耍滑的……”


    屠小虎感覺頭都大了,意識到父親又要開始曆數他從前吃了多少苦,自己都能倒著背了。


    他連忙拉起了伴讀道:“好好好,我去學堂。爹你別生氣了,氣大傷身。”


    屠烈道:“我他媽去你的氣大傷身,老子哪天要是氣死了,就是你害的!”


    屠小虎和伴讀一起往回走,一邊怪聲怪氣道:“子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屠烈聽著不對勁,喊道:“站住,聖人這麽說過嗎?”


    屠小虎有點怕他爹,遠遠地停了下來,道:“我記錯了,是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屠烈轉頭看劉管事,道:“聖人說過這話?”


    劉管事道:“說過。”


    屠小虎老實道:“爹,還有事麽?”


    屠烈揮手道:“那沒事了,走吧。”


    屠烈看著兒子走遠了,抬手用力地抓了抓頭發,又心煩起來。他雖然四肢發達,頭腦卻並不簡單。他清楚自己並非是為了打了敗仗生氣,而是因為對敵人有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當初就是屠烈聯合白子凡一起殺了鍾玉絡,他深知徐懷山恨不能吃他的肉、寢他的皮,絕不可能放過自己。業力司的人為了報仇積攢力量,已經蟄伏太久了,這一切才隻是個開始。


    屠烈不知道徐懷山接下來要做什麽,那種對未來無法掌控的感覺,讓他渾身都為之顫栗。


    他攥緊了拳頭,臉上的橫肉堆了起來,顯得格外凶狠。他喃喃道:“姓徐的,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我為了我兒子,也得守住這塊地盤,老子非跟你鬥到底不可!”


    最近城裏風平浪靜,似乎是沒什麽事了,但保不齊什麽時候金刀門會反擊。雙方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都在留意對方的一舉一動。


    徐懷山打算在人和堂多守一陣子,至少過了年再走。他待在長安,其他人便也留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月。


    申平安有好久都沒跟師弟見麵了,每天忙完了正事,便來找朱劍屏喝茶下棋,仿佛回到了昔日一起讀書的時光。


    徐懷山去營房看望兄弟們,李清露煮了點紅棗桂圓湯,過來找蛛紅聊天。


    蛛紅屋裏沒人,丫鬟說她跟青將軍去找軍師了。李清露想著自己煮了一大壺,三四個人也夠分的,便過去看他們。


    她掀開棉布簾子,就見蛛紅穿著一件紅色的單襖坐在太師椅上。她腿上蓋著個毯子,懷裏抱著個小笸籮,正在剝桔子。衣架上掛著好幾件大氅,桌子上堆著橘子皮和瓜子皮。屋裏彌漫著茶水的香氣、橘子的酸甜味,檀香的陳厚氣息,還有炭火的炙熱感。


    屋裏暖融融的,跟外麵像是兩個世界。申平安跟朱劍屏坐在羅漢床上,正在下棋。蜈青雙手抱著臂在旁邊看著,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又嚴肅。一群人湊在一起,冬天才剛開始,就開始貓冬了。


    蛛紅見了李清露,招手道:“快過來,來吃橘子。”


    她就著皮把半個橘子遞過去,李清露張嘴吃了,彎起了眼。她從小和眾多師姐妹生活在一起,跟女子在一起就覺得十分舒適自在。蛛紅也喜歡她溫和的性子,一見她就開心。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碟金絲餅、一碟紅豆糕,又拿出個白色的大瓷壺來,道:“天冷了,喝點紅棗湯暖暖身子。”


    她拿了茶碗,給每人倒了一碗湯。蛛紅喝了一口,湯甜甜的,帶著一股濃濃的桂圓味,十分醇厚。她道:“真好喝,你們都嚐嚐。”


    申平安喝了一口,讚道:“確實不錯,李姑娘好手藝。”


    蛛紅把膝上的小毯子蓋到了李清露的腿上,還帶著一股熱乎勁兒。李清露小聲道:“你會下棋?”


    蛛紅伸了個懶腰,坦然道:“不會啊,蜈青也不會。”


    李清露道:“那他在看什麽?”


    “看輸贏啊,”蛛紅笑了,“我們下了注的,我賭申堂主贏,他賭軍師贏。一兩銀子,夠買一筐橘子了。”


    那邊下了一陣子,申平安抬眼微微一笑,提醒道:“師弟,我要贏了。”


    朱劍屏的神色有點凝重,把棋挪了一下,道:“少說大話。”


    申平安慢悠悠地跟了一步,自信道:“論下圍棋,我可能不如你;但比象棋,整個業力司就沒人是我的對手。”


    朱劍屏抿著嘴唇,光是應付他就用盡了全力,確實沒辦法跟他鬥嘴了。兩人又拖了片刻,申平安落下了一枚棋,笑吟吟道:“將軍!”


    棋盤上,黑方的小卒子對著紅方的帥。朱劍屏歎了口氣,往後一靠道:“行吧,算你贏了……你平時不好好當值,光在街上跟老大爺下棋了是麽?”


    申平安哈哈一笑,道:“讓你說著了,長安城裏藏龍臥虎,在樹蔭裏下棋的大爺都厲害著呢。願賭服輸,都拿錢來!”


    蜈青拿出一塊銀子,放在棋盤旁邊。蛛紅勾了勾手指,道:“分我一半,申堂主,我賭你贏呢。”


    申平安衝她比了個大拇指,道:“還是紅將軍有眼光,下次還買我就對了。”


    他拿了一塊銀子拋給蛛紅。蛛紅把錢揣進袖子裏,含笑道:“好妹子,等會兒帶你出去買糖吃。”


    李清露道:“好啊。”


    幾人說著話,一名侍衛從外頭進來了,道:“軍師,飛白書畫坊的人來了,說是您的字賣出去了,給您送錢過來,還有話要跟您說。”


    朱劍屏道:“讓他進來吧。”


    夥計掀開簾子進來了,對朱劍屏打了個躬道:“朱公子,這是字畫錢。買字的還是前幾次的那個客人。”


    朱劍屏道:“那人走了麽?”


    夥計笑道:“那位客人還在鋪子裏,他寫了封信讓小的一起捎過來。”


    朱劍屏有些意外,打開一看,見素白的信箋上有四句詩,筆跡剛勁有力。


    “性如白玉燒猶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明年榜上看名姓,楊柳春風正似今。”


    這是蘇轍詩中的四句話,朱劍屏的心驀然間有所觸動,眼簾垂了下來。這人知道自己想要功名,也認可自己的才華,單從書法中可瞧不出這麽多。對方以這四句詩相贈,很可能見過他本人,而且對他的過去有所了解。


    朱劍屏抬眼道:“他還說什麽了麽?”


    夥計道:“那位客人說,他對公子仰慕已久,想跟您見上一麵。”


    朱劍屏笑了一下,起身道:“好,我這就去一趟。”


    這段時間裏,朱劍屏去過飛白書畫坊幾次,以驚鴻客的筆名留了幾幅字。經常是頭一天掛上,第二天就被人收走了。店主說每次買的都是同一個人,次數多了,朱劍屏對那人產生了興趣,想跟他見一麵。


    他跟字畫店的老板說,下次那人若是再來買字,便讓人來城東人和堂說一聲。沒想到對方先對他發出了邀請。


    朱劍屏穿上了外袍,打算出門。蛛紅起身道:“一塊兒走,我去買點果子吃。”


    她穿上了一件鼠灰色披風,襯得她紅色的襖子越發鮮豔好看。李清露跟她攜著手,不覺間想起了秦招娣。蜈青過來道:“我也去吧。”


    李清露是教主看重的人,他得去保護她。一屋子的人像落花生似的,拽起一個,一大串兒都跟著走了。朱劍屏回頭道:“師兄,你不去?”


    申平安下了床,提上鞋道:“去也行,出去逛一圈,晚上好多吃兩碗飯。”


    天已經開始冷了,李清露穿著一件白色的襖裙,衣襟上繡著幾朵淺紫色的木芙蓉花。下頭是一件丁香色的馬麵裙,配著秋香綠色的衣帶,看起來挺暖和的。


    一行人站在大門前,寒風吹過來,蛛紅捂了一下身上的披風,感覺臉上有點涼。蜈青走到她身前,給她擋著風道:“你看人家多會疼自己,你就不能多穿一點?”


    蛛紅看了他一眼,道:“我沒事啊,你冷麽?”


    蜈青穿著一身鐵灰色的襖,也不怎麽冷。陽光照在身上,多走一走就暖和了。一群人在街上逛了一陣子,臨街的鋪子生意都不錯。大家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比先前落到金刀門手裏的那陣子好多了。


    有些流動的攤販在路邊做生意,沒人驅趕他們。有人揭開鍋蓋,盛出一份米酒湯圓,白騰騰的熱氣撲麵而來。又有人在街邊叫賣糖葫蘆,那人雙手揣在袖子裏,在寒風裏跺著腳。賣米酒的小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過來一點,這邊燒著火暖和。


    李清露認出來了,這是之前那個賣糖葫蘆的人。他被金刀門的人驅趕,挨了一頓打。李清露同情他,還給了他幾兩銀子。


    她見他回來了,十分高興,過去道:“大叔,我要五根糖葫蘆。”


    那大叔認出了她,驚喜道:“是你啊,小姑娘。咱們算是老朋友了,來來,我請你!”


    李清露道:“最近怎麽樣了?”


    大叔嗬出一口白氣,道:“就是天冷了點,生意比以前好多了。聽說業力司的人趕跑了金刀門的人,大家的日子都好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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