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南枝被陸聞泛著寒意的視線看得渾身發麻,她鬆了鬆牙齒,想要張嘴問他的身份,可剛鬆懈分毫,就感覺嗓子好像帶上了哭腔,又下意識咬緊了嘴唇。


    死一般的沉寂縈繞在這裝點得喜氣洋洋的婚房中,好似割裂開了什麽怪異的氛圍。


    不知僵持了多久,眼前男子先一步收回了自己虎視眈眈的視線,側頭之際眼尾仍像結霜般冰冷,卻將視線落在了屋中圓桌上的一小碟甜棗上。


    沈南枝鬆口重重呼出一口氣來,她甚至感覺自己的麵頰都被憋得像要燒起來一般。


    喘息間,那人已是緩步走向桌前,瑩白如玉的指骨拾住小碟的一角,端起那碟甜棗,緊繃的唇角總算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既然兄長今夜未來,這‘棗’生貴子,我便代他享用了,新婚快樂,嫂嫂。”


    沈南枝霎時瞪大了雙眸,甚至下意識就想奪門而逃,那人卻先一步轉身,在說完這話後,端著那碟甜棗闊步離開了婚房。


    直到周圍許久都未再傳來半點動靜,沈南枝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那人稱陸衡為“兄長”,又將她喚作“嫂嫂”,那他便是那位傳聞十三歲才被陸家找回的棄子,陸衡的弟弟,她往後的小叔子。


    一個在兄長新婚之夜,闖入婚房掀了長嫂蓋頭的小叔子。


    陸聞。


    他怎麽敢!


    第2章


    不知在沉寂的屋中又呆坐多久,沈南枝才逐漸從方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她有些遲緩地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


    銅鏡裏,是一張連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麵容,精致,明豔,即使眼尾發紅,下唇微腫,白皙的麵頰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卻仍叫她覺得這應當是自己從小到大,裝扮得最為好看的模樣。


    可陸聞方才還是一語擊碎了她的夢:“長得也……不怎樣嘛。”


    沈南枝緩緩卸下鳳冠,脖頸的酸痛褪去些許,心底的酸澀卻在不斷蔓延開來。


    她自知自己是平凡普通的,陸聞這句話打小她便從各處聽過數次,在沈槿柔逐漸出落得亭亭玉立之時,這類話更是隨處可聞。


    “二小姐這般貌美如花,大小姐長得……怎就差這般多。”


    沈南枝忽然覺得自己今日出嫁前,瞧見自己的裝扮還在悄悄在心底竊喜了一番的心情有些可笑,她所嫁的丈夫並未來掀開蓋頭看見她的精心裝扮,而深夜闖入婚房的小叔子,代替他的兄長告訴了她現實,甚至還出言戲弄了她。


    後槽牙咬得發酸發疼,銅鏡裏的麵容分明染上了怒意。


    可很快,沈南枝緊繃的身體又忽的泄下氣來,神情麻木地開始褪去身上繁瑣的飾品,擦去臉上的胭脂水粉,好似今日什麽也未曾發生過一般。


    夜深。


    偌大的婚床上孤零零蜷縮著一個嬌小的身軀,被褥上金線勾勒的鴛鴦戲水好似也在嘲笑她的悲涼,緊閉的雙眸似是又要滲出些無聲的濕濡來,最終也都消散在沉寂的夜色中,無人在意。


    ——


    翌日。


    即使入睡得極晚,沈南枝還是起了個大早。


    昨日見過的兩名丫鬟,春夏、秋冬,在聽聞屋內動靜後手腳麻利地進屋為她梳妝打扮。


    秋冬繞至身後為沈南枝梳理長發,手心觸及一片柔軟順滑時,顯然愣了一瞬,同為女子,她自是知曉這得是多麽難得又令人驕傲之事。


    她又多看了幾眼沈南枝烏黑順直的發絲,正欲開口詢問,便聞沈南枝低聲道:“簡單簪起來便好。”


    秋冬手上動作一頓,她是府上最會梳發髻的丫鬟,這樣一頭烏黑靚麗的美發,若僅是簡單簪起來,似乎有些太可惜了,但主子的吩咐她不敢不從,輕輕應了一聲,拿過沈南枝選上的一支素簪,便簡單將她的發簪在了腦後。


    沈南枝出嫁前便隻會梳上簡單的半簪發,如今嫁了人,也隻是從半簪變為了全簪罷了,似乎也並無什麽變化。


    側頭瞥見春夏真正要打開梳妝台上的胭脂盒,沈南枝抬手止了去:“不必了,這樣便可以了。”


    昨日也是沈南枝頭一次使用胭脂水粉,可那似乎也無法改變什麽,她應當認清自己的,何故要再做無謂的掙紮呢。


    兩名丫鬟看著沈南枝素淨的麵容和簡單的發髻都有些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沒再多說什麽,福了身,隨著沈南枝一同出了院前去向長輩請安。


    陸衡昨日宿在了偏院,究竟是同他的美妓一同宿下的還是獨自一人沈南枝沒有多問,隻知他此時還宿醉未醒,敬茶一事便也僅能她獨自前去了。


    ——


    沈南枝來得並不算晚,但待她到了堂廳前,裏麵已是聚滿了人,也不知是在等著新婦前來請安,還是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陸衡為陸家嫡長子,也是陸國公府世子,為陸國公正妻徐氏所生,徐氏膝下還有一女,名喚陸瑩,家中行四剛過及笄,側室李氏育有一子,名喚陸興,家中行三。


    那陸聞便是行二的次子,可他似乎並不為這兩位妻室所出,此時也並不在堂廳內。


    婆子前去通傳世子妃到了,沈南枝在透過門框往裏掃視了一周,思及昨日悲涼的夜晚,心底更是忐忑難安。


    廳內眾人聞聲探頭朝外看來,方才的閑談聲也戛然而止,一時間氣氛變得沉寂凝滯下來。


    可待到沈南枝抬腿跨入門檻中,不知從何處歎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唏噓聲,好似帶著失望又帶著幾分不屑,隨即便有小聲的議論流竄在堂廳內裏。


    這似乎就是眾人所預見的見麵,甚至因為親眼所見沈南枝的樸素,而讓他們有了更多能夠背議她的談資。


    沈南枝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但那些話說來說去大抵也就那幾句,她斂目垂頭,連肩頸也不自覺微微收攏了些。


    方才的匆匆一瞥叫她也清楚瞧見堂廳內的每個陸家人都氣質不凡風姿卓越,她的加入顯得極為格格不入,就好像踏入了一個不屬於她該出沒的領域一般。


    春夏和秋冬接過婆子遞來的托盤,沈南枝端起一杯茶跪在了徐氏跟前。


    “母親……喝茶。”這聲母親喚得很是生疏,沈南枝舉起茶盞更是將頭快要埋進衣襟中了。


    跟前這位美婦人雍容華貴,算上年歲應當與她的母親差不了幾歲,可歲月好似向來都偏愛美人,並未在徐氏麵上留下多少痕跡,而她骨子裏透出的那股高貴慵懶的氣質,叫沈南枝覺得更加壓迫和不適了幾分。


    她興許一輩子也生不出這般強大的氣場。


    徐氏淡漠地看了眼腳邊畏畏縮縮的沈南枝,僅是進門到跟前的片刻間,她已是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再瞧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自卑和軟弱,與她心中所期盼的兒媳是一點也沾不上邊。


    徐氏接過茶放在唇邊,好似都未曾沾濕她的唇角,便遞給了一旁的丫鬟放下,心中不悅,卻也還是維持著麵上的鎮定,按照規矩給沈南枝遞出了紅封。


    “昨日之事實在意外,前來參加婚宴的賓客眾多,衡兒將要躋身官場,不得不與這些人打好關係,醉酒也是無可奈何,你既已嫁入陸家,身為衡兒的妻,便也要知曉顧全大局,切不可小肚雞腸,也莫要將此事小題大做,往後要好好與衡兒過日子,你可知曉了?”


    徐氏嗓音偏柔,一字一句慢條斯理道來,就像是一個和藹慈善的母親在溫柔叮囑著新進門的兒媳。


    可沈南枝袖口下的指骨卻不斷在徐氏的話語下蜷縮起來,最終緊握成拳,胸口像是被砸中一塊大石,連帶著眼眶也不由自主開始發酸了。


    如此話語,饒是向來隱忍的沈南枝也覺得實在太過可笑,丈夫在大婚之日不與妻子圓房,卻當眾與妓子花前月下,這是何等荒唐之事,到了徐氏嘴裏,便僅是一句輕飄飄的無可奈何。


    究竟無可奈何的是陸衡,還是她自己。


    周圍似乎有人探直了脖子,想瞧瞧這新婦會在婆婆這般話語下如何反駁,卻聞沈南枝低聲呼出一口氣來,有些幹澀道:“是,媳婦知曉了。”


    徐氏微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來,眸底的一絲訝異很快消散開來,出聲道:“起來吧,你與其他人認識一番,便先回去吧,我今日有些疲乏,就不留你用膳了。”


    晨間,新婦是要與婆婆一同用早膳的。


    沈南枝動了動唇,到底是沒能多說什麽,壓著心底那股委屈站起身來,在婆子的介紹下,一一向堂廳內其餘人問好請安。


    自始至終她都微微垂著頭,微縮的肩頭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很是沒精神,本就素樸的模樣,在這樣的姿態下便顯得更加卑微,無半分世子妃該有的模樣,反倒像是個身份低微的妾室。


    到底是上不得台麵之人,徐氏有些煩悶地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待沈南枝向她辭別,她便先一步被丫鬟扶著從堂廳另一側門離開了。


    ——


    陸聞自小道繞過堂廳的院門前時,便瞧見一抹匆忙的身影逃也似的往外走來。


    他一時間還未能辨出是府上何許人會在這時出沒在堂廳,但很快他微眯著眼,發現來人竟是自己昨日剛進門的嫂嫂。


    陸聞腳下的步子頓在原地,原本舒展的眉心不知為何不自覺微蹙了起來。


    這女人,今日怎是這樣一副扮相。


    與昨日令陸聞驚豔過一瞬的模樣大相徑庭。


    此時的沈南枝,似乎便搭得上傳言中所說的相貌平平了,素淨到沒有焦點的麵容,寬鬆又臃腫的衣著,就連她身後跟著的兩名丫鬟似乎也比她顯得要精神明豔些許。


    可陸聞見過她唇紅齒白,媚眼含春的模樣,明明眼眶中包著的是晶瑩的淚水,卻又像是盛滿了狐媚勾人的迷魂湯一般,勾魂攝魄,美得不可方物。


    沈南枝垂著頭一路快步走出堂廳,直到險些撞上擋在院門前的身影,她才赫然驚覺院門前站著一人。


    她驚呼一聲,頓時止住步子,慌亂抬眸,便對上了昨夜令她膽顫不已的那雙寒眸。


    沈南枝泛紅的眼尾落入陸聞眸中,而這張昨日分明嬌媚入骨的麵容,此時也終是叫他看了清晰。


    一臉素淨未施粉黛,並不精致張揚的眉眼在這樣素淨的麵容下掩蓋住了它們原本的光芒,又因她遲鈍怯懦的神色,叫這張本就失去光點的麵容顯得更為平淡了幾分。


    唯有眼尾的那抹紅,像是點綴了黑白畫紙的一抹豔色。


    陸輕飄飄看了堂廳一眼,大抵是知曉她方才經曆了些什麽,那一家子人自是不會給她半分好臉色看。


    思及此,他心底那股怪異的思緒忽然又升了起來,這點委屈她便受不住了,如若他再出言多說她幾句,她會不會就此落下淚來。


    陸聞唇角像是要藏不住笑意了,甚至連帶著血液也有些興奮起來。


    他動了動唇,麵對沈南枝的慌亂和驚愣,先一步輕聲喚道:“嫂嫂晨安,可還記得我?”


    一聲嫂嫂,讓沈南枝霎時想起昨日在婚房中的遭遇。


    她怎會記不得,這個闖入兄長婚房戲弄嫂嫂的小叔子!


    方才積壓的情緒好似一下就要湧上來了一般,明明她一直隱忍得極好,即使紅了眼眶,也極力止住了淚不叫自己又一次因著懦弱而落淚。


    但此時此刻,她卻被突然放大的委屈壓得幾乎就要繃不住了。


    淚水決堤的一瞬,沈南枝猛地垂下頭來,更是顧不上再搭理陸聞的問候,略過他高挺的身形,慌亂無措地逃離了此處。


    一抹晶瑩的光點閃過陸聞眼前,待到他回神時,沈南枝已是跑沒了影。


    回身望著空無一人的小道,方才激起的一絲趣味逐漸散開,沉入穀底碎成了冰渣。


    唇角將“嫂嫂”二字碾磨了一瞬,這才緩緩收回眼神轉身離開。


    嘖,還當真是哭了。


    可他,什麽都還未說啊。


    真是無趣至極。


    第3章


    將過午時,陸衡才緩緩從宿醉中睜開眼,緊蹙的眉頭傳遞著他渾身不適的信號。


    可還不待他緩過神來,一旁候了許久的小廝便苦著臉匆忙道:“世子,您可算醒了,夫人在清風軒內等您多時了。”


    陸衡難受地晃了晃腦袋,顯然壓根未將小廝的話給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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