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鼎反應倒快,上前拉住了趙士儷,道:“郡王爺是宗正卿,這件事,還是去跟太後娘娘回稟一聲,討道旨意為好。”


    兩人被李光與趙鼎不由分說拉走了,楊存中悻悻哼了聲,放下了手中的刀。他並不笨,見到麾下的將領,執行命令開始遲疑拖延,心裏開始隱隱感到不安。交待了親信趕緊將屍首城門口收拾一下,匆匆進了宮。


    見到他們離開,各府來探聽消息的仆人,緊跟著回府去稟報了。


    楊存中進了宮,天色已晚,福寧宮朵殿的燈火,與黃昏的夕陽融在了一起。絢爛,又莫名悲壯。


    馮溢立在殿門左邊,黃尚宮立在右邊。見到他來,齊齊見禮,黃尚宮道:“太後娘娘正等著都指揮使,快請進去吧。”


    楊存中頓了下,問道:“李相他們已經走了?”


    黃尚宮答道:“太後娘娘忙,未見李相等人。”


    楊存中鬆了口氣,趕緊進了大殿,上前見禮。


    邢秉懿坐在禦案後,臉上麵無表情,道:“都殺了?”


    楊存中心神一凜,道:“臣奉旨.....”


    邢秉懿不耐煩打斷了他,再次問道:“都殺了?”


    楊存中摸不清邢秉懿的想法,硬著頭皮答道:“都殺了。”


    邢秉懿哦了聲,不鹹不淡道:“既然你是奉旨殺叛賊,你怕什麽?”


    楊存中怔住,不禁抬頭朝邢秉懿看去,見她如石像般坐在那裏,下意識道:“太後娘娘,臣恐禁軍中有人起了異心,想要替信安郡王強出頭。”


    邢秉懿連眼皮都未眨,冷聲道:“抗旨不遵者,殺無赦!”


    楊存中既愕然,又興奮,當即響亮應諾。邢秉懿低聲吩咐了幾句,楊存中一一領命,告退出了宮。


    夜深了,天上星辰閃爍,極細的彎月掛在天際,將天地照得朦朦朧朧。


    臨安城馬蹄聲陣陣,一群兵馬到了胡銓府邸前,見大門虛掩,推門進去,府中空無一人。馬立刻調轉頭,奔向趙士儷的郡王府。


    如同先前所見一樣,郡王府也空無一人。馬再次調轉頭,繼續朝下一府駛去。馬蹄聲激烈了些,依稀能聽出主人的憤怒。


    接下來,好幾戶貴人府邸中,傳來了哭喊打鬥聲。沒多時,那些哭喊聲漸漸小下去,最終沒了聲息。


    血腥味濃濃,散發在臨安的夜空中,彎月星辰的光輝,慈悲望著人世間的醜陋。


    天一點點亮起來,平時清晨開始蘇醒熱鬧的臨安城,除了偶爾能見到收夜香,送柴送糧的獨輪車經過,街頭巷尾空無一人。


    城門口再無人鬧著出城,權貴百姓皆大門緊閉。


    一群兵馬從街頭疾馳而過,衝到了楊存中的府邸,二話不說揮刀就砍。


    慘嚎震天,府邸飛快被血洗一空。楊存中昨夜忙得太晚,他在酣睡中被驚醒,跳下床將刀提到手中,被衝進來的兵丁砍成了肉醬。


    兵丁提著尚在流血的刀,一部分衝去了邢仲府邸繼續砍殺,一部分衝向了大內。


    宮門前守衛重重,他們不敢硬闖,在門口揚聲喊道:“太後娘娘縱容楊存中濫殺無辜,不配攝政!”


    邢秉懿起床用過早點,剛走出華宮,馮溢臉色慘白跑了上前,顫聲道:“太後娘娘,出大事了,禁軍有人叛變,將楊指揮使府上的人都殺了。叛軍到了宮門口,在那喊話,胡言亂語稱娘娘不配攝政。”


    邢秉懿心一下沉到了底,手腳冰涼。她太急了,急中出了大錯。


    這群禁軍統領中,好些都是勳貴子弟,裏麵的關係彎彎繞繞。殺了孟忠厚,兔死狐悲,他們哪能坐得住。


    城門處,守城的兵卒見到大隊的兵馬疾馳而來,驚得忙後退,大聲道:“快關城門,關城門!”


    “混賬!”旁邊的首領,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淬道:“你眼瞎了,沒瞧見旗幟上鬥大的“梁”字,那是梁夫人的兵馬。騎在最前麵的兩人,不正是韓郡王梁夫人!”


    兵卒撫摸著頭,嘟囔道:“小的當然認識韓郡王梁夫人,他們統兵前去常州打仗,怎地回了臨安?”


    首領以前在北地,後來南邊朝廷迎他們回來,便從北地回到了南邊。


    哪知在匠作監處處受排擠,經過一番波折之後,方混到了禁軍班值中當差。他生怕丟掉差使,平時小心謹慎,萬萬不敢得罪人。


    韓世忠與梁紅玉已經騎到了他麵前,親兵將手上兵符一揚。首領雖與兵卒一樣有些懵,卻不敢上前盤問,趕緊閃身到一旁,忙不迭見禮。


    兵馬陸續進城,首領總無端覺著,眼前的這些兵馬,與他們的禁軍完全不同。隻一時半會,他也分辨不清,究竟有何不同之處。


    其餘的兵馬,開始利索在城門外駐紮。首領怔怔立在那裏,眼珠子不斷轉動,在進城的兵馬,與紮營的兵馬上來回打量。


    終於,首領恍然大悟。


    是殺氣!梁夫人與韓世忠帶來的兵馬,身上都散發凜冽的殺氣。


    首領盯著騎在最後,從他麵前經過的高大駿馬,眼神往上,看向馬背上的娘子。


    娘子臉上露出微笑,很是客氣朝他微微頷首。


    首領轟然如遭雷擊,整個人搖搖墜墜,一下站立不穩,撞在了身後好奇詢問的兵卒身上:“咦,頭兒,怎地還有娘子軍,這個娘子,看上去好威風。”


    是趙寰!


    北地大統領趙寰!


    先前進城的兵丁,南邊的禁軍如何能比,定是北地的正義軍!


    趙寰就這般領著她的正義軍,大搖大擺進了臨安城!


    第129章


    張小娘子蹲在紫藤花架下, 嘴裏念念有詞:“一,二,三.....十五, 十六。”


    李相一個旋身, 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在空中甩出一道線。他右手背拍在左手掌心,重重歎了口氣,餘光瞄到張小娘子, 腳步一頓, 斜乜著她不悅地道:“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張小娘子伸出手指,笑嘻嘻道:“十六圈。李相,你在軟轎前走了足足十六圈!”


    李光快被氣笑了, 沒好氣道:“外麵肯定大亂了。不知胡尚書他們可有藏好,還有那齊安郡王,那麽大兩家子人, 義莊那般小地方, 如何能藏得住。城又出不去,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啊。”


    張小娘子撐著膝蓋站起身, 神色間的輕鬆退去,取而代之是無法言說的悲哀, 道:“他們已經殺紅了眼, 從楊存中殺了信安郡王的時候起, 就已經不死不休了。除了北地兵能快些打來,別無他法。除了生死之仇, 還有數不清的家財呢。”


    昨夜,楊存中府裏值錢的金銀珠寶, 被洗劫一空。


    李光沒做聲,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張小娘子道:“再說楊存中已經死了,他底下的親信人人自危,顧不上去找胡尚書齊安郡王的麻煩。除非,他們皆家財萬貫。要是因為家財萬貫而遭到不測,說句大不敬的話,那是他們應得的。”


    權貴的富貴,到了亂時,就是懸在他們頭上的刀。


    李光微楞,搖頭苦笑連連。話雖如此,李光想到那些殺戮,濃得化不開的血,就感到難受得緊。定了定神,毫不猶豫往外走,道:“都這個時辰了,夏先生他們還沒回來。不行,我得去上朝,順道看看城內的百姓如何了。”


    昨日張小娘子與夏齊,府裏的小廝們,連乞兒都發動了起來,跑得腿都細了一圈,勸說百姓無需慌張,無緊要大事,定不要出門。


    肯定有人不聽勸,會跑出來。張小娘子安慰自己已經盡力,見到李光要冒險出門,她毫不猶豫道:“我也出去,看到外麵有人再勸回去。”


    李光擰眉,道:“外麵亂,你還是別去了,仔細撞著仇人,認出你就麻煩了。”


    張小娘子正想伸手去抹牆腳灰,看到夏齊從門外跑了進來,她忙問道:“外麵情形如何?”


    夏齊來不及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心有餘悸道:“邢仲府裏上下都遭了殃,吳太妃,潘太妃的娘家,好像也有人殺了進去。到處都在殺人,搶金銀財寶。”


    李光手抓著轎門,手指關節都泛白,怒不可遏。張小娘子神色也不大好,譏諷地道:“這些狗東西,向來窩裏橫最為厲害!”


    “相爺,相爺!”小廝急迫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他跟一陣風般衝進門,臉被熱得通紅,驚惶地道:“常州府失守了,小的看到了韓郡王與梁夫人他們帶著兵馬,退回了臨安!”


    張小娘子怔楞在那裏,猛地抬眼看向李光。李光恰也朝她看來,兩人目光對視片刻,然後一齊跑了出去。


    小廝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站在那裏。倒是夏齊反應得快,飛快跟了上前。小廝見到他們跑,也將車馬忘在了腦後,跑著綴在了後麵。


    李光上了年紀,腿腳遠不如張小娘子靈活。他喘著粗氣,在張小娘子身邊停下,順著她的目光朝前麵看去。


    騎在馬上的兵丁,雖身著禁軍的掩搏肩胛,頭戴範陽笠領係紅巾。那份凜冽氣勢,隔著一射之地,都能清楚感知。


    兵馬從眼前疾馳而過,朝著權貴們聚居的大內皇宮方向而去。馬蹄如驚雷響動,踏在臨安城每個百姓的心上。


    張小娘子雙目灼灼,喃喃自語道:“真是威風啊!”


    李光艱難吞了口口水,當機立斷跟著往皇宮方向跑。張小娘子跑了兩步,停下來對小廝吩咐道:“快去趕車來!”她加快步伐追上前,拉住了李相,“等一等,馬車,馬車!”


    李相入主中樞晚,皇宮附近權貴聚居的宅子,早已被瓜分殆盡。太陽已經升上了天,要跑到大內,他們先得跑斷氣。


    小廝趕緊折轉身跑回府趕了馬車來,李相與張小娘子鑽進車,夏齊坐在了車轅前,小廝打馬,跑得輪轂都快飛出去、


    離大內皇宮尚有一裏地,馬車就被拒馬樁攔住了。李光見車停下,忙跳下了車。張小娘子跟在身後下來,看到拒馬樁前,已經攔住了好幾輛馬車。


    趙鼎與呂頤浩他們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什麽。見到李光,忙圍了上前,七嘴八舌說了一大通。


    李光聽得頭大,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伸手撥開他們,道:“你們別吵,我也不知道究竟!”


    張小娘子看了他們一眼,上前朝肅立在拒馬樁前的守將施禮。


    還沒說話,守將已經揮手,聲若洪鍾道:“前麵在打仗,你們都趕緊回去,傷著就不管了啊!”


    李光一聽,急忙上前報了名號,道:“敢問閣下可是梁夫人的兵馬?”


    守將打量了他幾眼,響亮地答道:“某是正義軍!”


    李相想要再問,守將抬起手上的長刀,道:“速速離開,莫要妨礙公事。”


    打鬥聲,箭矢聲,慘嚎聲,隱隱從前麵傳來,聽在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正義軍的態度溫和,卻不容置疑。大家麵麵相覷,雖然心中不安,卻沒了辦法,隻能回到馬車上,停在一旁的巷子裏,不安等待。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從皇宮方向來了兵馬,與守將說了幾句什麽。守將躬身領命,叫來兵丁,撤走了拒馬樁。


    李光他們見狀,趕緊駕著馬車往皇宮方向駛去。禦街上,隨處可見兵丁忙碌,守衛的身影。


    除了兵丁比尋常多,半點都看不出打仗的痕跡。甚至有好幾間酒樓的夥計,開始拆開門板,擺出了開張做買賣的架勢。


    有那大膽的,從鋪子裏走出來,試探著上前與兵將攀談。兵將雖隻偶爾答一句,卻很是和氣,並未驅趕。


    張小娘子看得目不轉睛,震撼地道:“這般快!”


    李光也神色恍惚,難以置信地道:“以前我想不通,失守了好幾個州府,臨安卻見不到因著打仗,無家可歸的流民。看了眼下的場麵,我方想通了。北地兵兵貴神速,不擾民,深得百姓信任,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馬車離皇宮宮門越發近了,這邊的局勢要嚴肅些,蓋著油布的板車駛過,留下陣陣的血腥氣。宮牆大門上,到處可見刀箭的痕跡,青石地麵清理過,仍然留下大片肉眼可見的血跡。


    到了宮門前,李光他們再次被攔住。守將這次多說了幾句,道:“你們且等著,趙統帥會宣你們進去。”


    李光聽到趙寰已經進了宮,他說不出什麽心情,悵惘,興奮,緊張,不安,茫然,各種情緒交錯。


    不過一夕之間就變了天,舊宮換新顏。


    *


    幾個宮門都被反了的前禁軍圍住,與殿前司禁軍對峙。


    皇宮內的空氣都快凝固了,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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