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年她喜歡上了一個男生。


    男生被許多女生喜歡著,是白馬王子的那種類型,夢般朦朧的笑容。男生的教室在廁所右手邊第一間,所以她每次下課都會跑去廁所。連自己也覺得可笑怪誕的舉動,隻為了在往返的過程中能見到男生一麵。


    他並不認識她。喜歡他的女生那麽多,她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他經過她的身邊,隻是他生命中一場記憶之外的擦肩而過。而她,卻記住了他身上淡淡的,類似薰衣草的味道。


    男生用的是薰衣草洗發水。他一直用一個牌子,卻很少有人說得出他頭發的味道。那個能夠分辨的女生,在他不曾轉身的地方,用別人看不出的方式偷偷注視著他。


    即使男生回頭,也未必記得住她。她長得不算漂亮,穿著很普通,班裏很多人用的手機,她連短信都不會發。她家裏不算富裕,父母很久之前下崗了,還有一個上大學的姐姐。


    為了減輕生活負擔,她每個周末都會幫高級住宅區裏的富人小孩補課。男生住的地方,也在那住宅區裏。男生家境優越,有時放學會有司機來接他回家。而她坐公車,遇著紅燈停下來時,有時能碰得到男生坐的小車。他坐在車裏,茶色的玻璃窗緊閉,神情倦怠,沉思的麵容像浸在水裏。


    她與他,僅是一道陽光的距離,卻好似跨不過去。


    唯一可能引起男生注意的,是她優秀的學習成績。女生無論什麽考試都得第一。老師嘴裏經常提她的名字,同學們都十分佩服她。夏錦言,這個名字差不多和蘇留年一樣,經常掛在別人的心中。


    蘇留年仍是無法注意到她。


    某次蘇留年經過她身旁,她輕輕叫了他的名字,權當第一次打招呼。蘇留年沒有回頭,女生的聲音是微小的翅膀,飛不進他聽歌的耳麥裏,於是腳步沒有停滯,水一樣流走。她有點傷心。她忽然意識到,蘇留年是夜空中的星星,而她是地上的星星。兩者相隔,不止一光年。


    維係著她對蘇留年的思戀,是那個白馬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話。童話的真假無法去辯證,但每個少女的心裏都有夢。她也不例外。


    高二文理分班,她和蘇留年分在了同一班。


    蘇留年最終在她暗戀他一年後,不得不對她加以注意。女生當了學習委員,她對他無理,常常雞蛋裏挑骨頭,批評得他氣呼呼的。男生當場質問她。


    夏錦言,你為什麽總針對我?


    她昂起高傲的頭,不言不語,隻當她是理直氣壯。


    蘇留年討厭她了。


    她知道。


    如果蘇留年不能喜歡她,那她寧願他討厭她。因為即使這樣,她還是成了他在意的一個人,比她躲在他身後默默無聞要好得多。


    而她,不是沒有人喜歡。


    有個男孩,叫喬梓修,喜歡她很久了。喬梓修,讀的是幾條街之外的中學,然而每天放學前都會在她的學校門口等著她。他逃課,不愛學習,成績很差。


    她很早就知道,他不是好學生。


    做作業走神的時候,記憶會倒帶七季。小學三年級,她的成績依然那麽優秀,每次考試都能得班上的小紅花,署著她名字的欄,不知不覺開成一道花園。


    她是好孩子。老師很喜歡她。


    六一兒童節,她分到比班上任何同學都要多的糖果,幾乎是別人的兩倍。而多出來的一倍,是從坐在課桌最後的男孩那裏扣下來的。老師最後分到他,把剩下的一顆巧克力糖往桌子上一扔。


    哦隻揉這一個了。


    老師麵無表情地說,沒有要作出補償的意思,轉身就走。給男孩分得少了,甚至一顆也沒有,對老師來說,是完全無所謂的事情。


    男孩太調皮,經常惹老師生氣,而且他家裏很窮,連學費也沒交齊。老師找他要他補交學費的時候,他抓住老師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師痛得嗷嗷直叫,全班同學都笑了。老師把他推開,左手被咬出了血,右手仍舊勁力十足地甩了他一巴掌。喬梓修,你這個小王八蛋!小雜種!男孩嘴角滲出血,他卻不哭,眼神裏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酷,像一頭幼狼。她坐的座位就在他倒下的旁邊,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神,有幾秒鍾背脊被冷到。


    於是,老師不想把糖果分給這麽爛的學生。即使隻有一顆,也是不想的。


    下課後,她走到教室的最後麵,把兜裏的糖果全掏了出來。


    她說,這些都給你吧。我不愛吃糖的,我的牙齒爛了好幾顆呢。


    男孩冷冷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剝開糖衣吃了一顆,不說謝謝。那時候,她認為,男孩的眼睛裏藏著一大堆雪,永遠是冬季,所以不會融化。


    男孩沒有朋友,一個人在操場上自己跟自己玩跳飛機。她和女生們經過的時候,大家都偷偷笑他真夠白癡的。男孩好像沒聽見,他的世界仿佛是荒蕪的,隻有自己的聲音能夠生存。即使她後來跑過去跟他說我們一起玩吧,他依然如此,好像聾了。男孩被欺負的日子,既流逝,又重現。成長,就是活在時光裏根脈蔓延的疼痛,不會病愈,隻能慢慢等待結疤。一顆心也變得堅強了。喬梓修在初二時找到她,夏錦言,我喜歡你。她嚇到了。這是喬梓修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她一直幫助他免受老師和同學的欺負,經過那麽久,他才第一次跟她說話。不是道謝,而是告白。他說,我喜歡你。她想了想,回答說,對不起,我不喜歡你。喬梓修笑了。不,夏錦言,你是喜歡我的。不然,你怎麽會跟其他人不同,那麽保護我,幫助我。你真傻,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過,我會等你。喬梓修能等的,不是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他,而是她慢慢喜歡上他。流浪在十七歲年華裏的愛戀,往往是第一人稱,無疾而終的等待。


    蘇留年那時已有喜歡的人。高一屆的學姐,學舞蹈的。她不知道蘇留年喜歡那個學姐什麽。但總有某種理由,譬如學姐的氣質,身材,麵容,每一樣,她都學不來。


    他如此優秀,卻落得跟她同樣的下場,躲在背後愛著別人,視網膜烙滿那人的印記。蘇留年這樣曖昧的秘密,很少有人看得出。除了她。畢竟同是暗戀的人。


    因此,她千方百計地接近那位學姐。學姐沒看得出她的用心良苦,答應和她一起去看漫畫展。她說還多出一張票,不如請蘇留年一起去看吧。學姐愣了愣,為什麽要請他?我跟他不熟。


    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學姐的旁邊,他幫她買飲料,拿毛巾,舉止像仆人。結果,學姐說,我跟他不熟。也許學姐不知道蘇留年愛著自己,但愛著他的她替他傷心了。


    她打他家的電話。


    蘇留年嗎……是我啦……啥?找你什麽事?還好意思說咧,不就是三年二班的某某學姐啦,她托我請你這個星期天去看漫畫展……嘖,嘖,我被麻煩到了!


    蘇留年掛電話時的喜悅,穿越距離的平麵,在她的耳邊重新形成,再到達她的心髒時已經變了質。她嚐到苦澀的味道。


    成人之美。原來不是她這種年紀能夠做到的。


    她們終於一起去看漫展。找很有名的插畫家簽名。排了一整天的隊伍,累了,腰酸腿軟,她自告奮勇去買飲料。為剩下的兩個人創造出獨處的機會,卻不斷質問自己,夏錦言啊,夏錦言,愛一個人是這麽愛著的嗎。


    心感到隱隱痛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抓緊胸口的衣緊,上麵皺出花朵的脈絡,透明地蔓延。


    她拿飲料回來。上帝給了她最慷慨的回報。她看見蘇留年垂頭喪氣,臉部的陽光丟失,像一個在黑夜裏迷路的人。他也許向學姐告白過,被拒絕了。她一點點的喜悅,所有的漣漪,全因他而生。


    事實好象並不是這樣。拿到偶像簽名的學姐興奮異常,手舞足蹈,沒有被告白過的痕跡。一邊啜著吸管,學姐跟她說,知道嗎?其實,我不喜歡那個插畫家,甚至連漫畫也是不太喜歡的。


    今天來,是幫我的男朋友討簽名。


    她於是知道,蘇留年還沒有跟學姐告白。說不出口,對方的城池,已有居住者。暗戀別人的人,隻能在荒蕪的城門之外,翹首盼望,等待著城門打開的日子。等不下去的,選擇繞道,與城遠離。等下去的,或許喪失了另一座大開城門,屬於他的城池。


    蘇留年後來跟她說,可笑吧。其實我也不喜歡漫畫,我以為那個人喜歡。


    她笑。笨蛋啊,這有什麽可笑的?學姐不也是因為喜歡的人而喜歡漫畫的嗎?


    實際上,她也是以為蘇留年喜歡漫畫,所以看了許多漫畫書。


    連連相扣的誤會,從一頭延伸,便是剪不斷,理還亂。


    她跟他一樣窮。喬梓修過來問她借錢,她還是借了。


    喬梓修很滿意地笑著看她。夏錦言,還不承認啊?我就知道你喜歡我。


    她無言以對,看著他跑遠的背影,才無力地讓遲來的話冒現。我不喜歡你,真的,我隻是同情你。


    有些人,生來就迷糊,永遠分不清同情和愛情,但他比那些心如明鏡,知道別人不愛你的人快樂。


    喬梓修最後沒有還她錢。生日那天,他抱著一大紮玫瑰花在校門口等她。她遠遠看見,掉頭跑回教室,心想著他等不到她就會離開。直到黃昏降臨,她從教室的窗口仍然看到那個佇立在落暮中的人影。


    他鐵了心,固執的程度令她吃驚。她的肚子開始饑餓。


    沒有辦法,她走到學校門口看見喬梓修興奮地跑過來。他把玫瑰花塞給她,夏錦言,生日快樂,我們去吃韓國烤肉吧。


    她拒絕不了。這個男生等了她好久。


    喬梓修不知哪來那麽多錢,竟選了一間十分高級的烤肉店。店子靠街,一盞盞入夜後點亮的路燈,像星星慢慢滑進夜色中。燈光仿佛從遙遠的地方歸來,照著她素淨的輪廓。


    她安靜看著被烤熱至有些炭味的肉片,喬梓修用筷子夾給她。來,來,我喂你吃一塊。


    不,不,不。我自己來就好。


    嘖,嘖,瞧你害羞樣,都老夫老妻啦。


    她把筷子合好,放在桌子上,兩手空空地盯著喬梓修。瞳孔裏的目光,帶有黏附性,落在他的臉頰位置。她按低聲音說,喬梓修,你不要再誤會了,我根本沒……


    決絕的話,被突兀地截斷,停留在空氣中可以棲息的地方。三四個人闖進來,眾目睽睽下,把喬梓修死死按在桌子上。店裏麵騷動,無數的目光聚成焦點。她感覺全身著火。


    一個男人打量著穿校服的她。你是學生?


    她點點頭。動作太輕,可以說是意識混亂下的條件反射。


    喬梓修被抵在桌麵上,仍然對男人大喊,都是我一個人幹的!我認!你別動我的朋友!


    男人大力拍一下他的腦袋。小兔崽子,倒是挺敢做敢當的!可惜小小年紀偏要學人搶劫。好了,跟我回所裏一趟吧。


    他,原來打劫了。為她辦生日花的錢,就是這麽來的吧。


    他被押走的時候,彎下腰,輕輕跟她說,你放心吃吧,錢我已經付了。


    卻,怎麽還吃得下去?


    她剛把一片牛肉夾進嘴裏,眼淚便不顧一切地掉下來。聽從審判般的不顧一切。


    蘇留年依舊喜歡學姐。


    每天遠遠地看著他喜歡的女生,站在春天落下的花瓣中,顯得安靜。有時候,蘇留年回頭,看得見身後的她。他擰緊眉頭問,夏錦言,為什麽我總覺得你老是躲在我背後呢?我們,無冤無仇了吧。


    她微笑,淹沒一切驚慌。切,蘇留年,你自戀狂啊!誰躲你身後了?倒是你,明明就經常偷偷看著學姐的。


    蘇留年低下頭,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開始臉紅。


    學姐的男朋友不在這個城市,每到假日的時候,才過來相聚。大家一起聚會,學姐的男友開玩笑地看著她們說,你們倆,是一對吧。當事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尷尬地坐著。


    學姐嚼下薯片,舔舔舌頭說,啊哈,我真笨哪,這都沒看不出來,原來夏錦言你是蘇留年的女朋友呀。怪不得經常看到你們在一起。


    不,不,不是的。


    這樣的辯解,在那種環境下實在不適宜說出來。


    蘇留年陪她回家。她抬頭,數著天空中走過的距離,到何時終止。在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地方,他買給她一包。算收到他的第一份禮物吧。她不舍得,吃了一兩顆,便一直攥在手裏,栗子的熱量透過紙袋,一度令她的手心感到十分灼熱。


    在她家的街口,他說,夏錦言,我們還是不要經常在一起了……不,不,你以後還是離我十步之外吧,要不然學姐會誤會的。


    她裝作哈哈大笑。蘇留年,你臭美!憑什麽要我離你十步之外呀?應該是你,以後不準再走進我的十步範圍之內!


    都是一樣的結果。


    蘇留年離開後,她茫然地想哭。手裏的糖炒栗子,早就涼了。她心裏明白,虛火的東西,留不住熱量。


    結果,還是蘇留年違反了十步之外的諾言,跑來找她。那時快要夏天,高三級即將畢業,學姐填誌願選擇了北方的大學。離開將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蘇留年那天站在香樟樹下,等她經過,猶豫半晌才跟上來,幾乎是乞求一樣的語調。


    他說,夏錦言,求求你了,幫我問問,學姐到底是怎麽看我的。


    她點了點頭,然後趕緊別過臉。她看不得他的眼淚,是為別人而流。


    學姐說,蘇留年這個人嘛,長得很帥,又溫柔體貼,實在是個很難得的男生。隻不過,隻不過喜歡他的女生太多,讓人沒有安全感,況且他家太有錢,哪個女生如果跟他在一起,肯定少不了風言風語,說她是貪圖他家的錢財。嘖,嘖,這麽一想,他也是個挺危險的男生。


    她告訴他,言辭簡潔,隻是說,學姐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呀。


    那些優點與缺點,她通通篩掉,隻用了一句最殘酷的結束語。蘇留年手掌撫在胸口,好象心髒要破裂,他努力深呼吸,伴隨著空氣衝喉而出的,是那些泛濫在心底堿性的情感,遇到水分就會化成淚的那種。


    蘇留年最終沒有哭,反而聽到她很無厘頭地說,蘇留年,我們去唱k吧!你請客!


    從少管所出來的第一天,喬梓修出現在學校門口的樹陰裏。幾個月的禁閉,他好象瘦了點,表情頹然,穿著舊的球鞋和髒的牛仔褲。地上撒滿了煙頭,那表示他等了她很久。


    她抱著課本,喬梓修走過來說,夏錦言,我今天剛出來呀,咱們一起去飯館吧。我請。


    她拚命搖了搖頭。


    喬梓修,今天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你,還是先走吧。


    可是……我好久沒見你了,你難道沒掛念我嗎?什麽事情,能不能推掉的?


    喬梓修抓住她的手,看見她眼睛裏懇求的目光,歎了口氣。那好吧。找天我們再去飯館。我先走了。sayola!


    她很快在下一個路口看見他。當時紅綠燈,她從車窗裏往外看,旁邊的街道上,喬梓修叼著煙,很閑散地在前麵走。那種背影,像極古畫裏褪淡的色彩。


    旁邊有聲音問她,夏錦言,你在看什麽?


    她馬上轉頭說,沒,沒什麽。然後她挽起蘇留年的手,依偎在他的肩膀上。當轎車經過喬梓修的身邊,她仍然不小心看到他半個側臉,淡青色,線條銳利地斷在下巴。


    在喬梓修在少管所的幾個月裏,她和蘇留年走在了一起,所以再也不可能喜歡上喬梓修。


    她把裝有她和蘇留年親密合照的信寄給喬梓修,斬釘截鐵地說出,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現在,她有喜歡的男孩了。


    以為一切會這樣順利地結束。


    幾天後,有個流裏流氣,完全不認識的男孩找到她,在她的教室門口引起不小的騷動。同學們指指點點,對染黃頭發,臉上有傷疤的男孩議論紛紛。那人跟她說,喬梓修,和別人打架受了傷,希望她去醫院探望他。


    她為此苦惱不已,心神不寧,和蘇留年一起逛街時還差點撞到旁邊的大樹。蘇留年問她怎麽了,她笑著說沒事。


    怎麽會沒事?喬梓修受了傷,她應該去看看他的。


    在醫院裏,手臂打著厚實石膏的喬梓修看著放學後趕過來的她,眼睛微微潮濕,還是很壞在笑。夏錦言,我早就知道,你心裏喜歡的人是我。所以,我才故意被人打傷。


    喬梓修為了試驗她,故意傷害自己。當她中了圈套後,又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是喜歡他才趕過來的。


    她在心裏想,為什麽?喬梓修總是想到最美好的方麵。她對他,明明就隻有同情而已。


    夏天劃出長長的休止符。一場高考的盛放,將所有思念放逐至遠方。她的右岸,蘇留年去了外國留學;左岸,喬梓修停止無所事事,漂到了北京。


    而她,考上了本地一所沒多大名氣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是喬梓修在建築工地賺來寄給她的。他寫信給她,她連看也不看。跟喬梓修說好了的,欠他的錢,等她畢業有了工作再還。


    這種虧欠,無關愛情,自然也不必用感情來償還。


    而蘇留年,從沒寫過信給她。他打電話來,跟她說起那邊的學校生活,風景很美的樣子。她笑著說,那麽,寄幾張照片回來給我看看呀!電話就在下一瞬間喪失了聲音。蘇留年,時有躊躇,他的秘密藏在沉默中,夏錦言早有察覺。


    有時候,蘇留年的語氣像開玩笑,又帶幾分的認真。他說,夏錦言,如果我跟你分手,你會不會傷心?


    她咯咯笑一會兒,然後回答道:當然會呀。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那麽久了,怎能不傷心?


    那時她曾經為他徹夜編織毛衣,寢室裏夜深人靜,她的臉泡在暖黃的台燈燈光下,邊織著毛衣邊想,如果蘇留年真要跟她分手,到時候她會怎麽樣?也許,會傷心到死吧。又或許,隻會心痛一段時間,而後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她又不是沒有人喜歡。這個時候,夏錦言就忽然想起那個在建築工地裏日灑雨淋的男孩。她不愛他,卻那麽無恥的,把他當作最後的避風港。即使被全世界的男孩拋棄,她知道還有一個人在愛著自己,這讓她一往直前。


    寄給蘇留年的毛衣,在一個月後退了回來。遙遠的大洋彼岸,是地址不對,還是查無此人,沒有說清楚。她留著那件男式毛衣,等到蘇留年來電話告訴他,你寒假回來嗎,我有東西給你咧。


    蘇留年說,啊,寒假我還有功課,不回來了。


    毛衣放過了寒冷的冬天。


    大一暑假,蘇留年還是在電話裏說,這個暑假,我不回去了。


    她無比失望,拿起那件放在床頭的毛衣。它沾滿了她的氣味,在灼熱的陽光中開始消散。剛從食堂打飯回來的舍友不在意地說,呦,這件毛衣還沒送出去呢。都夏天了呀。


    是應該送出去了。不能一直放著。她又想到了喬梓修,他在前幾天寄八達嶺的明信片給她,夏錦言,來北京玩嗎?我帶你,把萬裏長城逛到盡頭。


    她把毛衣放進旅行包,第一次回信給喬梓修,說好到達的日期和車次,便坐上了去那座古城的列車。


    她在車上想像到喬梓修的舊模樣,在北方煙灰色的天空下,完全不同。他精瘦了許多,皮膚曬成古銅色,在人流熙攘的火車站,她幾乎認不出他。喬梓修出現在她的麵前,露出唯一讓她熟悉的笑容。


    夏錦言,我很想你。


    喬梓修把她帶到自己住的建築工地。簡陋的工棚裏住著一大群人。老實巴交的工友們拿她開玩笑,小喬,你的媳婦真漂亮,怪不得你每天隻吃鹹魚青菜也要把錢省下來。喬梓修撓著後腦勺傻憨憨地笑。


    她什麽話也沒說。喬梓修對她太好了,她不忍心在這麽多人說出,她其實不愛他。她能為他做的,隻是放任一個飛翔在天空中的幸福,被謊言的線連著,不會突然斷了線。


    她送給他毛衣,他開心得像個小孩子。悶熱的三伏天,他穿上毛衣走到長城上,遊客用異樣的眼光淹沒他。他熱得汗流浹背,還要笑著跟她說,夏錦言,我好高興,這是你親手織的,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呢!你果然很喜歡我!


    她也笑。短暫的笑容,隨後在這接近三十三度的高溫空氣裏墜落了溫度,幾乎如冰凍般僵在了她的唇邊。


    這件毛衣,是織給別人的。那個說了今年暑假不回來的人,此時正走在她和喬梓修的前麵,拉著一個女孩的手往別處看風景。那個女孩,夏錦言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的名字,正是蘇留年喜歡很久的學姐。


    本來打算隻留北京兩三天,看看這裏藍的天,白的雲,天安門廣場上飄揚的國旗。她卻被逼迫著,逗留了更久。在距離一所大學附近的民舍租下屋子,她每天,守侯在大學對麵的馬路。那條路上擺滿遇到城管就會奪路而逃的小吃檔。


    她有一次,看到蘇留年緊緊把學姐攬在懷抱裏,躲避那些推著小車不顧一切逃亡的小販。學姐就讀的大學她是知道的,甚至還記得是新聞係07屆二班。她問到學姐住的宿舍,作為學姐的師妹,趁學姐不在的時候提著水果來拜訪。


    學姐的室友們都是善談沒機心的女孩,閑談中輕易就透露,學姐和男朋友分了手,然後,和一個學弟走在了一起。聽說那個學弟為了她專門考上這所大學。


    原來不是去外國留學。蘇留年追隨了他愛的人,瞞著她,她為他織的毛衣,也就不能寄得到那個存在的彼岸,不存在的人手裏。她離開大學時淚流滿臉,擦著眼淚的時候忽然想起蘇留年曾經問過她,夏錦言,如果我跟你分手,你會不會傷心?


    會!原來真的會很傷心。


    她一路恍惚,眼淚被風吹幹,不同的景物和色彩閃過視網膜,留下瞬間的記憶,直至不知何時,隻有一片灰蒙蒙的淺淺色澤覆蓋進整顆瞳孔。她不知不覺,來到了喬梓修的建築工地。


    他在很高的地方呼喚她。夏錦言,你等著,我這就下來。


    她呆在原地。茫然地想哭。可是,淚腺提前麻木,眼睛幹燥得酸痛,她用手揉了一下。好象有人在大聲喊她,她沒聽進去,心裏不斷地回想著她和蘇留年那些美好而空幻的過去。她那麽愛那個男孩,可他忘不了別人。


    喬梓修的聲音越來越大,乃至於洶湧成一個大浪,撲至她的耳邊。她被喬梓修推倒在地。然後,龐大的黑影從陽光中墜落,她眼裏一片黑暗。


    喬梓修死了。一堆石料意外地從在建的工地上墜落。喬梓修喊了她,可她沒有聽到。在思念著蘇留年的時候,另一個男孩為了救她而被石料摔死了。


    她的腳也受了傷,站不起來,要坐在輪椅上。醫生告訴她,她的傷應該治得好,能再度站起來,但她必須得首先克服心理上的障礙。因為她似乎在潛意識下不願站起來。


    她寧願殘廢,這令她有了唯一繼續愛蘇留年的理由。她需要他在身邊,照顧她,也許從此天長地久。因此,她把受傷的消息大肆散播,高中時候的同學知道了,學姐也得到消息,那表示蘇留年也知道了她的腳很可能站不起來。


    他終於出現。


    夏錦言,你要努力,我在你身邊。


    她用力抓住蘇留年的手。我不要努力,我隻要你就好,你千萬不能扔下我一個人。


    蘇留年輕輕地撫住她的臉頰。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她知道,這樣把他困在了她的殘廢裏。


    學姐來探望她,她故意捉住蘇留年的手,滿臉幸福地跟學姐介紹。學姐,我的男朋友蘇留年,剛從國外回來照顧我呢。他這麽喜歡我的。


    學姐尷尬地笑了笑,和蘇留年對望瞬間,被她捕捉到那一絲絲的無奈。她要求蘇留年抱著她去草坪上曬陽光,還希望學姐要經常過來看望她。讓學姐看到她多麽需要蘇留年,然後學姐就會像她高中那時候,成人之美,退出這困局。


    果然,當學姐再次來醫院,她裝作酣睡。學姐和蘇留年在走廊上說悄悄話,她豎起耳朵隱約聽到零碎的詞語。分手,她需要你,我不忍心……這些話語潮水般覆蓋了她二十一歲的美好。


    她安然入睡,做了一個甜蜜的夢。


    有時候會夢見喬梓修,那個至死也認為她喜歡自己的傻瓜。蘇留年曾經問過她,那個為了救她而犧牲生命的男孩子是誰。她當時搖搖頭。


    不,我不認識他。


    喬梓修對她來說,到頭來隻是生命中擦身而過的男生。因為無法愛上,所以選擇擦肩而過。


    學姐終於決定要去留學,過來跟她道別,蘇留年眼裏噙滿淚。她忽然心軟,有那麽一點的內疚迅速地茂盛起來。她推了推蘇留年,你去送送學姐吧。


    她不能令他們相愛,但能夠,令他們擁抱著分別。


    房間回歸安靜,明亮的陽光像鳥一樣在她的手指上起起落落。窗戶有葉子落下的蹤影。夏天,適宜做夢的季節,接近句點。她躺在床上,滿身灰塵的男人們走了進來。


    喬梓修的工友們,捧來了他的骨灰,帶來了他的遺言。


    告訴夏錦言,如果我死了,請她好好活下去,不要為我傷心。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她不愛我,可是,隻要她知道我愛她,這樣就行了。


    夏錦言抱著喬梓修的骨灰盒,淚落下。


    生活在夢境中的人,原來不是喬梓修,而是她夏錦言。


    現在,夢境過期居留太久了,是到了醒來的時候。她要去告訴蘇留年,不要讓學姐離開。夏錦言從床上放下腳,她慢慢扶著桌子站起來,邁出一步,兩步,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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