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急或者窘迫的時候才叫。叫他楚勳,莫名甜脆軟膩。


    這軟膩有毒,楚勳就是被她的這種膩魘著了。魘得日思夜魅,剪不斷見又亂。


    不知她叫嚴睿那廝,是否也如此冷淡中帶點兒天生的嬌糯,楚勳心底醋滋兒湧起。


    他本就是個占有欲蠻橫的人,對屬於自己的有種奇異霸道。


    他睨了眼她嫣紅的唇,哂然笑道:“還是叫名字順口,‘先生’、‘小姐’的,總以為在交流公務。今後就叫我楚勳,我喚你阮蓓。”


    阮蓓耳根子終是泛了紅,淡道:“好啊,都可以!”


    反正一會兒都要跟他翻臉。


    那邊有家糖炒栗子店,傳來炒製的焦香。阮蓓望過去。


    楚勳鬆開她手,問說:“要嚐嚐嗎?我去買兩份。”


    阮蓓借勢岔開話題,隨口道:“從前姥爺在台上唱戲,怕我不好好看,常擺上一包糖炒栗子哄著。是挺久沒吃了。”


    提起“姥爺”時,楚勳凜冽的眉線總沉柔。他低語道:“我們之間相似的還挺多。我姥爺癡戲,叫我陪看,跟他觀戲的還有些蓄著辮子沒剪。我幼年無趣他們,便總拿瓜子栗子哄我陪看,因為剝這些最耗時間!”


    他隨楚姓,姥爺也可稱祖父,是留洋交流的內閣侍講,最後一代四品文官。


    叫阮蓓等著,他去買過來。男人從旁掠過,冷厲中亦繾綣文氣,一抹幽淡的龍涎香拂麵,阮蓓來不及點頭。


    糖炒栗子店外麵的馬路旁,一個戴漁夫帽的中年漢子正給肥胖的法國人擦皮鞋,法國商人半仰在靠椅上閉目養神。


    店門口排了七八個人等待。阮蓓看到楚勳過去,掏出錢和老板說了句話,老板衝隊伍喊道:“這位先生著急先買,給大夥每人送一斤錐栗,怎樣?”


    當然可以啊!


    錐栗比板栗貴一倍,而且稱個斤倆最多半分鍾時間,後麵排隊的樂得附和。


    過好秤,楚勳又望了眼阮蓓。她勾著手指站在那邊,奶白肌膚像在夜色中泛光。他幾乎沒和誰親密牽手逛過,更何論是個溫婉純澈,對他無有算計和心機的女人。而別的親近於他,不為他皮帶下的情與性,也為謀他身後勢利。


    他收起視線,交給一旁的老板娘說:“麻煩用小鉗剝好。”


    老板娘看這位氣度不俗的公子爺,買兩包栗子還不時往女孩那邊瞅。羨歎道:“先生是給女朋友買零嘴的吧?我看你可真仔細,這一會會都看了她幾次。你們這時多好,不像我們那會,哪有‘談戀愛’的說法,互相見個麵看對眼就湊合了,羨慕不來。”


    阮蓓離得不遠,老板娘嗓門大,她能夠聽清。她便側過身去,翻看報刊亭上的報紙。


    楚勳樂聽此言,好整以暇:“借你吉言,但願能有這榮幸!”


    熱情的老板娘嗓門更高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努努力表現,姑娘總會打動的。”然後把開好的錐栗遞給他。


    擦鞋匠收起抹布,殷勤道:“老板,給三角。”


    法國人咯吱地撐坐起來,摸了把口袋,大罵道:“小偷!你趁我睡覺的時候摸走了我的錢包,還敢問我要錢?”


    三名租界巡警過來,一個中警兩個印度籍警。聽法國商人用蹩腳英語扒拉扒拉,印度籍警拎起擦鞋箱子就要甩江裏去。


    擦鞋匠上前攔住,連說冤枉。正巧,兩個穿黑金短褂挽著袖子的男人經過,擦鞋匠連忙求助道:“幫頭老大評評理,這洋老板他就是賴賬,我手上忙著擦鞋,哪裏來的功夫摸他錢包!”


    阮蓓側身看著,她知道那兩個是楓幫子弟。楓幫在申城叱吒風雲,黑/白通吃、數一數二的幫派,連租界頭腦都得買他們臉色。


    她在洗腳房做工時,就常聽客人們八卦。楓幫的手段也是出了名厲害,等閑誰都沾惹不起,聽說楓幫大姑爺統領的衡社和興仁會,裏麵放高利、抽人腳筋不眨眼。他們的衣裳可看出等級,像對麵兩個,衣服右下擺、褲腿側都繡有一片金色楓葉的,應該就是獨當一麵的領幫。


    那兩個顯見並不想管,沒必要為雞毛大點兒事周旋。


    正要繞過去,楚勳攥著紙袋從店裏出來。兩個氣勢張揚的領幫瞥見,連忙恭怯地哈下腰,叫了句:“二爺,兄弟們問二爺好。”


    楚二爺雖年輕俊逸,然而手段陰狠果決,是施老爺子未點名卻分外器重的候選人。楓幫無人不知道。更而且,這位爺麵上含笑不露聲色,出手卻叫人膽戰心驚、不寒而栗,這可比大姑爺龔彧那種明了的殘狠要恐懼多了,若不然施老爺子也不會縱意栽培。


    楚勳微掀眼皮,往阮蓓方向睨來。


    阮蓓迅速斂神,隻做低著頭專注翻書。


    楚勳見她不在看,容色便複了一貫的冷厲疏淡:“怎麽了?”


    擦鞋匠見狀連忙匯報了過程。楚勳並無耐心,便拿過領幫的手棍,挑開法國胖子外套。


    啪,一個錢包掉落在地上,法國商人窘迫。


    楚勳用法語道了句髒話,磨齒:“不想太慘就道歉。”


    他的態度悠悠慢調,然而濃眉鳳目裏戾氣不掩。


    領幫:“道歉聽到沒?我們二爺的話也敢不聽?!”一把拽領子。


    印度籍警也都知道楓幫難惹,對法國商人嘀咕了兩句。那法國人無奈,隻得極不情願地撿起錢包:“對不住。”丟下三角錢走掉了。


    道完歉就放你一碼!


    領幫兩個告辭離開,楚勳回頭。看到阮蓓始終在看書,女人背影姿韻窈窕,他頓又暈出閑逸。


    阮蓓卻透過書刊亭的玻璃反光,已經盡收眼底了。


    她心裏一團亂麻,沒想到寬肩長腿、清貴挺拔的男人,並非部]隊]軍尉,還可能是幫派二世-祖。楓幫如日]中]天的存在,領頭見了他都要怯懼陪小心。她忽然猜測到他設計自己的原因,豺狼相鬥,都是一丘之貉。


    隻是梁笙不會去硬碰外國人,頂多扔幾張票子小事化了,梁家父子還得看洋人吃飯!


    是阮蓓看走了眼,以為氣質似軍]官就真是軍]官。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她又不是才明白。


    但今晚還跟楚勳牽過了手,怎麽辦?罷了,她心裏有氣,想著一會叫他嚐點苦頭,然後把話挑明了,今後不再聯係。


    楚勳過來,聽見溫聲靠近:“等久了?叫老板娘開好了殼,你剝開就能吃。”


    阮蓓展露笑容,豐美的唇瓣輕抿:“沒有,看書看得都忘了時間。”


    楚勳瞥過去,是本電影雜誌。他便轉去窗口,又挑上幾本新刊的電影時尚畫報和英語雜誌,叫老板連同剛才的紙和筆打包起來。


    “先買幾本,之後的我讓人都給你訂好!”


    阮蓓凝著他清逸的側臉,對比剛才一幕,儼然兩異。認識這樣角色,說好聽點是爺,說不客氣就是幫派頭目,她多少開始心懼。


    她記起他不吃辣,上次廣德酒樓點的紅燒鰱魚,雖有幾顆不辣的紅辣丁,一道菜他愣是碰都不碰,由阮蓓打包回來了。


    她便若無其事建議道:“對了,附近有家不錯的重慶麵館,我很喜歡吃,要不去嚐嚐?”


    她笑起時嫵媚泛光,楚勳心和骨皆被燙,怎能說半個不。應道:“好,你帶路。”


    麵館在路邊店,七八點正是人多的時候,店裏坐滿了,老板給外麵搭了幾張小桌。


    阮蓓進去點菜,稍稍慌張後又堅定:“要兩碗抄手,一碗中辣加兩勺番茄醬我吃。一碗加特特特辣的,給對麵那位先生。”


    比了比楚勳。夜色下,男人側坐在矮桌旁,修長手指上墨玉扳指通黑,衣品矜貴,儼然未曾覺察。


    很快就端上來,他用紙巾擦拭桌沿,桌子表麵泛油光。


    阮蓓遞筷子,說:“這是我來申城第一次請人吃飯,這家麵館地道的重慶味,東西也新鮮,你若不嫌棄就將就用。”


    楚勳:“怎會嫌棄,阮蓓若天天請客,我天天來。”


    吃第一口,阮蓓卻看到他眉宇兀地凝起。他生得真是極俊,偏瘦的輪廓,凝眉時忽有一種脆弱感。


    阮蓓瞥開,視若無睹,隻顧自己吃。


    她加的番茄醬看起來一碗通紅,但楚勳那種特辣加加辣的,下料是無色的黃米小尖椒汁,對於會吃辣的人來說都已挑戰,不吃辣的沾一下更是煎熬。


    辣,是楚勳的禁地。


    男人鳳眼溢出了紅,平生幾許邪魅,但兀自隱忍嗆咳。


    阮蓓想起他身份有點點慌,但一想到梁笙又氣。她就失落地蹙眉:“楚勳你吃不慣?就說那些店老板,為了賣東西盡管瞎編,說什麽夫妻相,你看都吃不到一塊。或者隻能換一碗了,你等下。”


    老板娘還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楚勳稍頓,眼裏的紅淡去:“不必。隻是突然下口,一時沒適應過來。阮小姐廣東人,卻是很能吃辣。”


    看了眼阮蓓那邊,紅通通的一碗比自己這還辣數倍,她竟然吃得毫無反應。


    阮蓓揩起手絹,輕輕拭掉他手麵上一點湯汁。應道:“嗯,戲苑對麵就是四川菜館子,從小吃慣了。”


    後麵楚勳便沒說話,阮蓓看著他一顆顆抄手優雅而沉默地搛進嘴裏。雖眉宇仍皺,但再沒嗆咳的意思。一碗十顆,吃到隻剩下最後幾片煮散的麵皮,實在撈不動才住筷。


    啞著嗓子對老板吩咐:“倒杯水。”


    第11章 對你入癮


    阮蓓重複喊道:“要杯熱水。”


    她也吃完了,嘴唇吃得紅豔,如同熟透的嬌潤櫻桃。


    老板遞來杯水,熱騰騰地冒氣兒。楚勳喝一口,從喉嚨到胃管本已經如火如荼,熱水再下去,頓時火上澆油。


    他抿了抿薄唇,淡漠地擱下杯子。


    阮蓓解氣噎笑,她眼睫毛細密濃卷,臉上關切又溫柔:“可要再來份別的?”


    楚勳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模樣,低哂道:“不用了,走吧。”


    阮蓓進店去結賬。楚勳站在原地等她,胃裏似吞了刀子。


    旁邊兩個吃夜宵的女學生,邊吃邊抱怨:“這家店的辣越來越沒味道了,中辣吃著和微辣差不多。”


    楚勳眺過去,那碗裏一片紅油……女人難道個個都是食辣狂魔。


    隻聽另一個說道:“是你沒嚐他家的泡尖椒汁,別看透明像水,一小勺能把你辣哭。”


    說完,從附近桌子上拿來一隻泡著小黃米椒的碗,每人舀了半勺。咳咳咳咳,前頭說話的女生嗆得直吐舌頭。


    嗬。


    楚勳太熟悉這種感覺了,生動得就像自己剛經曆的!他想到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過程中,眉毛眼睛頭發絲都能辣得燒起來。可對麵女人說“夫妻相”、“吃不到一塊兒”。


    男人掏出煙,嗅了嗅太燥,又收回煙盒裏。轉頭看向自己和阮蓓的碗。


    阮蓓出來時,看到楚勳正從桌麵半俯起身。他的嘴唇不知是被辣紅的,還是…難道他在試探她的湯?鳳眼本是涼薄,此刻泛紅帶笑的樣子,似溫柔寵溺,又似城府深邃。


    竟然甚是嚇人。


    阮蓓下意識心跳,忙若無其事地說:“結好賬了,走吧!”


    回去路上,楚勳買了兩瓶汽水,這次他打出租。


    車窗半開,夜風吹著他爽逸短發,側臉輪廓英俊無儔。但顯得冷若冰霜。從出麵館起,就一直攥著阮蓓的手沒鬆開過,阮蓓起先悄悄掙過,他更緊地握住,後來幹脆和她五指交扣住。


    就像那枚通黑純墨的扳指一樣,他的氣場讓人心懼。但時而向阮蓓看過來,又仍是斂眉含笑的。分明沒說話,偏卻不寒而栗。


    阮蓓便也攥著氣。


    她知道楓幫得罪不起,招惹了沒好果子吃,或者還會被打斷腿逐出申城,又或者被丟去梁笙那。阮蓓一點兒也不想碰到梁笙,她心裏根本沒他這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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