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未曾讀書識字可是不得已為之?”


    “可有人因此而體諒你生於沈家卻並不識字?”


    沒有。


    她不識字是因為年幼之時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於隨母親四處務工供父親考取功名,為的是家中能就此過上好日子,可待到好日子降臨之時,卻獨獨將她遺漏了去,她成了沈家跨入權貴之家的恥辱,他們不僅沒有體諒她沒有學識的原因,反倒隻為築起虛榮的表象,徹底讓她失去了讀書的機會。


    她忽的有些明白陸聞為何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也要去做這件事了。


    陸聞與她相似,卻又與她不同,他想改變這一切,想將不公的命運扳倒,即使可能會失敗,他仍是這樣去做了。


    有些事本就說不上對與錯,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樣便是錯的,就像她向來做什麽都叫人覺得是她的錯,可她卻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她有些羨慕陸聞的勇氣,更有些羨慕他已是在為自己的命運大膽做出反抗,他不懼失敗,不懼艱難,即使掙紮在泥沼中,也從未放棄過想要重見光明。


    可她,似乎很難擁有陸聞這樣的勇氣,更不知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陸聞看著沈南枝臉上的神色由迷茫到怔愣,再到落寞,悲涼,最終微微紅了眼眶,似是下一瞬便會就此落淚。


    他記得初見她時,便叫她落淚的模樣晃了心神,甚至一再想著,如若她能哭得更為慘烈一些,是否這張原本素淨的麵容便會更為驚豔一些。


    可此時,他卻忍不住想動手將她眼眶中的淚意抹去。


    他忽然覺得,若是不叫她落淚,見一見她明媚的笑,是否會比初見她時,更叫人心動。


    於是,陸聞當真伸手抹去了她抑製不住從眼角落下的第一滴淚,柔聲開口:“嫂嫂,可想讀書識字,作為報答,我教你可好?”


    那雙幾乎要沉入穀底的暗沉黑眸,在輕柔的嗓音下逐漸湛出令人著迷又澄亮的光亮。


    陸聞看得移不開眼,目光緊緊黏在因他而神情變得生動的嬌豔麵容上。


    周圍好似有風吹動,她的眼睫在微微顫動,發絲在耳邊飄動。


    在她唇角上揚的那一瞬,他才驚覺。


    什麽都沒有動,是他心動。


    第30章


    略過了昨日發生在金湖的沉重的話題, 兩人坐在庭院中榕樹下的石桌前,淺飲熱茶品嚐甜點,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沈南枝倒是頭一次這般與人坐著交談, 她並不健談,陸聞也不像是話多之人,卻不知為何他們之間竟沒有一絲尷尬的氛圍, 反倒極為和諧,好似怎麽也不會冷場, 總有能夠繼續下去的話題。


    而後, 因著沈南枝院中平日不乏有下人來往,這便決定打明日起, 兩人在陸聞所居住的西院相見, 陸聞教她讀書識字。


    這本是很合理的安排, 沈南枝卻在第二日前去西院的路上心底生出些異樣來。


    分明她隻是前去向陸聞學習,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卻因著越往西走人越少, 待到快過西側的長廊時,周圍已是寂靜一片,再瞧不見任何人, 這便叫人不由有些心虛, 總好像是要在僻靜之處幹什麽見不得人之事一般。


    盡管有些忐忑,但耐不住沈南枝是真的想要學習,腳下步子也不禁加快了些許,繞過長廊, 很快便見坐落在不遠處的荒涼小宅。


    不知是否是聞見了腳步聲, 沈南枝剛走到院門前, 便正好撞見從屋中走出迎麵而來的陸聞。


    陸聞唇角揚起一抹溫和的笑, 眉眼微微彎下,乖巧得不像話:“嫂嫂,你來了。”


    沈南枝一愣,很快也回以微笑,卻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輕聲回道:“去母親那請安花了些時間,怕耽擱了你我約定的時辰,昨日答應你的甜糕便吩咐了春夏過會送來。”


    既然來此學習,陸聞便相當於是她的夫子,沈南枝不好意思空手而來,便詢問了陸聞可有什麽想要的,本是想著精心準備些回禮,也不算白白叫陸聞為她花費時間,豈知陸聞思緒了片刻,隻回以道,想吃些甜食。


    至此,沈南枝卻是心頭一軟,思及國公府上下並無人喜甜,而陸聞在府上不受重視,平日裏廚房自也不會特意準備甜食,但偏偏陸聞卻是好甜口的。


    上次出入廚房一事叫徐氏好生訓斥了一番,沈南枝也不敢明目張膽與徐氏對著幹,但陸聞提及意願之時,像是饞著一塊方糖家人卻怎也不許的孩童,不過是一點微小的心願,這便叫她忍不住應了下來。


    今晨在徐氏那請過安後,她便派人打點了廚房的下人,待到他們忙過早晨這陣,這才獨自一人去了廚房,手腳麻利地做了份甜糕,此時甜糕還在蒸屜上蒸著,她怕誤了相約的時辰,這便先一步來了西院。


    陸聞與沈南枝一同轉向朝著院中走去,聞她這般說來,微垂了眼簾,不輕不重問道:“是嫂嫂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嗎?”


    這樣一問,沈南枝倒有些羞於啟齒了,也不知陸聞是否會嫌棄,亦或是會質疑她所做的東西是否好吃,她動了動唇,好一會才低聲答道:“是我做的,若是不合口味……”


    後麵的話越發輕微,幾乎要叫人聽不見,陸聞卻是很快打斷了她,似是欣喜:“那就好,那幫廚子可不怎會做甜食,有勞嫂嫂了。”


    沈南枝一愣,方才那股不安的心緒悄無聲息被撫平了去,微微頷首,已隨著陸聞走到了房門前。


    上次她到此來,並未進過陸聞的屋子,此番算是頭一次進去,她小心翼翼地抬腿跨入門檻,視線下意識在屋中環視一周,這才瞧清了裏頭的全貌。


    與屋外的荒涼相比,屋內倒算不上太過簡陋,屋子收拾得極為整潔,一眼就可看完全貌的大小,右側牆壁立著一個高聳的博古架,上方擺著樸素簡單的裝飾品,下方由薄至厚兩排書籍整齊排放著,叫人看著極為舒適,左側一張實木書案立在窗邊,書案上筆墨紙硯皆有備齊,就著窗邊灑落的光照,倒是個不錯的光景。


    被一扇素白屏風遮擋了大半的床榻,角落疊著整齊的被褥,再往裏應當是沐浴更衣的隔間,沈南枝沒有再多看,緩緩收回視線來,不由誇讚一句:“倒是鮮少有見男子這般會打理屋子。”


    沈南枝嗓音輕柔,就是像是在誇讚自己家初長成的弟弟一般,帶著些許欣慰和讚賞,倒也說得極為自然。


    陸聞卻是腳下步子一頓,沉黑的瞳眸湧上一抹暗色,背對著沈南枝沉聲開口道:“嫂嫂見過別的男子的屋子?”


    陸聞嗓音低沉,語氣似是沒有任何起伏,叫人聽不出喜怒來,沈南枝自也沒往別處多想了去,像是閑談般,徑直朝著書案那邊走去,道:“以前倒是見過不少。”


    因著視線落到了書案邊窗外的光景,沈南枝未曾瞧見在她道完這話後,書案正對麵站著陸聞忽的一下握緊了靠椅的後背,手背骨骼凸起,蔓延向上緊繃了手臂的肌肉。


    她接著又補充道:“那時我跟著我娘四處務工,在南下不少府邸都輾轉做過短工,那兒的富貴人家比不得長安,雖是用不著自己動手做事,但府上也並無這麽多下人,許多閑雜之事便是在一段時日後交由短工去做,收拾屋子洗衣整理床榻之類的,那些表麵光鮮亮麗的公子哥,實則屋子裏幾日不去便亂得跟狗窩似的。”


    沈南枝收回視線抬眸朝陸聞看去時,正見他鬆緩了神色,慢條斯理將靠椅從書案前拉開。


    沈南枝赫然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將此前還未到長安之時的往事毫無防備地在陸聞麵前說了出來,這可不是什麽值得話談的光彩事。


    自她隨父母從南下到了長安後,她便清晰地感覺到了父母極為想要擯棄那段貧苦的過去的想法,雖是不可能將那段過去絕對抹殺掉,但也幾乎再不會提及那段過去,久而久之,沈南枝便也鮮少提及那些過去,無人可提,也無人想知曉。


    但到底是自己曾經曆過的事情,叫陸聞這般問及之時,她也不知怎的,就這般自然而然說了出來,這會才後知後覺有些不妥當,堂堂沈府千金,如今的世子妃,曾經卻是年紀尚小便隨母親四處務工的勞力短工。


    沈南枝想到這些,一時站在書案另一麵覺得有些難堪,手拉著靠椅的後背,尷尬地不知該拉開坐下,還是且先出聲解釋自己方才那番話。


    陸聞倒是自顧自先坐了下來,方才短暫出現在他麵上的一抹陰鷙早已消散無蹤,麵色如常,好似並未因著沈南枝這番話而生出什麽異樣,反倒見她站著不動,抬眸出聲道:“嫂嫂,坐啊。”


    沈南枝扣了扣手指,拘謹地在陸聞對麵坐下身來,顯然已不似方才剛見時那般自在,思緒了片刻,才有些低聲措辭道:“抱歉,不該同你說這些的。”


    陸聞挑了挑眉,忽的往前湊了半分,一手撐著下巴注視著眼前垂著頭內扣著肩的女人。


    此時瞧不見她的眼眸,陸聞卻也能想到她眼裏定是如平日那般,眸光暗淡,毫無光彩。


    見過了她的笑,似乎便受不得她再在他麵前失了那份光亮,她本該明豔動人的,又為何要叫那些本就不是她的過錯之事,將自己至於灰暗的低穀之中呢。


    陸聞動了動唇,似是在蠱惑人心,又似是僅是遂著自己心中所想一般,低低出聲道:“嫂嫂,別低著頭。”


    沈南枝耳根一癢,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微垂著頭的,這是她極為習慣的姿態,可卻並未過多注意過這個姿態究竟是以一個怎樣的模樣。


    她緩緩抬動了脖頸,抬眸之際,正巧撞上了陸聞直直看來的目光,不由慌聲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嫂嫂,過去之事並非你所想,又何須為此而看輕了自己,正是因著曾淋過了雨,往後便更要記得為自己撐傘不是嗎?”


    沈南枝眼眸一顫,怔愣地看著陸聞眸底真誠認真的神色,似是當真回想起自己曾經在暴雨中的孤寒,他好像在此刻與她連同心境感受到了與她同樣的心情一般。


    至此以前,她隻覺得自己叫那無情大雨澆得渾身濕淋,她渴望著一把能撐在她頭頂的傘,她乞求著旁人能因她的落魄而為她遮擋些許風雨,她的父母,她的妹妹,乃至如今的丈夫和婆婆,可她卻從未意識到,自己去撐起一把傘來遮風擋雨。


    陸聞仍是將目光直直落在沈南枝的麵容上,直到眼前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瞳眸,在她微顫的眼睫下逐漸有了光亮,最後映出眸底清澈一片,明亮了眉眼,生動了眸光。


    他好像在這一刻忽的明白,在這雙湛亮的眼眸中,隻倒映著他一人的剪影,竟是這樣的令人著迷。


    沈南枝不曾注意到陸聞逐漸變得貪婪又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她移開視線挪動了桌上的宣紙,一副幹勁十足的模樣:“嗯,我明白了,陸聞,謝謝你開導我,我們開始吧。”


    陸聞抿了抿唇,心底那股翻湧著的不滿足在肆意叫囂著,想要索取,想要侵占,但此時還太早了,操之過急便會得不償失,舌尖輕舔過薄唇,像是在提前品嚐她的滋味一般,默了一瞬才掩去神色,應了她的聲。


    陸聞雖是別有目的,但教起沈南枝來,倒也絲毫沒有含糊,沈南枝比他想象的要聰明許多,毫無基礎這些年自己認錯記錯以為錯的字一大堆,但他稍作指點,結合一些淺顯的講解她又很快了然過來,待到回過頭再提問她,她倒也十個能答對七八個。


    一個時辰下來,兩人麵前的一張宣紙寫得滿滿當當的,一半工整整潔,一半扭曲生澀。


    沈南枝看了看兩邊鮮明的對比,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多看了陸聞所寫的那半幾眼,總覺有些不對勁。


    雖是與她的字相比已是天差地別,但卻又顯得很是生硬,像是刻意寫得這般模樣。


    很快沈南枝又收回了思緒,自己一個初入學的學生又哪有資格質疑夫子的字,總歸是極為好看的字,若是與她那位友人相比,想必也是不相上下的,她一時半會是達不到這個高度的,這便不再多想了。


    估摸著時間,這會春夏應當也該將甜糕送來了,沈南枝動了動唇,微微露了笑朝陸聞溫聲道:“辛苦你了,陸聞,休息一會吧,這會子春夏應當是快到西院了。”


    正說著,院外忽的傳來腳步聲,在靜謐的環境中清晰可聞,沈南枝一愣,很快朝陸聞投去一個“你看我說什麽”的眼神,這便打算出門去迎。


    剛一起身,陸聞忽的臉色一變,霎時拉住沈南枝的胳膊,力道偏大,險些將沈南枝拉倒。


    一聲驚呼被寬厚地大掌迅速壓住,陸聞一手捂著沈南枝的唇,一手拉著她警惕地壓低了嗓音:“來人不是春夏。”


    第31章


    沈南枝瞪大的雙眼不是因為陸聞的話語, 而是麵上和手腕上突然接觸到的微涼手掌,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不明所以看著陸聞, 似是想掙紮,卻又擔心自己叫他拉扯的力道一下將身形偏移了去。


    陸聞道來人不是春夏,不是便不是, 為何這副警惕的模樣,她想開口說話, 卻又礙於遮擋在麵上的手掌, 小幅度掙紮了些許,便聞屋外突然傳來一道突兀的聲音:“陸聞, 你在嗎?”


    沈南枝未能聽出來人是誰, 陸聞卻是先一步分辨出來, 壓低聲音道:“是陸興。”


    國公府三少爺,陸興。


    沈南枝自嫁入陸家後, 與他並無交集, 不知他來找陸聞有何事,正張嘴想問,便見陸聞在片刻間垮了臉, 似是煩惱又無奈, 又好似在向她求助一般:“他又來尋我麻煩了,嫂嫂,我不想見他。”


    說話間,陸聞似是拿定了沈南枝這會不會再出聲叫來人發覺, 緩緩將一手落下, 另一手也鬆緩了些許力道, 順著她的手腕滑落, 最終拉住了她的衣角,像是個被人欺負後落了陰影的無助少年一般。


    沈南枝看得心裏一酸,自是知曉陸聞在國公府的日子是不好過的,但也沒曾想竟是會大白日裏便被找上門來尋麻煩,看他這副模樣顯然是沒少叫陸興欺負,陸興雖為側室所出,比陸聞還小上一歲都可欺壓到他頭上,他當是比她在沈府時過得還要不如。


    “那怎麽辦,我可能幫得上你什麽?”沈南枝也未曾替人出過頭,但若是麵對陸興,不知她這長嫂身份是否能壓得住他些許。


    陸聞眸光微動,似是想到了什麽。


    沈南枝硬著頭皮麵對陸興的無理取鬧,陸興咄咄逼人,她捏了捏拳頭,因著他的出言不遜而感到憤怒,眸底滿是因護著他而與旁人起爭執的怒火。


    的確叫他有些心癢難耐,想看她為他築起高牆的模樣,但叫陸興那家夥擾了她的心緒,那便有些不值當了。


    陸聞很快動了唇,低聲道:“倒是不需幫什麽,不見他便好,往常他來時,我一般都躲在隔間裏假裝不在,今日,要委屈下嫂嫂了。”


    沈南枝了然,陸聞不願與之起衝突,她自然也點頭應了下來,連忙朝著屏風後隔間那頭走去,屋外的腳步聲在此時越發逼近:“怎麽回事,陸聞,你還沒起嗎,這都什麽時辰了!”


    陸興語氣不善,顯然印證了陸聞所說,就像是徑直來找麻煩的。


    沈南枝忙快走了幾步,正繞過屏風,視線中角落的小隔間僅有幾步之遠,裏麵漆黑一片,似是沒有窗戶,僅是門前透進去的些許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裏麵。


    沈南枝腳下步子一頓,就在她猶豫的片刻間,屋外的陸興已是走到了門前,不再出聲,而是直接抬手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


    沈南枝一驚,當即腦海便失去了思考,一時間不知自己該繼續往前還是靜止在原地。


    下一瞬,伴隨著陸興一聲“人呢?”,陸聞一把將沈南枝拉入了隔間內。


    黑暗在瞬間將兩人淹沒,沈南枝眼前漆黑一片,突然的亮度轉變令她無法看見任何東西,唯有耳畔一道重了一瞬的呼吸聲傳來。


    隨後,她便意識到自己竟又被陸聞給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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