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後來,孟古告訴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後來就突然瘋掉了……


    說到這裏,孟古突然很嚴肅地看著阮阮,猶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小叔是……是個小流氓。孟古說完“小流氓”三個字,臉變得通紅。


    那個年代,“流氓”兩個字多麽嚴重啊,罵一個人流氓就等於將這個人判了死刑一般。而且,兩個情事懵懂的少年少女之間,談論這個詞眼,氣氛突然尷尬。


    阮阮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巴,然後她搖頭,拚命地搖頭,說,謹誠小叔怎麽能是流氓呢?不可能的!


    孟古的臉更紅了,他也焦急起來,說,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上學的時候,很多人都這麽說他……


    孟古的聲音低了下去,很顯然,有些話,他無法告訴阮阮。在他上學的這些年,幾乎在每天的上學和放學的路上,總是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地說——


    看,那就是孟謹誠那個小流氓的小侄兒!


    孟謹誠?不就是那個二傻子嗎?


    可不是!幸虧傻了!不然還不知道怎麽流氓呢!聽說啊,聽說,那小子十幾歲就……


    啊?還真了不得了!


    是吧?他大哥就是被他活活給氣死的!


    那活該他變成傻子!


    你看他這個小侄子,別說,還真像小流氓小時候啊。那小流氓長得真俊,可惜前半生是流氓,後半生是傻子!真可惜了!


    唉,你說,他小侄子會不會也隨他叔叔不學好,將來也變成流氓啊?


    ……


    就這樣,孟古在這些飛短流長之中,漸漸對孟謹誠變得冷淡起來,他再也不繞著孟謹誠跑,再也不熱情地喊他“小叔”,更不會騎在他的身上玩騎大馬……他盡可能地躲著孟謹誠。盡管每一次孟謹誠看到他的時候,都會熱切地衝著他咿咿啊啊地呼喊著,可他依然決絕地隻給孟謹誠一個背影。


    孟古的這些轉變,全是因為在他十二歲之後,突然理解了“流氓”這個詞的意思。


    在他童年的時候,別人說孟謹誠二傻子大流氓的時候,他總是維護地站在孟謹誠的身邊,和那些孩子對罵,試圖用自己的小小身軀擋住那些扔向孟謹誠的小石子和吐向孟謹誠的口水。


    盡管最後,常常是孟謹誠護住了小小的他,滿身傷痕,滿頭口水。


    然後,當奶奶追來的時候,那些小孩子一窩蜂地跑開。孟謹誠這才爬起身來,看著身下無恙的小孟古,雖然自己眼裏滿是淚水,臉上帶著傷口,但還是咧著嘴巴對孟古傻傻地笑。


    那個時候的孟古,要強的孟古,常常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將自己的傻小叔孟謹誠帶離這個村子,不再讓他被人欺負。


    可是,十二歲之後,孟古明白了“流氓”的意思,處於青春期的小孩,自尊感變得極強,他選擇了相信那些飛短流長。於是,他對孟謹誠變得冷漠。


    從此,在街頭,那些小孩對著孟謹誠扔石頭、吐口水,他便冷漠地離開,不再關心那個被一群小破孩給折騰得倒在地上的孟謹誠。一身肮髒的孟謹誠,滿眼迷茫和傷感的孟謹誠,就那樣看著孟古倔強地離開。


    ……


    因為沒有治療,阮阮眼傷就這樣耽擱了。


    雖然村頭郎中給阮阮換下了紗布,但是阮阮的眼睛最終還是失明了。不過,也不是完全看不見—隻是能看到光,卻看不清,能看到人影晃動,卻隻是白茫茫中的辨析不清的晃動。


    孟古在她麵前晃蕩著自己的手掌,阮阮輕輕地搖頭,然後眼淚滾落。


    一滴一滴都落在孟古的掌心,滾燙,滾燙。


    孟古在她麵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喃喃著,對不起啊,阮阮!對不起啊!阮阮!說著說著,他也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阮阮就抱著孟古大哭。


    孟謹誠在旁邊,輕輕皺著眉,看著這兩個抱頭痛哭的小孩,眼底突然悄無聲息地多了一份濕漉漉的氤氳。瞬間,又散去,了無痕跡。


    孟古已經不記得,阮阮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喊他孟古哥哥的。


    他隻記得,有一次,他放學回來,手裏拿著薄荷,然後原本靠在孟謹誠腿上的阮阮似乎是聞到了氣味,眼睛一亮,用清脆的聲音,喊了一句,孟古哥哥,是你嗎?


    一聲“哥哥”落入奶奶的耳朵裏,就像驚雷一樣,老人突然愣住了,看著眼前的孟古和阮阮。


    她臉色鐵青地對阮阮說,以後不許亂喊!


    奶奶不允許阮阮喊孟古哥哥,就像她不允許阮阮喊謹誠叔叔一樣。她指了指阮阮身後的孟謹誠,對阮阮說,丫頭,以後記得喊謹誠哥哥。


    阮阮還沒有想清楚為什麽,隻是覺得身後的孟謹誠的身體突然間有些僵硬。


    孟古看著奶奶,什麽也沒說。


    阮阮在私底下盤算了半天,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她得意地對孟古說,我喊謹誠哥哥的話……哈……你就得喊我姑姑了。孟古,快點,喊我姑姑!


    恰巧孟古的母親馬蓮買菜歸來,瞥了阮阮一眼,又瞥了婆婆一眼,哂笑著說,哎喲,還姑姑呢?恐怕得喊小嬸嬸吧!


    阮阮就是在那一刻,感覺到她和孟謹誠之間,有一種不尋常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是她想要的,而是自她被帶進這個家門後,奶奶便強行賦予她的。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阮阮再也不會在每個陽光很好的午後,將腦袋靠在孟謹誠的腿上,兩個人心無罅隙地曬太陽。


    大概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純淨如水的女孩,和一個眉目如畫的傻子。一個人唧唧喳喳地說著各種事情,一個人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傻笑著。


    美好總是脆弱的。


    對孟謹誠來說,阮阮的疏遠,似乎是早已注定的。大抵是經曆過孟古的疏遠,所以,他似乎並不悲傷。


    隻是,每次他走到街上時,就有人調笑他,說,喂——孟家二傻子,你的小媳婦呢?你不帶在身邊,可別讓人家拐走了!


    孟謹誠傻笑著,嘴裏流下的口水,就那麽落在衣服上,如同淚痕。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撿起一塊大石頭扔向孟謹誠,石頭正中他的後腦勺。


    毫無預兆。


    風吹起他烏黑的發,溫熱的鮮血汩汩而出。


    孟謹誠如同紙片一樣倒在地上……這時才有人大叫著,快去馬蓮家,二傻子被人砸死了!


    然後街道上混亂起來,有人飛奔,有人呼喊,有人議論,更多的人在看熱鬧。


    孟謹誠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依然眉目如畫。


    算一算,時光流轉,傻了已經十多年。


    一個人有多少個十多年呢?


    十多年,可以讓一個秘密爛在心裏,也可以讓一個秘密在心裏開成一朵花,日日夜夜地糾纏,日日夜夜。


    你們說,一個傻子會不會有秘密呢?


    【26】


    奶奶坐在孟謹誠的床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住地撫摸著孟謹誠微涼的手,喃喃自語,我苦命的兒啊。夜深,奶奶才離開孟謹誠的床邊。


    她回到炕上後,阮阮緊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直到聽到奶奶入睡之後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後,阮阮才在黑暗中摸索著,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去。


    因為擔心發出聲音,她沒有穿鞋子,光著腳走在地上,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軟的腳底,她也隻能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涼氣,繼續摸索著向前走。


    孟謹誠已經昏迷很久了,當阮阮摸索著來到他的床邊,她的小手觸碰到他冰冷的、不複溫暖的手指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是個傻子,卻給了她人世間最大的溫暖。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嬉戲,接受他的寵愛,她喜歡將自己毛茸茸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腿上,亦習慣了他的存在和對自己的好,雖然前段時間,她曾經因為孟古媽媽說過的話而對他心生隔閡,但是始終改變不了的是,他是整個孟家最疼她的那個人。


    無聲無息。


    在她的心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輕輕低喃著,謹誠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丟下阮阮啊……謹誠小叔……


    溫柔的月光穿過屋前大樹的枝丫,透過窗戶,灑在她清秀的小臉蛋上,淚痕在月光下,閃爍著點點光芒,如同一條發源於心髒的小溪,蜿蜒在她的眼角,滑過她小貓一樣的臉龐。


    一滴、一滴。


    由滾燙到冰涼,掉落在床單上,掉落在她短短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謹誠冰涼的手背上。


    暗夜裏,他的手緊緊一縮,像是在做噩夢,毫無征兆。夢裏夾雜著往事,似乎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夢裏,他回到了十二年前,桃花溪水飛流直下,跌到山穀裏,碎裂成水珠,晶瑩剔透,猶如一條小小的瀑布。


    那時的他,十一歲,是一個孤單的少年,穿白襯衫,衣角在風中翻飛。


    懸崖邊,他哭著跟他的哥哥孟謹安辯解著——那個在女廁裏看偷看的男孩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而他卻成了倒黴的替死鬼,百口莫辯。


    可是,孟謹安不肯相信他,隻是一味地訓斥他,要他去學校裏跟校長下跪,請求校長不要開除他。


    後來,後來,他隻是執拗地不肯離去,然後,然後,他隻是推了哥哥一把,哥哥孟謹安就重重地摔下懸崖,他伸手去拉卻來不及了,隻能在懸崖邊放聲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後來,就這樣,他開始裝瘋賣傻,他擔心警察發現是自己害死了哥哥,自此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傻子,一個永遠隻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間的人。


    大家都以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非議而變傻的,無人知曉,那懸崖邊上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血,碎裂的夢,無人知曉的秘密。


    阮阮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看看他是否醒來。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眼前始終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月光。


    於是,黑暗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臉,想知曉,他是否已從昏迷中醒來。


    手指慢慢摸過他溫熱的胸膛,輕抖的喉結,如雕塑般精致的下巴,因為病痛而幹燥的嘴唇,然後是他高挺的鼻梁。當她的小手摸索向他的眼睛時,她多麽希望他的眼睛是睜開的啊,希望他在暗夜裏炯炯有神地望著自己,如同上次一樣,再次跟她說,阮阮,別怕。


    可是,她的小手摸到的卻是他緊閉的雙眼,它們如同歸巢的鴿子一樣,安靜地收攏著羽翼。


    她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眼睛如同針紮一般疼痛,異於往昔。


    哭到累極,她就倒在他的腿上,帶著驚恐和遲疑,帶著對未來的不確定,沉沉睡去。


    暗夜裏,她抱著膝蓋蜷縮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帶著淚痕的容顏。她像一隻飛倦了的候鳥,而他,是她棲息的巢。


    當黎明破曉的第一縷晨光映上屋前的大樹時,身邊的孟謹誠突然一陣微抖,放佛一場噩夢結束,終要醒來。


    阮阮感覺到他身體的抖動,猛然驚醒,眼睛睜開的那一瞬間,刺目地疼痛,光線依舊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見光明的眼睛,依然令她疼痛難忍,隻能閉上雙眼。


    幾次努力後,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光明為她張開了溫暖的懷抱,世界一片明亮,令她不敢想象。


    光影在模糊中漸漸聚焦,清晰。


    晨光下,她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的他——蒼白如玉的臉不帶絲毫血色,雙眼緊閉,如兩潭清水被鎖住,擋住了萬裏秋波;他的睫毛長而翹,如同上好的墨畫一樣;他的嘴唇幹裂,但是,那些幹燥的白色皮屑卻擋不住他嘴巴原來溫潤的朱紅色,放佛隻要一滴水的滋潤,他就可以恢複到往昔那個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少年。


    仿佛隻要一曲簫聲,一縷月光,他便可從畫中緩緩走出。


    君子一笑,春風萬裏。


    不知為何,當時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睛複明了這件事,隻是呆呆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孟謹誠,生怕一眨眼,他又如同夢一樣碎了。


    十二歲,哦,不,再過幾天就是十三歲了。十三歲,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出一種奇異的情愫,這種奇異的情愫令人臉紅、心跳,使得她手心裏汗津津的。


    阮阮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抹淚,步伐輕盈得像一隻燕子。


    她奔向奶奶的屋子,大聲喊道,奶奶,奶奶,快來啊!快來看看謹誠小叔醒了。快來啊!


    阮阮複明這件事情,是孟古放學,看過醒來的孟謹誠後,奶奶告訴他的。


    孟古幾乎是欣喜若狂地往外跑,邊跑邊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嗎?


    當時的阮阮正端著水往屋裏走,和從屋裏衝出來的孟古正好撞了個正著,兩個人齊齊倒下,而孟古倒在了阮阮的身上。


    孟古將阮阮壓在身下,水灑了一地,濕透了兩個人的衣衫,年輕的皮膚在冰涼裏隔著衣衫尋找著相同的溫暖,兩個懵懂的孩子,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在那一刻,四目相對,如遭雷擊。


    就在這時,馬蓮從田裏回來,卻見屋門口,一對小男女,青梅年紀,雙雙跌在地上,孟古緊緊地將阮阮壓在身下。那無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裏,卻極盡纏綿妍態,水濕衣衫,情滿眼底,就差衣衫退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馬蓮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眼冒火星,她將籃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大罵,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小賤貨!說罷,從屋前抽起一根木條就衝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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