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聞救了她。


    即使在此前她對他帶著抵觸和偏見,即使他們此前的兩次相見都令她感到不適,但此刻她從未有過這般慶幸,慶幸她會在這裏遇到他。


    緩了一瞬氣息,沈南枝再次壓下哭腔,抬眸直直望進陸聞漆黑深邃的眼眸中,真摯道:“真的,謝謝你陸聞,還好……還好今日有你在,還好我遇見了你。”


    ——


    陸聞的確是愣住了。


    方才湧上心頭的殺意,在頃刻間就這般被他怔愣的心緒給阻礙了,停滯一瞬,提起的劍便就這樣落了下來。


    這句話,太過陌生了。


    記憶中,陸聞倒是聽過許多與此話相反的話。


    “你怎麽不去死了算了。”


    “我當初若是沒生下你就好了。”


    “若是沒了陸聞,一切都好辦了。”


    但,他似乎從未聽過有人說:“還好有你在。”


    十歲那年,他那原本身為青樓頭牌的母親得了個機會攀上了當地的縣令,在縣令夫人外出遊玩之際,他的母親帶著他登門入室,引誘著縣令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可他的母親高看了自己,也高看那無能的縣令,縣令夫人歸府之際,他和母親被趕出縣令府,流落街頭甚至四處遭到打壓。


    那個下著雷雨的夜,他第一次殺了人。


    他殺了縣令夫人找來□□母親的三個男人,將母親從痛苦的折磨中救了下來。


    時至今日,陸聞已是記不太清自己當時是用何種方式殺死了比他高壯凶猛的三個成年男子。


    他隻記得,當他恢複理智滿身是血地奔向衣衫不整的母親時,母親眼底滿是恐懼和絕望,好似看見了地獄裏索命的惡鬼,在他將要觸及到她時,她顫抖著身子連滾帶爬縮到了牆角,嘴裏喃喃念叨著求饒的話語,甚至哭得比方才遭受折辱時還要淒慘。


    他分明救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卻視他為魔鬼,害怕得不敢靠近他分毫,又談何一聲微不足道的謝謝。


    一切的錯誤都是從那夜開始,從他拚了命救下他的母親開始,而後來因這個錯誤而落得的苦果,陸聞已是不想再過多回想了。


    他收回思緒,垂眸冷眼看著沈南枝,她的臉上滿是血跡,就像是那年他的母親被濺了一身血一般。


    按理說,下一瞬這個懦弱無能的女人就該如她母親一般被嚇破了膽,而後開始顫抖,開始哭泣求饒。


    可沈南枝卻在他的注視下逐漸停止了哭泣,帶著血跡的麵容因著她泛著水光的眼眸絲毫不顯得猙獰和可怖,她就這般直勾勾地望著他,反倒像是隻迷途的小奶貓找到了前來接她回家的主人。


    目光緩緩向下,視線裏一片白花花的肌膚落入眼眸中,波濤洶湧,甚至未有觸碰也好似感覺到了那滑嫩的柔軟,荷粉色的肚兜幾乎要包裹不住,如此張揚和飽滿的姿態與平日裏她那副怯懦的模樣顯得格格不入,但此刻在她這張媚眼含春的臉下,又甚是勾人,叫人心生邪念。


    難怪那醉漢會這般失了理智,的確是男人看了就會生出下流貪欲的景象,但陸聞卻在心底生出一絲怪異的念頭。


    若是此時撕了她的衣服,她是否便會再次出現那驚慌恐懼的哭喊聲呢?


    正想著,沈南枝順著陸聞毫不掩飾的目光瞧見了自己身前的光景,她頓時驚呼出聲,忙不迭跪坐在地上轉過身去,手忙腳亂想要拉起自己破碎的衣衫:“抱歉……不……我這不是……我……”


    方才的醉漢將她的衣衫撕扯開來,她在驚慌下忘記了自己是何等狼狽模樣,竟叫自己的小叔子給全數看了去。


    沈南枝背對著陸聞抬不起頭來,破碎的衣衫怎麽也無法再恢複原樣,耳根燒得通紅,即使被夜色遮擋了羞人的紅暈,卻仍止不住渾身緊張和羞惱攀上的熱燙。


    她真不知一個人的處境竟能窘迫到如此地步,險些遭歹人折辱,又叫自己的小叔子瞧去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樣。


    沈南枝剛消停些的淚意似是又要湧上來。


    正極力隱忍著,忽的肩頭一重,帶著清冽氣息的溫熱將她裸露的肩頭包裹了起來,沈南枝怔愣側頭,這才見自己披上了一件寬大的沉黑外袍。


    陸聞不知何時將劍收入了劍鞘中,僅著一身素白的裏衣,一臉淡漠地站在她身後。


    俊美的少年褪去了沉悶的黑,此時他迎著月光,棱角分明的側臉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是墜入凡間的天神,好看得令人有些移不開眼。


    沈南枝怔愣一瞬,很快又回過神來。


    忙不迭從地上爬了起來,即使雙腿還有些發軟,但仍是極力站穩了身子,立在陸聞跟前拉緊了衣襟有些不好意思道:“陸聞,今日多虧了你,若非是你,我……我還不知會被如何對待,我會好好報答你的!還有……還有你的外衣,我會洗淨歸還於你,隻是……今日之事可否請求你莫要向旁人說起,拜托你了。”


    沈南枝鮮少與人一口氣道上這麽多話,不知是否因為陸聞的搭救和這身帶著不容忽視的男子氣息的外袍,即使她與陸聞的初見並不那般和睦,如今也並非熟絡的關係,但她卻還是大著膽子與他道出了心中所想。


    她是真的對他萬分感激,或許他隻是個少言寡語之人,心地卻是極好的。


    陸聞沉默地掃了一眼倒在一旁的屍體,耳畔女子帶著沙啞的嗓音連連對他道謝,他卻隻覺得心底越發煩躁。


    今日殺人一點也沒讓他覺得痛快,甚至帶起一些令他不愉悅的過去,讓他還想再砍點什麽,垂落在腿側的掌心逐漸收攏,指腹微微摩擦一瞬,才再次將視線移回了沈南枝麵上。


    報答?


    一個自身難保的女人,能報答他什麽。


    陸聞沉下臉來,漫不經心道:“不向旁人說起,嫂嫂這是打算自己將這屈辱之事咽下嗎?”


    不然呢?


    這是沈南枝的第一反應。


    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分來到城郊之地,因著那人的回信自己耽擱了歸府的時辰,這事怪不得任何人。


    即使遭遇了這般可怖之事,她又能向誰尋個公道,若是不咽下,她難不成還能找誰做主不成。


    不會有人給她做主的。


    但很快,沈南枝又猛地反應過來,今日她險些遇害,到底是有驚無險,可陸聞卻是實打實地殺了人。


    就倒在一旁的屍體叫頭一次見到死人的沈南枝霎時涼了背脊,她下意識往遠處移了半步,緊張地磕巴道:“你、你放心陸聞,今日之事我也絕不會向旁人說起的,這人……這人死有餘辜,我不會叫你受到牽連的,我且先將屍體處理掉,之後若是有人查起……你就當什麽也不知曉,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這下陸聞是當真皺了眉頭,無法再維持麵上淡漠的神情。


    他不過是捏死了一隻螻蟻,她好似天都快塌下來了,方才分明還害怕地退遠了半步,此刻卻又在說完這番話後,微顫著身子警惕地又朝那醉漢的屍體走去。


    當沈南枝指尖觸碰到早已沒了溫度的屍體,僅是一瞬,她便又迅速縮回了手,顯然是害怕得不行。


    但在沈南枝看來,陸聞還隻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她年長於陸聞,是陸聞的長嫂,他是為了救她才失手殺的人,她切不可因此連累他分毫。


    待她不好之人,她無力反抗,可待她好的人,她沒什麽能夠回報的,唯有做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沈南枝再次鼓起勇氣伸手拉住了醉漢的衣襟,鉚足了勁將沉重的屍體往漆黑一片的山林中拖去。


    陸聞眸底晦暗不明,看著沈南枝吃力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沉冷的麵上未曾露出半分情緒。


    直到那抹踉蹌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不見,陸聞才緩緩收回目光,轉身欲要離去。


    剛踏出兩步,陸聞又忽的頓住了腳步,腳下好似踩到了什麽東西,他抬腿移開了自己的腳尖,朦朧月色下,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此時彎曲了兩個角,正靜置在他腳下。


    陸聞僵直了許久的麵色在此刻忽的有了鬆動,眉梢微挑,彎腰撿起了信紙。


    這封信,看著怎有些眼熟呢?


    第8章


    沈南枝將屍體拖入樹林深處再返回之際,便未能找見陸聞的身影了。


    他不知是何時離去了,沈南枝心下雖有不安,但也隻是趕緊擦拭掉麵上的血跡,匆匆向著城門口趕去。


    回到陸府已是過了亥時,因著天色昏暗,馬夫並未注意到她不合身的外袍和領口未來得及處理幹淨的血跡。


    沈南枝一路快步朝著屋中而去,生怕路上叫人發現她的晚歸和一身的狼狽,可沒曾想竟是無一人在意她何時歸來,院中連個守候的下人也沒有。


    陸衡對她的漠視自然也影響了府上的下人對她的態度,平安無事回到屋中,沈南枝一時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落寞了。


    點燃燭燈,沈南枝自然也不會去將下人房中已是歇下的春夏和秋冬喚醒,好在她早已做慣了這些事,手腳麻利地在隔間內的木桶中盛好了熱水,這才褪去衣衫準備沐浴。


    陸聞的外袍下,她再次瞧見了自己被撕破的衣襟,身前大開,若非還有件幾乎遮不住胸前的肚兜,隻怕是最後一點羞恥也會全然暴露出來。


    沈南枝瞳孔猛然一縮,燭燈下自己這副模樣自是瞧得比在城郊小道時要清晰些,她甚至無法回想陸聞當時究竟是瞧見了多少。


    光線那般昏暗,他應當是沒能看清的吧。


    思緒有些混亂,沈南枝惶恐著麵色將自己整個人沉入了水中,像是要將自己就此溺死過去,不願麵對被小叔子瞧見了身子的事實,以及不敢再回想方才發生的駭人一幕。


    直到快要喘不過氣來,她這才猛地從水中露出頭,大口喘息著,胸前的豐滿也隨著她喘息的動作大幅度上下起伏著,帶起波瀾的水光。


    望著搖曳的燭火,沈南枝心底那些堆積已久的苦悶再次湧上了心頭。


    在她頭一次來了葵水,胸前這物開始發育之時,崔英秀便告誡過她,千萬得收著點,若是長成了勾人的狐媚胚子,她定是饒不了她。


    可這物卻像是收不住了一般,隨著她年歲的增長,絲毫沒有要收著半分的意思,反倒越發挺拔,尋常女子所用尺寸的肚兜已是難以全數包裹住了。


    沈南枝不知何等模樣算是狐媚胚子,起先崔英秀也並未因她的發育而再多指責過她什麽,直到沈槿柔少女初長,崔英秀每每瞧見她穿著腰間有著係帶勾勒出身形的衣衫時,便會一臉怨念,像是有什麽不滿,又不知從何挑她的毛病一般。


    後來,她便被崔英秀要求,衣著不可緊身服帖,她本就不似沈槿柔那般纖瘦柔美,就需得著寬鬆的衣物遮擋她偏胖的身形,以免出門在外叫人瞧見了,丟了沈家的臉麵。


    沈南枝泡在水中有些泄氣地撫過自己平坦的小腹,她已是極力控製過自己的飲食,並未讓自己的小腹和雙腿乃至其他任何地方長出過一絲一毫贅肉,可唯有胸前的這物,即使她將自己餓得頭暈眼花,也不見它縮減分毫。


    洗淨自己周身的汙穢,沈南枝換了身幹淨舒爽的裏衣,帶著一身熱氣這才回到了屋中。


    心底的煩悶並未因為沐浴後而消散,沈南枝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許久,終是放棄了讓自己強行入睡,起身想去院中透透氣。


    她穿上鞋,正欲拿起外衣披在肩頭,忽的想到了什麽,神色微頓,又忙不迭走到她打包好打算處理掉的碎衣前,開始慌忙翻找起來。


    今日那人給她的回信她放在了外衣的口袋中,今日的驚慌令她險些將此事給忘了去,可這會她將那件帶血的外衣翻來覆去找了個遍,也未曾找到那封信。


    怎會如此?!


    沈南枝甚是慌張,腦海中不斷回想著自己究竟是何時弄丟了那封信。


    此番那人的回信並非是他贈予她的詩詞,僅是將她前幾次寄去的一封普通的信件中的某一封圈了些錯字,即使叫何人瞧了去,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奇怪之處,可那卻是她等了近半年的回信,怎會丟失不見。


    沈南枝再次將外衣翻找了幾次,信件的確已不在此處,心中慌亂之際,她甚至生出幾分此刻就要返回城郊小道去尋那封遺失的信件的衝動。


    可到底還是冷靜了下來。


    她在心中寬慰自己,興許是她下馬車後匆忙回屋時落在了府上,這會去尋,便能將信件尋回了。


    雖是覺得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沈南枝別無他法,隨手披上了一件外衣,便匆匆朝著院外走了去。


    沈南枝沒敢點燈,她不知夜裏國公府是否有巡邏的守衛,隻能一路憑借微弱的月光尋找著可能會丟失信件的位置。


    繞過來時的側院,沈南枝好似在角落的假山下瞧見了一張紙張狀的物體,眼前一亮,當即便快步走了過去。


    直到走近她才看清,那並非是她丟失的信件,隻是一片落在角落的白色花瓣罷了。


    剛提起的欣喜又瞬間泄氣下去,沈南枝站起身來,正欲轉身離開,卻忽的聽見兩道步調不一的腳步聲,伴隨著聽得不怎清晰的說話聲。


    沈南枝心底一驚,慌亂間不知自己該往哪個方向離去,直到她找準了來人的方向正想從反方向離去時,來人已是走至近處,她稍有動作便會被發現。


    沈南枝猛然屏住了呼吸,自是不想叫巡邏的守衛發現她大半夜在院外晃蕩,隻得緊繃著身子站在原地,等待著他們離去後再行動。


    但下一瞬,她卻聽到近處一道熟悉的嗓音傳來:“爹,孩兒隻是一時糊塗罷了,您的話孩兒都會放在心上,定不會再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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