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次遇見莊毅,許暖十九歲。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雪。


    那時,她的妹妹,許蝶,還不滿三歲,小小的女孩,蜷縮在爛尾樓那堆破舊的被子裏瑟瑟發抖,像一隻熟透了的蝦子。她咳嗽很多天了,窩在許暖的懷裏,一邊咳嗽一邊因為疼痛而哭泣,最後,沒了力氣,不能咳嗽也不能哭泣,仿佛隻能等著生命的終止。


    風從四麵吹來,細小的雪花夾雜在風中,卷入屋內,落在許蝶紅紅的小臉上,瞬間融化。


    從垃圾堆裏撿回的煤球爐上,燉著吃剩下的狗肉,空氣中飄蕩著濃濃的肉香,但是因為沒有調料,所以這香氣中帶著略微的腥味。


    這隻狗是趙小熊兩天前拖回來的。那時,他們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前段日子,趙小熊在工地上傷到了腿,被工頭趕了出來,剩下的一點點餘錢都花光了,用在給趙小熊接骨上。而許暖去做鉤毛衣的計件活計,老板不肯發工資。所以,他們隻能餓著肚子。


    那天,趙小熊拖著受傷的腿出門了。回來的他一進門,就衝許暖咧著嘴巴笑了笑,說,咱們終於有口糧了,不用等死了。


    當時許暖正抱著生病的小蝶,當她看到滿身是血的趙小熊拖回一隻僵死的狼犬來時,還嚇了一大跳。


    趙小熊拖回這隻狗來之後,就再也沒爬起來過,滿身是被狗咬出來的傷口,他蜷縮在牆角,咬著牙,不去呻吟。許暖查看過他的傷口,猩紅、猙獰,有的地方已經生了凍瘡,連成了一片。他的下嘴唇也被撕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直綿延到下巴。許暖看著看著就眼睛發酸,眼眶慢慢地變紅,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趙小熊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許暖,努力地笑了笑,顫抖著受傷的嘴唇,說,對……不起啊,都怪我不小心摔壞了腿……我明明答應過你的,這次發工資,咱們就租個小屋子住,不再住這種爛尾樓了的……唉,都怪我沒用啊,還讓你們……挨餓。


    趙小熊張著嘴巴喃喃著,不小心扯痛了下嘴唇的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卻不得不掩飾著,對著許暖用力地笑。


    許暖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趙小熊的傷口上,鹹澀的淚水弄痛了趙小熊,他的手緊縮了一下,又努力地抬起手,想為許暖擦眼淚,可是看到自己滿手的皸裂和滿是汙泥的指甲,他又害羞地將手縮了回來——這麽多年,許暖在他的心裏,一直如一朵淨白的蓮花悄然盛開著,哪怕她深陷在汙泥裏,他卻一直視她為珍寶。


    最後,他隻能這樣默默地望著她,努力地笑,讓她放心。他忍著痛,說,傻瓜,我不疼的,真的不痛啊。


    可是嘴唇開合之間的那種被撕裂的巨大疼痛,將他的眼淚給逼了出來,他卻努力地想咧著嘴巴笑給許暖看。


    許暖顫抖著手捂著他的嘴巴,不讓他再開口,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風雨如晦的城市,她和他相依為命。


    同分一個烤紅薯,同吃一份盒飯,同喝一杯水。


    那天夜裏,十九歲的許暖忍著嘔吐,將那隻狼犬剝皮、清洗、剖出內髒……那一刻,它是他們的救命餐。


    在這之前,許暖和所有女孩一樣,很喜歡小動物。


    以前,孟古的家裏,就養過一隻大黃狗,孟古喊它阿黃。阿黃的“工作”很忙,不是跟著孟古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就是和隔壁的一隻名叫小黑的狗一起去鄰村找別的狗“串門”。偶爾,許暖去桃花寨子的河邊洗衣服的時候,阿黃也會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後,一同跟在許暖身後的,還有孟古的傻小叔,那個眉目如畫的英俊少年——孟謹誠。


    傻傻的謹誠小叔,壞壞的孟古哥哥,“工作”忙碌的阿黃。


    這曾經是許暖十六歲之前,生活裏最重要最重要的部分。


    可是,十六歲之後,一次命運的突變,使得許暖不得不跟著趙小熊,逃離了桃花寨子,逃離了收養她的孟家。


    就在她離開桃花寨子的不久前,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將一顆蒼耳沾在孟古的衣襟上,十六歲的少女,眉眼尚未長開,卻有別樣風情,她喊他孟古哥哥。他喊她舊時的名字,阮阮。


    阮阮,我一輩子都不會丟掉這顆蒼耳的。十九歲的孟古曾經這樣說。


    為什麽啊?


    因為這顆蒼耳就是阮阮,孟古一輩子都不會離開許阮阮的。


    你撒謊!奶奶說了,你過幾天就要坐火車離開桃花寨子,去外省讀大學……


    那我就帶著這顆蒼耳。蒼耳在我身邊,阮阮在我心裏。


    ……


    蒼耳在我身邊,阮阮在我心裏。


    冬雪紛紛的夜,爛尾樓裏飄蕩著一股狗肉的香味,十九歲的許暖再次想起十六歲時,孟古對自己說過的話,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她看著在炭火邊熬煎的妹妹,那麽小的身體,不住地抽搐著,似乎隨時都會死去,這讓她覺得可怕。她回頭看著蜷縮在角落裏的少年趙小熊,幾天前他被狼犬咬傷,已經無法給她和妹妹依靠的肩膀。


    許暖知道,那些少年時代好聽的諾言是不頂用的,唯一能救贖妹妹和趙小熊的,就是錢,說得好聽一點兒,就是人民幣,桃花色的那種。


    別無選擇。


    許暖擦了擦眼淚,看了看像紅透的蝦子似的妹妹,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就這麽做,哪怕是錯!


    隻能這麽做,雖然是錯!


    那天夜裏,許暖決定將自己的身體出賣給一個可以出錢治療許蝶的男人,不管他多麽老,多麽醜……許暖狠狠地想,閉上眼睛!


    於是,就這樣,在那個飄雪的黑夜裏,她趁趙小熊睡著了,走上了午夜的街。胸口上掛著那隻狼犬留下的牌子,是趙小熊哆哆嗦嗦地給她掛上的,說是可以守護她。其實,他隻是覺得,許暖這麽漂亮的女孩,卻從來沒有一件像樣的裝飾品。每當他路過那些小小的飾品店時,都想要給許暖買一條項鏈什麽的。但是許暖的小妹妹自出世起,就體弱多病,他和許暖不得不節約每一分錢,即便如此節省,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他們仍然不得不常常住在爛尾樓裏。


    城市的午夜,沒有星星。許暖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小牌子,想起了可憐的小蝶和滿身是傷的趙小熊,整顆心變得有些絕望——在這個世界上,誰又能守護誰呢?


    白雪淒涼而落,她像一個落了單的天使,迷途在人間。落在她身上的雪,像上帝那位老人垂憐的吻。


    許暖不知道在這條街巷上徘徊了多久。偶爾從她身邊走過的陌生男子,有的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也有的不懷好意地打量她。


    她低著頭,咬著嘴唇,反複地給自己打氣。


    可是,每一次有陌生男子從她身邊經過,她都無法開口。


    腦海裏不斷地出現孟古的樣子。他喊她的名字,他將青青的蒼耳放在她的手心裏,柔柔的青色,柔柔的刺。他笑得那麽溫柔那麽幹淨。然後,他小聲地央求著她——聽話,阮阮,回家!不要出賣自己,等我回來!


    阮阮,我一直在找你。隻是暫時,我還沒找到那條可以通到你那裏的路。求求你,不要做這樣的事情,不要啊!


    ……


    那些在幻境裏出現的話,那些孟古的呼喚,如同滾燙的油一樣,潑在了許暖的心上,讓她痛得尋不到方向。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眼淚落在了風雪之中,她一遍一遍地勸說自己,放棄吧,放棄吧,放棄這個可恥的念頭吧!否則孟古永遠都不會再愛你了!


    然後,她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你這個傻子,醒醒吧!孟古本來就已經不再愛你了。三年前,當他肯將你丟在桃花寨子,自己一個人坐上南下的火車之時,就已經不再愛你了!如果他愛你,就不會在你千辛萬苦從桃花寨子追到他的身邊時,讓趙小熊告訴你,他再也不想見到你!


    是的,已經不愛了。


    無論你的心給了誰,身體給了誰,都永永遠遠地和這個叫孟古的男子沒有半點關係了。


    對他來說,你是一個過去式,是一個他不再關心的人。


    ……


    許暖捂著胸口慟哭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啊。她不想出賣自己,不想在自己的身上留下那可恥的印記!早在十七歲那年,她已經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下太多恥辱了。她也答應過趙小熊,再也不會去出賣自己了。而且,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她依然那麽卑微地期望,某一天,當孟古再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肯再次愛她的時候,即使自己不能如初時那般完整,至少她也可以多一點純潔,哪怕隻是多一點點,這也足以讓她心安一些。


    在這世界上啊,永遠都沒有最傻的女人,隻有更傻的女人。她們永遠對愛情抱有太多的幻想,哪怕這份愛情裏的男人曾經把她傷害到體無完膚的地步。即使那麽怨那麽恨,她還是會忍不住去想,或者有一天,他會衝她再次敞開懷抱,哪怕他隻是向她鉤鉤手。


    愛情的悲哀就在於,它永遠難以對等。一個人隨意鉤鉤手的力量,就足以讓另一個人交付一輩子的愛和期望。


    許暖艱難地閉上了眼睛,許蝶小小的影子再次在她的腦海裏出現,她小小的幹裂的嘴唇,紅紅的小臉蛋,不停抽搐的小身體……風雪中,似乎有她低低的抽泣聲,她似乎在揮舞著小手,喊她,姐姐,姐姐。


    她的心,仿佛被尖刀生生切碎。


    風雪交加的夜,在悠長的巷子裏,許暖無處宣泄自己的恐懼和無助,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等待著一場命運的救贖。


    莊毅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悄然走在雪夜之中,如同一隻覓食的雪豹一樣,優雅而冰冷。


    許暖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知道,自己再多一分鍾的猶豫,許蝶的病就會加重一分,如果小蝶真的死去,她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所以,她告訴自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勇敢地向與她迎麵走來的人走過去——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莊毅麵前的,冰冷的小手還未來得及觸摸到他的衣角,就被他的大手給握住了,他的手很溫暖,讓她想到了南國的春天。


    莊毅沒有想到這個少女會攔住自己,天生提防意識強的他擋開了她伸向自己身體的手,他握住那隻冰冷的小手,這種冰冷似乎透露著一種莫大的絕望,但是,他不關心這種絕望,他關心的是,這隻手的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麽——是商場仇家送來的粉紅炸彈,還是陰謀家送來的溫柔鄉?或者隻是一個平常的流落在街頭的女孩。


    他的聲音冰冷,眼睛睨視著黑暗處的她,說,你要幹什麽?


    許暖抬起眼眸,看著眼前的男子,她沒有想到,這個男子竟是如此漂亮,如同暗夜裏的天使,隨著雪花而來。他的臉蛋漂亮到讓她都有些惶惑,她覺得說出那樣的話語是玷汙他。可是,想到病危的許蝶,她還是忍不住顫抖著放棄了自己的自尊,她結結巴巴地說,先……先生……帶……帶我回家吧。


    莊毅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原本遠遠跟在他身後的那些手下們,一看有人“偷襲”自己的老板,紛紛衝上前來。在許暖的話音未落盡之時,就有一個眼睛細長的男子,上前一把將她推搡開來,罵罵咧咧道,找死啊!


    在那隻冰冷的小手從自己的掌心抽離的那一瞬間,莊毅的心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柔軟,仿佛被春天最柔嫩的春草輕輕撩撥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於心不忍,剛要回頭想仔細看一眼這個樣子都不曾看全的女孩,就被手下擋住了,依然是那個眼睛細長的男子,他謹慎而又焦急地說,老板,今晚要做大事啊。


    莊毅心頭一凜,冷靜了下來,仿佛剛才因為這隻冰冷的小手而產生的所有悸動都化為烏有了。


    他連忙轉身,回頭看了許暖一眼,離開。


    很多年後,許暖一直都記得莊毅離去時的那一眼,那一眼如同佛前的蓮花,帶著綿密而又疏離的溫柔與眷顧,可最終卻都凋零於池水中。


    許暖每次想起這場相遇,她和莊毅的第一次相遇,都會覺得這和她看過的那些言情小說不一樣。小說裏,女主人公蒙難的時候,總會有一雙大手,給她力量和溫暖,將她從絕境中帶走。但是現實之中,並不是這樣。盡管那一天,她遇到了莊毅。可是,莊毅並沒有為她停留。


    有時候,莊毅也會想起這一次相遇,他當時明明是能感覺到籠罩在這個女孩身上的巨大悲傷的,若不是無奈,她應當不會在這個風雪夜裏“叫賣”自己;他明明是想給她一點錢,讓她趕快回家,不要出賣自己的……可是在那天要處理的“大事”麵前,一切都被遺忘了。


    他們說,有的人,錯過了一步,就注定,錯過千年。


    不知道說的是不是莊毅和許暖。


    風雪之中,莊毅和他的手下漸漸離開之後,許暖佝僂著身體,瑟瑟發抖。


    人漸漸散去的冬夜,偶爾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這種哭聲讓許暖心驚膽戰。


    許蝶。


    許蝶。


    想起爛尾樓中自己小小的妹妹,許暖心如刀割。


    她忍著眼淚跟自己說,豁出去吧!就在今夜,忘記尊嚴,也忘記廉恥吧。


    許暖忘記了自己是怎樣鼓足勇氣的,她拉住一個男人的衣角,絕望地說了那句——先生,今夜帶我回家,好嗎?


    從頭到尾,許暖都不曾抬起頭。她害怕自己會像先前一樣被拒絕,被推搡,被瞧不起。


    她不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她隻記得,他很瘦削。他打量了她很久,像是在衡量一件商品的價值一樣,同時也在猜度眼前的女孩是不是一個陷阱。最後,他還是滿足了她卑微而絕望的要求——因為眼前的女孩真的很漂亮,漂亮到即使是陷阱他也願意陷入。


    當他拉著她的手,走向酒店的時候,許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身體被撕裂的聲音——她將心,留在了原地,她的身體卻生生地被那個男人帶離。


    這個將許暖帶走的男人,就是當時和風企業的老板,寧辭鏡。


    許暖沒有想到的是,她被寧辭鏡帶到酒店之後,更大的悲哀還在後頭。


    當她在寧辭鏡的帶領下,走進酒店的客房時,發現客房裏還有一個臉長得像撲克牌的男人,當他看到寧辭鏡和許暖時,臉上的表情格外曖昧。


    那一刻,她幾乎奪門而逃,卻被寧辭鏡一把給拖了回來,狠狠地扔到床上。


    她哭著掙紮著,用盡了力氣,寧辭鏡的臉被她的指甲狠狠地刮花。撲克牌男人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頭發,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罵道,他媽的,出來賣的,你還挑三揀四!媽的,賣一個人是賣!賣兩個人不也是賣!


    ……


    許暖忘記了那些雨點般的拳打腳踢是怎樣結束的,忘記了那兩個男人都是用怎樣的語言羞辱她的,她最後隻能屈服。


    是的,她屈服了。


    她躺在床上,滿身傷痕,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布偶,任憑兩個男人擺布。這麽多年,關於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仔細回憶。她害怕那殘酷的記憶會隨時將她生生吞噬掉。


    那些帶著青草香氣的記憶卻是那般無情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孟古的影子出現在她的麵前,他的眼裏含著巨大的悲傷,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在她的記憶深處哭喊,阮阮,你為什麽不多等等我啊,阮阮!


    許暖的眼淚放肆地流了下來。


    女孩,真的可以很傻。在這萬分絕望的地獄裏,她居然還會去想那個曾經背叛了她的男子。


    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細細的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不一會兒,心裏的那個影子漸漸地由孟古變成了趙小熊,他和孟古一樣,一直在她的心裏哭啊哭,近乎絕望地看著一切的發生,他在她的腦海裏痛苦地暴怒著,想要推開趴在她身上的男人,卻什麽也做不了。


    許暖的身體如同被撕裂了一般,那些傷口摻雜著眼淚的苦澀,一直深埋在她的記憶裏。


    孟古、趙小熊,還有小叔孟謹誠,這些曾給過她深情和美好回憶的少年、朋友和親人,他們的悲傷都深深地烙在了許暖的心上。


    痛苦之下,瀕臨崩潰的她,隻能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為了許蝶,為了許蝶!隻為了這個卑微的念頭,隻為了三歲的妹妹能活下去,她也要活下去,在這座絕望的城市裏!


    ……


    那個夜晚,她滿身傷痕。被撕裂的衣衫,不被尊重的身體,還有兩個男人低俗的譏諷和嘲笑狠狠地撕碎了她。


    那場噩夢一直持續到淩晨,兩個男人心滿意足後,卻還是一副興趣索然的嘴臉,撲克牌男穿上衣服,將錢扔在她年輕的身體上,對寧辭鏡嚷嚷道,他媽的,咱倆簡直是花錢找木頭!


    撲克牌男走了之後,寧辭鏡還在房間裏,他耐心地穿整齊衣服,準備離開。


    許暖看著淩亂的被子和自己赤裸的身體,發了一會兒呆後,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悲傷,抱著碎裂的衣服號啕大哭起來。


    整個世界,沒有救贖。


    寧辭鏡看了看她,聲音有些疲憊,說,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包養你。


    許暖看了看他,眼神裏滿是嘲諷,不知道是在嘲諷寧辭鏡還是在嘲諷自己。


    寧辭鏡瞥了她一眼,說,收起你的清高吧!像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自甘下賤卻還要自命不凡!哼哼。他冷笑了兩聲,隨後離開。


    許暖發瘋似的衝進了浴室,拚命地衝洗,仿佛想要將自己的骨肉搓得分離一樣——洗掉墮落的肉體,隻留下清白的骨頭。


    眼淚混著熱水洶湧而流,她張大了嘴巴,發瘋似的在浴室裏吼叫著,似乎想要放肆宣泄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恐懼。


    最後,她倒在了浴室裏,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雙膝。


    從浴室出來之後,她默默地穿上外套,漂亮的眼眸裏盛滿了迷茫和淒惶。她默默地拉上拉鏈,就像縫合身上的傷口一樣。


    緊緊地攥住那幾張如桃花一樣好看的鈔票,仿佛攥住了許蝶的生命一樣,許暖步履艱難地離開了酒店。


    午夜的天幕,仿佛隨時會砸下來,許暖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雪,落在她柔順的發絲上與精致的眉毛上,讓她看起來有些異常晶瑩的美麗。許暖看著自己的鞋,有些許汙泥沾在了鞋子四周。許暖突然蹲下身來,想要擦掉鞋子上的汙泥,可是,任憑她如何擦拭,鞋子上的汙漬卻擦不幹淨,像在嘲笑她一般。


    眼淚,終於從許暖的眼裏,再一次流了出來,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知道,從十九歲這天開始,她確實該將孟古遺忘了。因為,她已經沒有資格再說,自己在等待著有一天也許會回心轉意的他。


    就在此時,一道溫熱的血,如同霹靂一般,蜿蜒過雪地,直流到她的腳邊,她的臉色突然蒼白起來,她慌忙地抬頭,順著血抬眼望去,隻見巷口橫躺著一個人,鮮血從他的身體裏汩汩流出……


    許暖發了瘋似的尖叫,可是馬上就被一個如閃電一樣出現的人影給製止了——那人的眼睛細長,如同野獸一樣捂住她的嘴巴,將她拖到巷口。然後,他焦急地問蹲在屍體旁邊的黑衣男子,說,怎麽辦,老板,有人看到了。


    這時,男子的一個手下說道,哎呀,她好像是剛才跟寧氏兄弟同上一張床的那個小騷貨。這騷貨不是剛才還勾引咱們老板嗎?順子,甭請示老板了,她都撞見我們殺人了,還是直接送她跟寧辭鏡一起西去吧,讓他們做一對同命鴛鴦!


    許暖在那名叫順子的男子的鉗製下瑟瑟發抖,她看了一眼腳下的屍體——居然是寧辭鏡,剛剛還在淩辱自己的寧辭鏡!


    許暖驚駭極了,她的目光驚恐著落到屍體旁邊,那個蹲著的被這群人稱為老板的黑衣男子身上。隻不過是看到他的背影,便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極幽冷的氣息,令人不寒而栗。


    黑衣男子沒抬頭,自顧自地從那屍體身上拔出了匕首。


    待他回眸的那一瞬間,許暖再次看到了那張比雪地上的鮮血還要明豔的俊顏。發色如墨,麵色如雪,五官精致得如同雪夜裏盛開在雪山之巔的雪蓮。盡管他努力做出麵無表情的樣子,但眼睛裏卻還是閃爍著一種似笑非笑的光芒。


    眼前的男子,驕傲、淩厲、陰冷,如同暗夜之神,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讓人窒息。


    他看了許暖一眼,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很顯然,他記得她——剛剛那個小手冰冷的女孩,曾經試圖牽住自己的衣角,希望他在今夜將她收留。


    不過,這驚訝之色瞬間又從他的眼睛裏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他最初對她的憐憫——他覺得一個女人可以同時委身於兩個男人,就根本沒有什麽廉恥可言,更不需要什麽同情,更何況,她是目擊了他們殺害寧辭鏡的人。


    莊毅抬手,用手帕將匕首上的鮮血擦掉,然後慢條斯理地對鉗製著許暖的順子說了一句,殺了她。


    這是許暖始料未及的。


    那語氣,就像是說一句“放了她”一樣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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