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樂一直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肯走出來。


    醫生對張誌創說,你的女朋友前段時間經曆過流產,而此刻下身又經受了這麽大的烤傷,我擔心,她是有意識的將自己的感情封閉了。


    醫生說完這句話,張誌創愣在了原地。


    他吃驚地看著醫生,又茫然地回頭看著紀戎歌和我。


    紀戎歌的眼睛移向了別處,那一刻,突然之間,我和紀戎歌仿佛成了罪不可恕的人,我們對他隱瞞了麥樂的往事。


    張誌創一聲不吭地走出病房門,紀戎歌上前去拉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說,你和她們兩個合夥騙我,騙夠了沒有?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多可笑!我***在你眼中生下來就活該戴綠帽子嗎?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病房。


    當時不知道醫生有沒有看到,麥樂的手輕輕地握起,又輕輕的鬆開,眉宇之間是痛徹心肺的悲傷,眼角突然溢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


    我突然發現,原來,麥樂是對周圍有感受的!


    隻是,她再也不願意,讓自己醒來了。


    想到這裏,我的心都碎了。而張誌創的一番話,如果麥樂真的都聽見了,會不會更不願意再醒來?


    可是,我們又如何要求一個男孩子,愛我們的同時,連同我們的傷痕我們的苦難我們曾經的不堪,一起來愛?


    或者,張誌創是個好男人,但是他太過理性!


    可是,這所有的借口都不是理由,我想,在麥樂的眼淚滴下的那一刻,我的心是恨他的。


    然後,即使是恨他,我也在後來低聲下氣去請求過他,請求他繼續陪在麥樂身邊,因為她是愛他的,需要他的。


    可是張誌創的眼睛是這樣的清冷,他一字一頓的說,莫春,你得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是的,他需要衡量一下,這個叫做麥樂的傷痕累累的女人,是不是值得自己繼續愛下去?


    他這麽理性的人,是該好好的衡量一下。


    但是,這個世界之上,也有不需要衡量就可以為你奮不顧身的人。蘇格拉應該就是這樣的人。


    他每天都會跑到醫院裏,看著病床上的麥樂發呆。


    他似乎不記得麥樂捶打他時的凶惡了,隻是喃喃的對著病床上的女孩,小聲地低語,麥樂,麥樂,你快醒來吧!你無論是什麽樣子,都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


    我想,我不在的時候,他應該跟麥樂這麽說過,麥樂,麥樂,你快醒來吧,你如果醒來,我就再也不看小h書了,我隻看你!


    我們最真的愛情,在很多時候,總是遇不到最真的人,而很多對我們真的人,我們卻不願意將自己的愛情交付給他們。


    麥樂,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很傻啊?


    還有很多次,黃小詩偷偷的來到她的病房,都被我廝打出去。


    黃小詩在流淚,我在流淚。可是,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撫平她給麥樂身上留下的傷痕。


    那個時間,也有一件事給我身上留下了無可補償的傷痕,但是我將它悄悄地掩藏了起來,不肯告訴第三個人,哪怕紀戎歌。


    因為,這是我的傷啊。


    我永遠都無法抹平的傷。


    那天,我給麥樂去拿化驗單回來,剛要推門,卻看見,白楚的手緊緊握著麥樂的手。他看著昏迷的她,臉上的表情憂傷異常,他喃喃著:麥樂,莫春說你不肯醒,是因為你受過了太多太大的傷害,是不是,我也是其中一個?如果,當時,我能勇敢地承擔自己那場酒後的失誤,讓你生下那個孩子,你現在會不會更加堅強一些?而不是這樣,再也不肯醒來?


    當時的我,心冷成了冰雕。


    我突然記起,那個夜晚,我和麥樂陪著白楚借酒澆愁。白楚因為溪藍的病危而嚎啕大哭,當時的我,滿心酸澀的離開,走在城市長長的街上,將醉醺醺的麥樂和已經迷亂了的白楚留在了身後……


    哦。


    原來我愛的這個男子,給了這麽多女子傷害?


    從溪藍到我,到麥樂!


    可是,我卻如何也不願意放下,這個從我十四歲起,就是我終極夢想的男子。


    白,和楚,都是我愛的字。


    而白楚,你卻是我不願意放開手的人。


    我抱著胳膊無聲地在牆角哭泣,很久之前,每次看電視的時候,都會看到有人無力的倒在牆角低聲啜泣,當時我還想,她們真傻,這個姿勢多難受啊,還會硌得屁股疼。如今才知道,自己其實在傷心過頭的時候,比她們強不到哪兒去。


    這個世界沒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身後的這堵牆。


    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麥樂和白楚的種種對白和神情。白楚眼裏的躲閃,麥樂眼中的不屑。


    曾經的我,還在麥樂懷孕的時候,義薄雲天的說,我要保護你!我去替你殺了那男人!


    可是,我根本就保護不了她!還用自己拿著當寶貝的男人傷害了她。


    我以前整天蹦著跳著大著舌頭對麥樂說,咱們是好姐妹,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咱們胡蘿卜姐妹花一輩子穿一條褲子。


    可是,如今的她,因為我而傷痕累累,卻將這麽多的痛苦都憋在了肚子裏!如果我不出現在這個門外,這一切,都會被她憋一輩子!


    而我,卻不能說服自己衝進去狠狠地給白楚一記耳光!為我心愛的麥樂,昏迷的麥樂,傷痕累累的麥樂,說一句公道的話語!


    我隻會躲在這個牆角像個沒用的傻瓜一樣偷偷的哭!


    這麽多年喜歡的男子啊。


    白楚。


    溪藍說,他一直維護著自己在心裏神一樣的完美!


    那我呢?


    我又如何不是這樣?在努力地神化著自己從十四歲開始就喜歡的這個男子,永遠永遠不敢同他一起去麵對任何的傷痕。


    時至今日,我還抱著這樣卑微這樣無恥的念頭,我期望著有一天,白楚終於肯徹底的愛我了,而我,最終獲得了他的愛。而我們之間相愛得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的傷痕!


    宛如水晶!


    麥樂啊,麥樂!如果你知道,你用十九年交的朋友,於莫春,竟然有那麽多卑微的小心思,你還會繼續喜歡她麽?繼續拿她做最好的朋友嗎?


    或者,你會一腳將我喘開,說,滾你三舅姥爺的!


    可是,現在的你,隻能躺在床上,披著一身記憶的傷。如果你可以醒來,我真的願意你踹我一腳,不,十腳,一百腳,一千一萬腳……我都是樂意的。


    那次在牆角哭泣之後,這個秘密就這樣被我悄悄地放在了心底,隻是,在很多個午夜夢回的時刻,我會想起當時的麥樂,當時的麥樂麵對著我對那個造成她懷孕的男子的追問時說的那句話,她說——莫春,我***更想保護你!


    是啊。


    你保護了我,所以,將這萬千的苦果生生地吞在自己的肚子裏。


    可是,我呢?


    我卻為了保護自己最初萌生的感情,選擇了繼續裝聾作啞下去。


    麥樂,我也說過,要保護你。


    可是,我***真虛假,從頭到尾,我的存在,除了給你帶來傷害,還是傷害!


    如果,可以,我該拿誰來還給你?我該讓誰給你此後的平靜、安穩和幸福呢?


    [四十六]


    暑假的盡頭,莫帆來看麥樂的時候,眉頭皺的很緊,悄聲跟我說,胡為樂還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麥樂已經清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發現,自己這樣單薄的身體,應該找一個更加堅硬的殼呢?很多時候,她不看我,一個人坐在牆角數陽光玩。我深深地埋頭,不敢抬敢,其實,麥樂,我知道的,你很早就清醒了。隻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可以保護你周全的堡壘,所以,你再也不願意醒來,如今,你醒來了,卻仍舊恍似夢中,不肯與外界交流。


    我突然想起,當年,躲在牆外偷聽的麥樂和我聽到秦嵐曝光黃小詩日記的時候,我和麥樂關於朋友之間的“傷害”曾經有過的對白——


    麥樂說,你要是傷害我的話,莫春,她輕輕地笑,咬了咬下唇,看著我,不說下文。


    我說,我要是傷害你的話,你就殺了我吧。


    麥樂說,你如果傷害我的話,我會原諒你的!因為我知道,除非是你萬不得己,否則,於莫春這個臭屁女人絕對不會傷害國色天香的姚麥樂的。


    想到這裏,我突然抬頭,看了看被我間接傷害了這麽多次的麥樂,正在對著陽光發呆的麥樂,我輕輕的抓住她纏著紗布的手,說,麥樂,我終於傷害了你,你殺了我吧!


    麥樂的目光緩緩地從窗前的陽光處回落,落在我的身上,她仿佛在很痛苦的思考什麽,臉上的表情很凝重也很怪異,最後,她不看我,繼續數陽光,一邊數,一邊喃喃,那些細到了嗓子裏的話,分明是舊時的語,別人如果聽不懂可以理解,可是,我曾經親曆了它們,我還是聽得到的,麥樂幾乎夢囈一樣的嗓音——你……如果……傷害……我的話,我會……原諒你的!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於莫春……這個臭屁女人……絕對不會……傷害……國色天香的……姚麥樂的!


    那一刻,我終於咧著嘴巴在這個傷痕累累的女孩子麵前痛哭出聲音。


    她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於莫春……這個臭屁女人……絕對不會……傷害……國色天香的……姚麥樂的!


    後來,為了配合治療,麥樂剃掉了所有的頭發,光著腦袋,像個傻瓜一樣。眼神依舊清澈,隻是,不太說話。


    當時山西黑磚窯的報道,彌漫著整個媒體,莫帆常對著報紙發呆。我當時傻傻的想,如果麥樂沒有受過那場嚴重傷害的話,一定會開玩笑說,我靠,胡為樂八成是給留在黑磚窯了。


    事實證明,我確實是一隻烏鴉。


    當張誌創帶來了胡為樂的消息的時候,我和莫帆、紀戎歌正在陪著麥樂。麥樂看都沒看張誌創,隻是對著陽光發呆,而張誌創也隻是看了滿身傷痕的麥樂一眼,就轉身離開了。


    這個世界,情愛之中,千萬不要比較誰比誰的心腸硬!那會讓你更冷,更冷。


    莫帆聽到胡為樂的消息後,不顧一切衝出了門外!我和紀戎歌先愣在這個消息裏,後來,不放心,緊緊地跟在莫帆的身後。


    當時,太陽很毒,肆無忌憚地照在我們的皮膚上。


    莫帆沒有停頓,一直一直跑,直到跑到了派出所。


    原來,命運並不會因為你欲哭無淚,而停止給你傷悲。


    當那個小黑人出現在我們麵前時,莫帆整個人都繃緊了,傻傻地看著那個一邊傻笑一邊舞蹈的小黑人,眼慢慢地有了一種紅色在他的眼睛之中凝聚。


    那個小黑人是胡為樂嗎?是那個整天和他一起昏天黑地的好兄弟胡為樂嗎?那個曾經在初次見麵就將自己鞋子脫給他的胡為樂嗎?


    此時一別,已經一個半月,張誌創說,胡為樂已經在黑磚窯被囚禁了一個多月,整個人已經失常了。


    一直沉默的莫帆,張開嘴巴啊啊地哭出了聲音,他緊緊抱著在笑啊跳啊的胡為樂,但是胡為樂並不理睬他,相反還覺得這個抱住自己的人很煩,影響了自己的舞蹈。所以,他舉著滿是傷痕的烏黑的手將莫帆重重的推翻在地後,依舊傻傻地笑,然後不停的跳舞,腳上的鞋子黑乎乎的,已經被踩爛了。


    莫帆看了之後,俯下身來抱著他的腿哭。


    胡為樂繼續跳舞,不管三七二十一踢莫帆的小腹。我滿心痛楚,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我的預料,我隻是以為這個小孩子鬧鬧離家出走,但是我沒有想到現在的社會,居然還存在著像山西黑磚窯這樣蠻橫殘酷的“奴役”行為!


    我顫抖地抬起手,想伸手,磁磁胡為樂,卻被莫帆一把給擋開了。


    毫不留情!


    是的,在這個十七歲的小男孩眼裏,是我的刻薄,導致了他好兄弟的出走——隻為了賺錢給我買戒指,隻是為了證明,他有愛我的權力!


    而正是這場出走,導致了一心想賺錢的他被人販子拐賣進山西的黑磚窯……


    雖然,莫帆不會對我吼,但是我知道,他恨我了,已經開始恨我了!


    可是,渾蛋莫帆,那不是我願意的啊!


    我隻能傻傻地看著胡為樂,看著他不停的傻乎乎的笑。


    莫帆一邊哭泣,一邊脫下自己用打工錢新買的鞋子,他哭著給胡為樂脫下了露腳趾的舊鞋子,又哭著給他換上自己的新鞋子。就像當年他們年少時的那場初識時胡為樂脫下自己的新鞋子換下他腳上那雙寒酸的冒牌雙星一樣。


    但是胡為樂並沒有因為這個鞋子新而珍惜,他繼續跳啊跳,終於將莫帆新給他穿上的鞋子也跳脫了……


    那一天,在派出所,莫帆就抱著那兩隻被胡為樂跳脫的新鞋子哭泣。


    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欲哭無淚。


    那些青春的傷痕,除了歲月,沒有誰。能將它撫平?


    很多天氣很好的時候,莫帆都在陪伴著胡為樂。


    兩個玲瓏少年。


    他傻笑,他也跟著傻笑,他舞蹈,他也跟著舞蹈,最後他流著口水嘲笑總是模仿自己的他說,傻瓜啊。他卻忍不住再次大哭。


    天氣那麽好,太陽也很明亮。


    陽光之下,兩個花樣少年,一個在傻笑著舞蹈,一個在抱頭痛哭。


    而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裏,我陪伴著已經醒來,卻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麥樂。


    她的腦袋禿禿的,臉上有傷痕,可是眼睛還是很大,很漂亮。


    她常常對著天空發呆,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說話了,她低頭,隔著衣服看了看自己被烤得嚴重變形的胸部,說,莫春啊,如果將來,我生了小寶寶的話,你來給我哺育好嗎?我不想餓著它。


    我輕輕地點頭,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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