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鄭西野。


    本次行動的最高指揮官同誌正兩手抱肩,懶洋洋地靠在牆上,滿臉的淡漠隨意漫不經心。


    趁其它人沒注意,許芳菲壓著步子偷摸著溜到他旁邊,小聲問:“這兩個跳舞的同誌怎麽回事?”


    “跳舞?”鄭西野看她一眼,涼涼說:“這是在打架。”


    許芳菲瞬間呆住。


    她皺起眉,更仔細地去觀察那兩名戰士,這才發現,他們確實如鄭西野所言,是在打架。


    但因他們的衣物過厚,彼此身形看著都相當臃腫,也使不出什麽訓練時學的拳腿動作格鬥技巧。隻是一個掐那個的胳膊,另一個擰那個的大腿,手套裏的拳頭胡七八糟地亂掄,所以看上去混亂無章,毫無任何觀賞性。


    兩人廝打的同時,嘴裏也不忘罵罵咧咧。


    許芳菲的耳力是天賦所賜,自幼便極佳,但兩名戰士爭執的對白,她愣是一個字都沒聽清。


    隻聽見嘰裏呱啦哼哼唧唧,不知是哪個地區的方言。


    配上他們的動作,整個場景極其滑稽。


    不過這個關頭,許芳菲當然笑不出來。


    部隊裏的男孩子大多脾氣爆,一言不合比劃比劃,再正常不過,鄭西野意態閑閑,白陸秦宇古俊奇也不為所動,都沒當回事,知道倆小子穿得厚,打也打不傷。但許芳菲是個女孩子,膽子小些,怕這倆人再打下去會出事,身子一動就準備衝過去拉架。


    好在這時,姚幹事來了。


    姚大成箭步衝到兩個戰士旁邊,將兩人扯開,然後厲聲斥道:“顧學超,劉進,你們幹什麽呢!”


    兩個兵其實都隻有二十出頭,但風雪沙塵令他們的皮膚有些糙,看上去比城市裏的同齡人年長一些。


    此時,他們的情緒依然相當激動。


    聽完姚大成的話,顧學超和劉進都沒吭聲,隻是惡狠狠地瞪著彼此,活像兩頭要把對方撕裂的獵豹。


    姚大成皺著眉頭打量兩人一圈,狐疑道:“我記得,你倆不是好哥們兒嗎,新兵營裏好得穿一條褲子,老家也是一個地方的。什麽大不了的事兒非要動手啊?”


    顧學超這會兒冷靜了點兒,愣頭愣腦地回答:“我和劉進,當年是一起來的。咱們說好了要這地方發光發熱幹番大事業,結果他剛才告訴我,他已經打了轉業報告。我氣不過,就動手了。”


    聞言,對麵的劉進仿佛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譏諷地笑出來:“發光發熱?幹番大事業?顧學超,這句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你看看這周圍,你看看這天,看看這地!這他媽有個叼的事業!”劉進越說越激動,眼睛都赤紅成一片,“我當兵是想給家裏長臉,是想闖出名堂,想被家鄉的人看得起,不是想天天在這兒吹雪風淋冰雹!”


    顧學超沉沉歎了口氣,道:“阿進,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有滿腔的熱血和抱負,你還記得自己看見昆侖山脈的第一眼,對我說了什麽嗎?”


    劉進頭垂下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沒吭聲。


    顧學超:“你說我們是最苦的兵,也是最光榮的兵,最神聖的兵!才兩年半你就變了?”


    “是,我是變了。”


    劉進猛地抬眼,死死盯著顧學超,“我變得清醒,變得現實,變得不再那麽容易自我感動。老顧,我受夠了,一年到頭,要假假沒有,要錢錢又少,女朋友也跟我分了。人家一個條件挺好的姑娘,憑什麽虛耗青春等著我一個窮光蛋戍邊戰士?憑我光榮?憑我神聖?還是憑我這一身的傷?!”


    一嗓子吼完,風雪忽停,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顧學超眼神複雜,嘴唇蠕動了好幾下,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邊,宣泄完心中的所有憤懣與不甘,劉進的心情也平複下來。


    這個血性陽剛的七尺男兒眼眶微潤,深吸一口氣望向遠處。他的心中湧起一絲遺憾與不舍,卻依舊堅定無比地道:“轉業的事我已經決定了,你勸不動我。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我年底之前也一定會走。”


    說完,劉進麵朝姚大成敬了個軍禮,大聲吼道:“報告!剛才是我先動的手,顧學超同誌隻是正常自衛,我自願去禁閉室反思!”


    姚大成無語地看了劉進一眼,皺起眉,不耐煩地擺了下手。


    劉進便大步離去。


    顧學超欲言又止,幾次想開口都放棄,最終隻能目送摯友的背影消失於雪夜。


    姚大成批評了顧學超幾句,然後便罰他清掃前院的積雪。


    顧學超沒說話,默不作聲地去邊上拿了把大掃帚,緊接著便開始掃地。


    姚大成拍了拍軍大衣上的雪粒和沙子,回轉身,視線冷不防和許芳菲的目光撞個正著。


    姚大成頗為尷尬,嗬嗬了幾聲,說:“不好意思,讓各位見笑了。”


    許芳菲隻能窘迫地擺擺手,答沒有。


    姚大成走了。


    隻留下一個掃積雪的清秀小戰士。


    鬧劇收場,白陸幾人嫌冷,搓搓胳膊回到了溫暖的室內。


    許芳菲猶自思考著剛才戰士劉進的話,眉微皺,發著呆,安安靜靜地站在鄭西野身邊。


    鄭西野察覺到雪風的風向,微側身,不露痕跡地替她擋住寒風。


    他垂眸注視著她,忽然開口,輕描淡寫道:“小姑娘,現在知道這裏有多不美好了吧?”


    許芳菲沉沉歎了口氣,不知回什麽話。隻好繼續沉默。


    不多時,不遠處的營區大門突然開啟,一輛破舊的電動小三輪吱嘎吱嘎地被人開進來。


    許芳菲詫異地眨了眨眼。


    看見那輛小三輪裏裝滿了紅彤彤的番茄,騎車的女孩兒穿著傳統的深色藏服,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垂在腦後,年紀很輕,最多十六七歲,皮膚黑黑的,眼睛圓而亮,兩頰各浮著一朵嬌俏的紅雲。


    是附近村莊專門給邊防營送菜的小村民。


    有炊事班的戰士出來接這小姑娘,笑著打趣:“央拉,今天你這菜送得巧呀,顧學超正好被罰掃前院。”


    叫央拉的女孩愣了下,唰一下回過頭,果然看見一道弓著腰掃地的身影。


    央拉頓時靦腆地彎起唇,連帶著兩頰的紅雲,都更豔幾分。


    她小跑著走到顧學超身後,促狹地站了會兒,然後伸出手,拍拍年輕戰士的左肩。


    顧學超沒理她。


    央拉噘嘴,又拍拍戰士的右肩。


    這一次,顧學超終於無奈地回轉頭來,說:“央拉,你每次拍我左肩,就躲到我右麵,拍我右肩,就躲到我左邊。你連捉弄人都不會。”


    央拉聽得懂漢語,但是說不太好,被顧學超拆穿把戲也不生氣,繼續衝他甜甜地笑。然後又指指他握住掃帚的手,擠出幾個蹩腳的普通話發音:“手,伸出來。”


    “你又要用什麽蟲子嚇我啊。”顧學超好氣又好笑。


    央拉瞪大眼:“快。”


    顧學超隻好把手伸出去,攤開。


    然後,藏族小姑娘便笑容燦爛地,輕輕往他手裏放入一顆白色的糖果。


    顧學超怔了下,清秀幹淨的臉龐霎時也浮起笑色,說:“謝謝你,央拉。”


    央拉嘻嘻笑,轉身走了。


    清秀的戍邊戰士與淳樸的藏族姑娘,這一幕落在許芳菲眼中,讓她感感覺到一種仿佛能驅離酷寒的暖意。


    她忍不住也跟著彎起唇,露出一個吃吃的姨母笑。


    鄭西野在旁邊瞧著她,挑挑眉毛,饒有興味道:“人小女孩兒給心上人送顆糖,瞧把你給開心的。傻樂什麽?”


    許芳菲轉過頭看他,小手攤開,向他展示那對淳樸可愛的小年輕,語調格外認真地說:“你看,這不也挺美好的嗎。”


    “……”


    鄭西野失笑,無聲地搖了搖頭,不與這小姑娘爭辯。


    片刻,許芳菲輕聲問:“你當年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應該也是很不習慣,充滿了懷疑吧。”


    鄭西野靜了靜,抬眸眺望遠處的雪峰荒原,道:“當然。這地方就是這樣,沒來的人想來,來過的人想走。許多熱血和抱負,都會在日複一日的蕭瑟寒苦中消亡。”


    許芳菲定定盯著他,說:“可是你最後還是堅持下來了。”


    鄭西野沒有說話。


    許芳菲繼續:“這片雪域隻是你所有足跡的一個點,你去過比這裏更荒寒的地方,忍受過比這裏更非人的生活。你都堅持下來了。”


    鄭西野與她對視數秒,淡聲說:“不可退縮,不可放棄,這是我的責任。對國家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


    許芳菲說:“所以阿野,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也能做到。”


    風雪停了。星星和月亮從黑雲背後露出臉,這是雪域高原最聖潔的浪漫時刻。


    鄭西野仰望著頭頂的星月,兀然眯了下眼睛,漫不經心道:“其實也有點遺憾。”


    這句話沒頭沒尾,聽得許芳菲有點困惑。


    她問:“什麽遺憾?”


    “青藏高原的格桑梅朵,花期是六七月,你來晚了一些,沒有看到。”鄭西野目光落在許芳菲臉上,嗓音溫柔,宛如被星光織起的一個易碎的夢,他說:“以後,我一定會親手摘下一朵昆侖的格桑花,送給你。”


    許芳菲眨了眨眼睛,還是不解:“為什麽?”


    鄭西野盯著她,回答道:“在藏族人心中,格桑花的寓意是幸福與美好,男人手裏的格桑花,隻會送給他最珍視,也最心愛的姑娘。”


    第76章


    雪風停了,高原的繁星在天際鋪陳開,由大地向銀河遠眺,星星像極了藏羚羊群清澈閃光的眼。


    送菜的小姑娘折返回自己的小三輪,和炊事班的一個戰士一起,將堆在後麵的番茄抱出來,擺放進邊專門裝菜的白色塑料筐。


    奈何番茄實在太多,央拉和炊事員抱了半天,三輪車上沒見多少消減。


    許芳菲的個性善良熱心,遠遠觀望了會兒,便動身提步,準備上前搭把手。


    鄭西野見狀,沒多問也沒說什麽,神色平和地跟她一起過去。


    兩人來到三輪車旁邊,幫著央拉和炊事員一起搬番茄。


    部隊裏紀律森嚴,任何事物都講究個規矩齊整,炊事班保障的是後勤,廚房就是炊事兵的戰場。鍋碗瓢盆要整齊擺放不說,就連所有的瓜果蔬菜也得一個砌一個,一隊砌一列,拾掇得整整齊齊。


    這頭,炊事員和藏族姑娘很默契地分好了工,一個將番茄往筐裏遞,一個在底下擺。鄭西野見炊事員戴著手套動作不便,便蹲下來,默不作聲地和他一起擺放。


    炊事員愣了下,抬頭看見鄭西野的臉,第一時間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呆滯兩秒才想起,這是在昆侖基站幹活的狼牙隊長。


    “喲,鄭隊?你放下我自己幹。這麽冷的天,這果子都凍透了。”炊事員目光掃過鄭西野和許芳菲,顯得很不好意思,“你們又沒帶手套,別凍傷了。”


    許芳菲低眸朝炊事員笑了下,說:“我們四個一起,幾分鍾就搬完了,哪有那麽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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