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雄飛點頭,這話他也認可。


    程愛粼再睜眼時。


    周遭白晃晃,她心下一?驚,以為自己悼別了人間。


    剛要?惶恐,就?聽見脆生生的?“嘎吱吱嘎”。


    餘光一?瞥,hale正立在床頭櫃旁啃著胡蘿卜,眼睛懶懶眯成細線,“醒啦?”


    程愛粼嚅了嚅嗓子,可喉頭出不?了聲。


    hale把蘿卜尖塞嘴裏,開始涼水熱水相互兌,而後從抽屜裏拿出滴管,在她唇齒間擠了些。


    嗓子一?潤,舒服多了,她眼神吃力地亂瞟,尋著馬雄飛,“人呢?”


    hale笑得揶揄,“自己跟自己生氣呢唄,”他坐下來,盯著她看,“過得真夠快的?,以為3個月能收尾,硬生生扯了一?年半,我?要?趕屠妖節下手是?要?博我?弟的?彩頭,你幹嘛這麽強硬,非要?在年底回來?”


    “我?得回來殺個人。”程愛粼安靜地盯著白牆。


    hale有些詫異,而後咧嘴笑了,“小鈴鐺,你的?手跟我?的?手一?樣?,越來越髒了。”


    “洗洗就?幹淨了,怕什麽。”程愛粼緩緩闔眼。


    “我?曾經陪阿邱去看《麥克白》,三女巫也好,篡位也好,都是?戲,隻要?是?戲,那就?是?假,再真切也打?動不?了我?,直到麥克白夫人開始一?遍遍洗手,那是?那場演出最動人的?地方,因?為太?真實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洗不?幹淨就?是?洗不?幹淨,髒了就?是?髒了,髒到血裏骨子裏,髒透了,我?們可以不?承認,但髒了就?是?髒了,裏子爛了。”


    這回換到程愛粼納罕了,想不?到他有這種潔癖的?單純。


    喉頭說話還是?吃力,她的?聲音又緩又低又澀,“……西部精神在今天?逐漸被道德所取代,但在極端境遇裏,它依舊是?處理事件最好的?方式方法?,我?們隻是?把人|欲和自然做了次真正的?融合,為什麽就?髒了?”


    話音剛落,hale便看到了停在門口的?馬雄飛,“大猩猩回來了,我?也得去跟阿邱報個平安,啊對……prophet向你問好,他抱上兒子了,等養好傷,你得給那孩子備一?份厚禮,如果不?是?他,這次不?會這麽順利。”


    程愛粼沒聽明白,這跟孩子有什麽關係,“怎麽說?”


    “孩子抓了鬮,在救和不?救之間,他抓了救。”


    程愛粼窸窸窣窣笑起?來,扯著傷口了,疼得抽氣,右手一?動,針|眼便開始回血。


    馬雄飛忙急躥了兩步,握住她手。


    濃濃一?股煙味襲來,程愛粼眉峰一?擰。


    hale一?離開,她便啞嗓命令,“給我?手。”


    馬雄飛一?怔,捏了捏她手心。


    “不?是?這隻,”程愛粼雙目灼灼睨著他左手,“我?要?另一?隻。”


    馬雄飛不?動了,雕塑一?樣?。


    他攥拳的?左手就?放在膝蓋處,死活不?遞給她。


    程愛粼的?臉徐徐陰沉下來,“馬雄飛,給我?左手。”


    馬雄飛輕輕搖頭,拒絕配合。


    “給我?!”


    他依舊不?為所動。


    “就?是?這樣?,每次都這樣?,”程愛粼胸膛綴滿了無力,“永遠糾著自己的?錯不?放,半死不?活的?鬼樣?子,放大自己的?失職,忽略自己的?成績,明明知道如果不?是?你盯著,我?和hale沒活路可走。這些你就?是?看不?到,你就?認死理,覺得自己應該長八隻眼睛,能盯死所有的?人和abner。放冷槍誰都會注意不?到,我?也會注意不?到,罵自己有什麽用,抽一?身?煙味有什麽用!”


    馬雄飛不?說話,一?聽煙味熏人,忙後退兩步。


    程愛粼瞪眼,“回來!”


    馬雄飛踟躕地向前邁了小步。


    程愛粼氣極,“說話!”


    馬雄飛上前,猶豫地再次握她手,輕輕捏了捏,示意自己聽進去了。他飛快看她一?眼,腦袋依舊垂著。


    這別扭的?難受勁讓程愛粼憤懣又心疼,“把左手給我?,不?然我?生氣了,我?生氣就?會跟你冷戰,冷戰那誰都別好過,別以為你是?我?師父我?就?讓這你馬雄飛,你可是?領教過我?冷戰能力的?。”


    “不?是?我?領教的?,是?他領教的?。”馬雄飛突然抬頭,目光灼灼。


    程愛粼一?愣,半晌才意會是?什麽意思。


    馬雄飛有很?多心思都不?宣之於?口,隻要?說出來的?便是?極在意的?。


    她猝然明白了,是?自己太?苛責,將他拔高成了師父的?高度,他還不?是?,還沒有架海擎天?的?卓絕精銳,他還在成長,十年的?積澱是?厚重的?複雜的?,即便馬雄飛現在已?趨於?完美,可還是?稚嫩的?。


    “馬雄飛,”程愛粼握他的?手,“我?沒有讓你成為他,你就?是?他,你所有的?樣?態都是?我?渴望的?,喜愛的?,依賴的?。”


    馬雄飛雙目垂落,收著些歡喜。


    程愛粼的?神色卻好不?到哪兒去,眼皮威戾地耷拉著,指甲不?輕不?重刮著被褥,“你永遠不?用跟他比,時間會把你們倆共融的?,有什麽可怕,可卑微的?,都是?你。現在把左手給我?,我?再說最後一?遍,給我?,不?然咱們現在就?劃清界限,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我?說到做到。”


    馬雄飛默了一?瞬,終於?老實了,把左手緩緩遞了出去。


    掌心正中央,赫然有一?圈圈焦黑的?傷口,正溢著血,爛糊糊地往外冒水泡,吐著白汁,混著煙灰,透著股皮肉炙烤的?香味。


    程愛粼咬牙切齒。


    他不?止燙了自己一?次,是?一?次又一?次,抽完煙就?燙,抽了19支,燙了19次。


    “馬雄飛!你給我?滾出去!”


    第58章


    “打樁”


    葛蘭第一時間將?所有的文字、圖像和影音資料打包給?了《華讚報》, 同時附上2篇一萬多?字的寨民訪談和4篇循序漸進,渲染得當的新聞稿。


    編輯初審時,被他們提交的內容駭得全身顫栗, “噌”地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抖著?腮幫看完雇傭軍胸前攝像頭所拍攝下來的羔羊解救行?動。


    什麽?最讓她?驚心動魄。


    是一張張稚嫩麵龐鑲嵌著?一雙雙完全淩駕於年齡層之?上,半偽半真的情?緒——或麻木、或膽怯、或冷漠、或抵觸、或茫然、或堅強……


    編輯急急上報, 《華讚報》高管緊急會議。


    律師及公關團隊全體?參與?其中?, 他們一遍遍過著?圖片,影像、文字闡述……


    這次報道不僅有突破和前瞻,它的立意和安全真相幾乎能燃爆全球, 直接引導公眾的思考和行?動。


    這是一場大價值的運動,雷聲大, 雨點也大。所以報社全體?上下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預判出所有可能出現?的民眾情?緒與?政|府動作。


    程愛粼處在?養傷階段,沒有動筆。


    這次的文稿全部由葛蘭獨立完成, 通篇充實著?淳樸的真情?實感。


    總編與?他相識了太多?年,像是看到了浪子回頭, 急功近利者不務空名了,這是質的變量, 是道義上的迷途知返,她?用紙巾按了按濕濡的雙眼感概,“他走?心了。”


    若不出意外, 7日頭版頭條, 這一仗,alice會被民眾奉為神明一樣的存在?。


    葛蘭寫完報道就成了鴕鳥,紮根在?家裏哪兒也不去。


    他終於見不到母親腦袋上的大洞了, jori死亡前身子的癲癇和唇齒間的白沫替代了他對母親的畏懼與?羞愧,之?前在?寨子, “要逃離”這股精氣神兒支撐著?他不跌倒,現?在?回來了,勁兒也泄了,他吃了睡睡了吃,成了灘爛泥,時常淚流滿麵,實在?無法入眠他就灌酒,喝了吐吐了喝,昏死了幾次。


    他沒再打擾程愛粼,也拒絕接聽任何電話。


    他和程愛粼都成了悶嘴葫蘆,程愛粼住院住了5天,跟馬雄飛冷戰冷了5天,沒開口?說一個字。


    馬雄飛自認理虧,攏著?全身氣息,無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把人照顧得體?貼入妙,一舉一動都很持重,還透著?股小心翼翼,到最後索性低垂著?腦袋,不敢再看程愛粼的臉,他越是這樣,程愛粼越燒心,神色越靜穆,馬雄飛感受到這氛圍,便更退卻。


    兩張冷臉。


    一日熬一日地惡性循環,直至出院。


    程愛粼掛著?手臂,時隔一年半再踏入熟悉的港灣,眼前霍然一亮,房屋布置竟生疏了很多?,有大量新鮮的擺設陳列在?各個角落,這是她?未預料的。


    埃及天氣瓶、香薰、五彩斑斕的動物王國?、編織布藝的人偶、炫彩的盆栽搭配高聳的綠植,金邊勾線的坐墊和黑色紋|繡的簾幔……


    程愛粼的心漸漸揪起。


    馬雄飛是將?她?平日所熱衷的色彩和風格一點點化在?了這房屋內,寓意著?她?從未離開。


    這房子成了她?,她?庇佑擁抱著?他。


    心疼和感動窸窸窣窣似萬蟻攀爬,噬著?心尖,逼得她?鼻酸眼乏。馬雄飛對她?的感情?和依賴遠比她?想?象的厚重得多?,他隻是不擅言辭,又習慣了隱忍與?沉默。


    冰箱冷凍室裏鋪著?滿滿一層包子,都是她?一年半前吩咐他買的東閣包點,程愛粼戳了戳保鮮袋裏堅硬如鐵的豆沙枕頭包,豆沙易壞,置了這麽?長時間,再加熱,餡都得泛酸。


    “這是新的,我出發前買的,不是以前的……”知她?所想?,馬雄飛立在?玄關處,輕輕解釋。


    程愛粼沒搭理他,麵無表情?地在?房間裏轉悠了幾圈,最後立在?陽台巍峨的綠叢中?,將?窗子大敞。


    暴雨傾盆,天昏晦暗。


    街麵被強烈的降雨所遮蓋,降下一層厚實的迷霧。


    狂風一撲,泥土腥氣一湧,程愛粼才覺得呼吸順暢,手裏夾出根煙,


    雙眉蹙著?,額前發絲被雨水一捎,濕著?粘著?,她?沒注意衣物的浸濕,也不在?乎狂風暴雨。她?吞煙吐霧,眼淚慢慢流下來,她?的心似乎被酸腐的豆沙擊碎了。


    對她?來說,龍潭虎穴的時間會因危機感而不斷壓縮,隻覺得事兒趕事兒,要虛與?委蛇維持著?自身安全,又要最大化給?予羔羊保護,還有一次次帷幄逃離的方式方法……


    這一年半過得太快。


    可她?突然意識到,對於馬雄飛來說,時間是凝滯的,緩慢的,她?走?得無聲無息,形成了一個情?緒的斷崖,空虛會不斷擴張思念的粘稠感,馬雄飛,在?不知任何時間邊界和信息的情?況下,一日複一日地煎熬著?,等待著?,多?麽?殘酷的一種磨礪。


    程愛粼覺得自己壞透了。


    嘴一癟,哭得更凶,一根煙一根煙泄憤地抽。


    拿出第一根煙時,馬雄飛立在?玄關的鞋櫃旁,謹慎地挪著?步子;等她?抽第二根時,他移到了餐桌旁,盯著?自己蠢蠢欲動的腳尖,程愛粼低沉地抽噎讓他慌神,他一咬牙,再邁一步;等到第三根煙時,他挨近了陽台,風雨的爽快讓他勇敢起來,當程愛粼夾出第四支時,他上前截取,將?長煙捏在?手心裏,一個比綠植還壯碩的龐然大物終於貼在?她?身側。


    黑暗中?兩個人靜立著?,誰也不開口?。


    街麵霓虹在?雨水氤氳中?匯成了複雜光芒,閃閃爍爍。


    僵持了半個小時。


    程愛粼的眼淚幹竭了,是被馬雄飛那灼灼的目光給?燙幹的,臉皮也被熨熱了,再不出聲雙頰就通紅了,這太丟人。


    程愛粼忙扭頭睨他,無厘頭地來了句,“我是不是黑了。”


    馬雄飛輕輕搖頭,搖了片刻,突然意識到幽黑中?她?可能瞧不清自己的動作,“不黑。”他吐字。


    “是不是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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