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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慧仙帶著一盞鐵皮紅燈在油坊鎮落了戶。


    剛回來那兩年,慧仙還精心保留著李鐵梅式的長辮子,隨時準備登上花車。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是她的資產,她平時把辮子盤成髻,一舉兩得,為了美觀,也為了保護這份資產。綜合大樓裏幾個與慧仙接近的女幹部說,慧仙夜裏經常做噩夢,夢見有人拿著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辮子,問她夢見了誰,她也不懂得掩飾,坦然相告,不是一個人,好多人呀!金雀劇團的,宣傳隊的,還有船隊的女孩子,我怎麽這麽招人恨呢?她們一人一把剪刀,都來追我,都要來剪我辮子,嚇死我了!


    後來金雀河地區又舉行過花車遊行,由於國際國內形勢都在變化,花車主題推陳出新,遊行規模縮小了,造型也精簡了。是工農兵學商的大團結主題,一共五輛花車,十來個演員,分別拿錘子,抱麥穗,扛步槍。捧書本,打算盤。宋老師帶著文化館的幾個年輕導演,又到油坊鎮來,他們選角要求男的濃眉大眼,女的英姿颯爽,無論是代表哪個階層,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選。宋老師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輛花車,代表風華正茂的青年女學生,還專門給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鏡,但排練了幾次,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嫌棄學生花車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輛花車。宋老師說,第一輛是工人階級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錘子的,你拿錘子不像那麽回事,不是那個氣質。慧仙說,我什麽氣質都行!我力氣那麽大,你還怕我拿不好一把錘子?要麽讓我上第一輛花車,要麽哪輛都不上。宋老師了解她是虛榮心作怪,他堅持原則,還嚴厲地批評了她幾句,沒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評,她把宋老師的知遇之恩都拋到了腦後,一味地耍脾氣,最後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幹了。


    照理說,她應該去油坊鎮中學上學,她也去過一陣,人坐在課堂上,心思不在那兒。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最初是對她寵愛有加的,幾天下來新鮮勁兒過了,大家發現她對學習一點兒興趣也沒有,而且不懂裝懂。她不適應學生的生活,還是沉浸在舞台的氣氛裏,覺得別人都是她小鐵梅的觀眾,一旦感受不到別人的熱情,就不肯去學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與那條辮子有關,說她每天要花很長時間梳那條辮子,來不及上學,又說學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書包裏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慫恿男孩子來剪她的辮子。這種猜忌沒有證據,但大家覺得她愛護辮子是應該的,李鐵梅不能沒有那條寶貴的辮子。幹部們對她特殊的身份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去上學也好,否則上麵來人,要小鐵梅陪同參觀陪同吃飯。總去學校叫人,也不合適。


    她是油坊鎮的名人,也是個招牌。一旦上麵來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鐵梅的舞台服裝,抓著那條大辮子,跟在一大群幹部身後,在吉普車裏出出進進的,吃飯的時候她站在小餐廳裏,高歌一曲《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節目,千錘百煉之後幾可亂真了。更多的時候慧仙無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動,二是別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現在各個辦公室裏,哪裏熱鬧去哪裏。熱鬧的時候,她眨巴著眼睛聽別人說話,說到某個領導的名字,她會神秘地一笑,在一邊插嘴道,是李爺爺吧,是黃叔叔吧,我認識的,他們的家,我都去過的。


    畢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跟誰都不見外,也沒規矩。她的手很好動,綜合大樓裏所有推不開的門,她都要去推一下,別人的櫃子抽屜無論是否上了鎖,她一個都不放過,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幾個女幹部的抽屜,都讓慧仙翻了個底朝天,她拿別人的零食吃,拿別人的小鏡子照,還搽別人的雪花膏,女幹部們心眼畢竟小,紛紛把抽屜上了鎖,慧仙打不開抽屜,就忿忿地搖晃人家的桌子,小氣,小氣鬼,誰稀罕偷你們的東西?


    趙春堂肩負重任,對慧仙的衣食住行有嚴格要求。一日三餐吃食堂,她愛吃的可以多吃一點,不愛吃的,卻不能不吃,食堂有個胖師傅專管她的飯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裏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邊跑,胖師傅就用勺子敲飯盆,浪費啊浪費,小鐵梅你別忘了,你是從船上來的,不能忘本啊。飲食受管製,是為她好,衣著打扮受管製,更是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鐵梅的衣服,紅底白花的燈心絨對襟夾襖,深藍色的新褲子上打了一塊灰色補丁,趙春堂要求她這麽穿。起初她也願意這麽穿,漸漸地她意識到光榮的花車生活結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師不來,通知不來,喜訊不來,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點鬧情緒,又不知道該跟誰鬧,就拿褲子上那塊補丁撒氣,拿服裝撒氣。她向女幹部們抱怨,真正的李鐵梅也該有一兩件漂亮衣服換的,為什麽天天這麽寒酸?好好的褲子,非要打兩塊補丁,不是像個傻子嘛。女幹部們不宜表態支持她,都曖昧地審視她戲裝裏的身體。這個少女的身體像一朵碩大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幾件舞台專用的對襟夾襖,有的地方綻了線,掉了紐扣,穿在她身上,確實也顯得緊了,女幹部們建議她去宣傳科問問,有沒有大號的李鐵梅戲裝。她說,什麽大號小號的,反正不搞花車遊行了,我大號小號都不穿。


    有一天她抱著那堆服裝往宣傳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傳科的幹部慌忙攔住她,小鐵梅你怎麽啦,你是小鐵梅呀,不穿這個穿什麽?她帶著一腔怨氣叫起來,誰喜歡這衣服誰穿去!《紅燈記》早不吃香了,我還做什麽小鐵梅?我又不是沒衣服穿,非要穿這身累贅,我衣服多呢。她一邊說一邊翻弄著身上粉紅色襯衫的領子,向幹部們炫耀,這件看見沒有?領子上繡的是梅花,的確涼的料子,上海貨,是地區劉奶奶送給我的。她展覽了她的新襯衫後,又把腳踩到椅子上,讓大家注意她的皮鞋,這叫什麽知道嗎?丁字形皮鞋,油坊鎮還沒有賣的呢。你們猜猜是誰給我的?柳爺爺呀,是柳爺爺的禮物!


    她得罪過向陽船隊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孩子,得罪以後知道修複關係,隻是修複的方式很獨特,讓人接受不了。她對孫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爾出現在碼頭上,必然要給她們兩個人帶禮物來,有時候是兩塊零頭布,花色老氣一點的給孫喜明女人,鮮豔一點的給德盛女人,有時候她拎兩包點心來碼頭,甜的給孫喜明女人,鹹的給德盛女人,不管是零頭布還是點心,都放在兩條船的跳板上。別的船她偶有顧及,主要是朝每一條船上扔水果糖,手裏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們對她的噓寒問暖,更不理睬昔日的夥伴。她回去報恩,就像是去施舍,大人感情上難以接受,隻有孩子們高興。好多嘴饞的孩子盼望慧仙回來,但也有人堅決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彈,比如櫻桃,每次她弟弟去撿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扔到河裏去,說,有什麽了不起的?她忘恩負義,我們不吃她的臭糖。


    大家知道櫻桃嫉妒慧仙,櫻桃的母親也跟著嫉妒,她常常當眾嘮叨她家櫻桃也是有機會上岸的,隻不過櫻桃不會和宋老師打交道,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嘮叨話就沒輕沒重,說慧仙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紀怎麽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會不會是小狐狸精轉世呢?德盛女人聽不得她說慧仙壞話,用怪話回敬她的閑話,櫻桃她媽你就別提什麽狐狸精了,做狐狸精也要條件的,一個閨女一個命,隻怪你家櫻桃沒有做狐狸精的條件。孫喜明女人一針見血,用血統論維護慧仙,順帶著攻擊了櫻桃母親,龍生龍鳳生鳳,誰讓櫻桃是你肚子裏生出來的呢?船上生的閨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閨女回到岸上,這有什麽不對?人家在船上吃這麽多年百家飯,是沒有辦法,那叫落難,落難你懂嗎?你再罵人狐狸精,晚上走船小心點,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媽來拽你的腿啊。


    2


    慧仙住進了綜合大樓。


    她和婦聯主任冷秋雲共住一間宿舍,是組織安排的,她認冷秋雲作幹媽,則是雙方自願的選擇。有領導關照冷秋雲,照顧好小鐵梅,也要培養好小鐵梅。冷秋雲是軍屬,自己沒有孩子,對慧仙這個孤女,起初是熱心的,也是盡力的。她給慧仙製定了學習計劃,每天要讀報紙給慧仙聽,但是慧仙根本聽不進去,冷秋雲讀報,她嗑瓜子。冷秋雲就很生氣,說她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說,我聽著呢。聽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點瓜子又不影響你讀報,怎麽就不尊重你了?冷秋雲發現這個女孩子很難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該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該驕橫,偏偏她很驕橫,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有時候她老練得出奇,有時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慣慧仙,敵意就慢慢地戰勝了理性,打量起慧仙來,目光都是斜著的。後來她幹脆去找趙春堂匯報,匯報了慧仙平時的表現,也匯報了自己對她的看法,她原本還要卸掉身上的職責。不想管慧仙了,但趙春堂不同意。趙春堂說,你不管她不行啊,這是上麵安排下來的任務,你看不出來?她就是個貴重行李,現在寄存在油坊鎮,以後要交還給上麵的!別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來不可估量,冷秋雲越是抵觸,她對趙春堂發牢騷說,你們男同誌呀,就重視個女孩子的外貌,這種女孩子,好吃懶做,政治覺悟也低,怎麽培養?


    大家都知道趙春堂是慧仙的保護傘,這把保護傘,小心翼翼地撐在慧仙頭上,隨時在等待著什麽信號,但是一年過去了,信號閃閃爍爍的,並不確定,又是一年過去了,那信號依然模糊,然後是地縣兩級幹部人事大調動,一條人脈的鏈條斷了,一張棋盤不見了,慧仙這枚棋子不知該往哪兒放,趙春堂陷入了僵局。上麵曾經下過一個通知,點名送慧仙去省城的青年婦女幹部學習班培訓,沒幾天又來個通知,說學習班的人選有變化,原通知作廢了。慧仙收拾過幾次行李,最後哪兒都沒去成。她成了個閑人,天天守在綜合大樓的門廊前,一邊眺望著碼頭方向,一邊嗑瓜子,也許是閑出來的毛病,她不知道跟誰學來了嗑瓜子的技巧,小嘴一抿,啪的一聲,瓜子殼兒分成兩瓣吐出來,整整齊齊的,她停留過的地方,地上會微微隆起一堆瓜子殼的小山。


    柳部長的孫子小柳來過,名義上是出差,實際上是來看慧仙。小柳瘦瘦高高的,白臉,長頭發,花襯衫,三十多歲的人,身上還是散發著大地方青年的時尚氣息。那氣息對慧仙是有吸引力的。慧仙去四樓的小會議室送茶,事先做了準備,她對著小圓鏡子整理了頭發和衣領,還往臉上撲了一點點粉霜。她進去送兩杯茶,一杯給趙春堂,另一杯給小柳,那小柳不接茶杯,盯著慧仙看,先看她的臉,慧仙端著杯子讓他看,小柳平時一定是放肆慣了的,目光往下墜,落到一半處又不動了,慧仙堅持不住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胸部,說,你眼睛往哪兒看?她舉了一下茶杯,似乎要砸,最終沒有勇氣,漲紅了臉把茶杯塞到了趙春堂手裏,自己一陣風似地跑出了會議室。


    這樣,所有的準備都白費功夫了。慧仙跑到走廊上,看見幾個女幹部從辦公室裏探出半個頭朝她看。她不甘心這樣離去,整了整衣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隔著玻璃門正好聽見小柳那一句髒話,慧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柳對趙春堂說,這小騷x,果然是船上百家飯喂大的,狗肉上不了桌啊!趙春堂無言以對,婉轉地請小柳具體評價慧仙的外貌和氣質,小柳也不客氣,說,臉盤倒是不錯,八十五分,身材也算勻稱,給七十分,屁股馬馬虎虎,算她六十五分,我最重視胸部,她沒有胸嘛,這個胸,最多評個三十分!


    慧仙氣暈了,對著玻璃門罵了句流氓,掉頭就跑。她沒有想到柳部長的孫子是這麽個人,他是來看她,還是來看一頭牲口的?慧仙氣暈了,她能夠應付各個級別的幹部,也能應付各個地方的群眾,獨獨是小柳這樣的紈絝子弟,她應付不了,小柳那麽無恥,無恥得光明磊落,小柳那麽下流,下流的方式卻是居高臨下。慧仙氣暈了,她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步,一個女幹部從辦公室裏出來,好奇地觀察她的表情,小鐵梅你怎麽不去招待小柳,在外麵走來走去幹什麽?沒事進去給他倒點水呀。慧仙把一肚子氣撒到了那女幹部頭上,你愛招待他你進去,我才不給他倒什麽水,要倒就倒一杯大糞!


    小柳來去匆匆,趙春堂用吉普車送走他,回來推開慧仙的宿舍門,看見慧仙坐在床上,還在生氣。趙春堂把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扔到她床上,你還在生人家的氣?人家也在生你的氣,趕了一天的路來看你,結果你這個態度,狗肉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來,什麽叫狗肉上不了席?我是狗肉他是流氓,你沒見他眼珠子往哪兒瞄,他是個小流氓呀!趙春堂站在門邊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你別流氓流氓的叫人家小柳,給我注意影響,他是小流氓柳部長是什麽?柳部長是老流氓?趙春堂這麽一發火,慧仙癟癟嘴,不敢吭聲了。她的火氣下去了,趙春堂的火氣上來了,他說,你好歹也吃過幾口文藝飯的,怎麽就那麽金貴,看一眼都不行?以為自己是什麽金枝玉葉大小姐呢,這下好了,以後再也別提你那個柳爺爺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沒有那個柳爺爺了,沒了柳爺爺罩著你,看你還有什麽狗屁前途!


    慧仙讓趙春堂訓得呆坐在床上,拿起那個塑料皮筆記本蓋住了自己的臉。筆記本是柳部長送給慧仙的禮物,趙春堂聲稱小柳自己準備的一大包禮物,都原封不動帶回去了。她嘴上說不稀罕他的禮物,心裏卻在猜想自己錯過的會是什麽禮物,長筒絲襪?雪花膏?連衣裙?會不會是一隻上海牌手表呢?趙春堂離開宿舍後,她打開柳部長送的筆記本,一眼看見扉頁上寫著幾個蒼涼的毛筆字,慧仙同誌,祝你學習進步,工作進步。進步,她知道這是沒用的,隻是一個問候。她知道小柳的來訪很重要,她的表現更重要,但她怎麽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為什麽他罵她是狗肉上不了桌?還有她的胸部,為什麽隻有三十分?他憑什麽打三十分?難道她平時含著胸含錯了?難道一個女孩子家應該挺著rx房走路嗎?


    小柳走就走了,她對他沒有留下一點好印象,隻是他這一走,她的模糊的未來變得更模糊了。她坐在宿舍裏,看著窗外暮色初降,很想哭一場,卻怕冷秋雲回來讓她笑話,為這個小柳哭,不值得。為她的前途哭,還沒到時候。她注視著柳部長的禮物,忽然想起要報複這個微不足道的禮物,就拿起一支鉛筆,在進步後麵加了一個字,屁。報複過後她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了胸部的事情,她走到鏡子前觀察自己,挺起胸試了試,嘴裏說,多少分?五十分還是六十分?又含起胸檢測一下,說,三十分,這樣隻有三十分?突然之間,她放不下這個問題了,決定要徹底探究自己的胸部,她插上門,對著鏡子撩開自己的衣服,仔細地打量起自己的身體來。


    為什麽挺著胸的姑娘才是美麗動人的?之前她一無所知。現在她第一次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的rx房不大也不小,挺起來嬌豔動人,一點也不可恥。挺起來比隱藏它好看多了。她站在鏡子前麵,站立,走動,從側麵正麵分析自己身體曲線的變化,她無法確定怎樣的曲線是最完美的。都怪她沒有母親沒有姐妹,沒有要好的朋友,得不到任何評判和建議,她不知道什麽樣的胸部可以得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一百分。她竭力回憶在城裏的女浴室裏見過的那些時髦女人,她們rx房的大小形狀如何,她從來沒有留意過,但是她突然想起來,那些女人都是戴乳罩的!疑雲散開,她恍然大悟了。為什麽她的rx房隻有三十分?她沒有乳罩嘛。為什麽她沒有乳罩?她是在向陽船隊長大的,船上的姑娘媳婦都不戴乳罩嘛。她在宿舍裏焦灼地思考著,靈機一動,打開了冷秋雲的抽屜。她拿出冷秋雲的三個乳罩,依次戴上試了一遍。她發現了新大陸,三隻白色的乳罩大同小異,每一隻都輕鬆地裝扮了她的胸部,鏡子裏的那個身體有了乳罩,便有了誇張的曲線,也有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那氣息是騷動的,嬌媚的,帶著一種幽香。尤其是那隻海綿襯墊的乳罩,她戴著很滿意,給自己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八十五分。


    慧仙決定戴乳罩。買乳罩是少女們掩人耳目的秘密,是母親們的事,慧仙沒有母親,她有好幾個幹媽,都鬧僵了,她們不會管這件事,所以她決定自己去買。她去人民街的百貨店買乳罩,臉上帶著一種激烈的殉難似的表情。乳罩在油坊鎮上不是什麽暢銷品,營業員把它們堆在貨架的角落裏,她看不清楚,伏在櫃台上一遍遍地使喚人家,拿這個看看,那個也拿來看看!乳罩的品種顏色本來就不多,她一口氣選了五六個,女營業員感到很震驚,脫口而出,你買這麽多乳罩回去幹什麽?派什麽用場?慧仙坦然地瞪著她反問,你說幹什麽?當襪子穿腳上,當袖套戴手臂上嘛!


    她染上了一個奇怪的毛病,喜歡打量別的姑娘媳婦的胸部,打量過後還悄悄評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別人不知道她嘴裏在嘀咕什麽。冷秋雲和她一間宿舍,首當其害,盡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沒有惡意,但正統保守的冷秋雲還是感到了一種挑釁和侵犯。冷秋雲換衣服總是換得慌慌張張,被慧仙盯得發毛了,就捂住自己的胸部大聲喝斥她,往哪裏看?你是女流氓啊!慧仙捂著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麽是流氓?看一眼怎麽的?冷秋雲羞惱地說,不是男的,也不準往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鬼名堂?慧仙就拿趙春堂的話回敬過去,什麽健康不健康的,你怎麽就那麽金貴,看一眼都不行?


    冷秋雲肩上承擔了教育慧仙的責任,她有權檢查慧仙的私人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裏打開她的箱子,看見一堆乳罩隱藏在裏麵,顏色款式都囂張,散發著令人擔憂的性的氣息。冷秋雲認為那是一個墮落的證據,卻又不好意思拿這東西去趙春堂那裏告狀,就把這事告訴了其他部門的女幹部,有女幹部為慧仙辯護,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她買再多的乳罩,都是穿在衣服裏麵,別人又看不見。冷秋雲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防微杜漸!你們忘了防微杜漸了!現在別人是看不見,遲早要看見的。你們看吧,她再這麽發展下去,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穿女流氓的超短裙了,不定什麽時候,她要出事的!


    慧仙借助一堆乳罩告別了懵懂的少女時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條康莊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還那麽年輕,回想起花車遊行的日子卻已經恍若隔世。廢棄的節日花車堆在農具廠的倉庫裏,五顏六色的裝飾物都發黑了,履帶失蹤,輪子散落一地,宋老師當年親手攝影的《紅燈記》花車組的宣傳照還掛在牆上,照片裏的革命家庭隱居牆壁,祖孫三代目睹滿地舊物,在一片虛無中緬懷著昔日的風光。照片深鎖冷宮,招不來觀眾了,招來的是黴菌灰塵和蜘蛛網,李玉和和李奶奶的麵孔早就被塵埃所遮蔽,隻剩下李鐵梅雙腮緋紅,瞪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頑強地高舉紅燈,與蜘蛛周旋,與灰塵抗爭。慧仙路過農具廠的倉庫,總是要爬到高高的窗台上,透過窗玻璃朝那宣傳照張望一眼,她關注著牆上的李鐵梅的命運,就像在對比自己的前途一樣,有一次她蹲在窗台上哭了,因為她看見宣傳畫上的自己變成了陰陽臉,半個麵孔蒙了一層黑灰,而她手裏的那盞紅燈的光芒,最終不敵一隻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紅燈四周放肆地織網。她蹲在窗台上,越哭越傷心,引起了農具廠工人的注意,他們驚訝地問她,你不是小鐵梅嗎,你爬在窗台上麵幹什麽?她沒法解釋,擦幹眼淚,慌慌張張地跳下窗台逃走了。農具廠的倉庫讓她心酸,其實,那堆東西不看也罷,她心裏是清楚的,都結束了,李鐵梅永遠卸下了妝,她的榮耀來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結束了。


    她不是李鐵梅了,她僅僅是江慧仙了。


    3


    解決了胸部的問題後,如何拾掇那根垂腰長辮,成了慧仙的心病。慧仙先是把又粗又長的獨辮子打散,梳成兩根辮子,過了一陣,她嫌拖著兩根長辮子土氣,又把辮子盤回去,不甘心盤以前老套的圓髻,這次盤成一個高髻,頂在頭上,看上去人高了一塊,很時髦,也很突兀。她的新發型在綜合大樓引起了爭議,盡管幹部們一致認為那髻子狀如馬糞,但誰都不能否認,慧仙在擺脫了李鐵梅的造型之後,仍然引人注目,她突然煥發的光彩,有點豔俗,有點輕佻,但是屬於她自己的光彩了。頭頂高髻的慧仙出沒在綜合大樓裏,她的青春鮮嫩欲滴,像一隻孔雀,旁若無人地開屏,引起的是一些人的讚歎。一些人的非議,而趙春堂則被那個馬糞般的大髻子惹怒了。


    趙春堂極其討厭慧仙的新發型,有一次他在綜合大樓的樓梯上發現那堆“馬糞”在前麵漂浮,一下怒不可遏,操起牆角的一把長杆竹帚,用掃帚杆子去捅慧仙頭頂的“馬糞”,放下來,把你頭上那堆馬糞放下來,你在這大樓裏臭美什麽?慧仙驚叫著躲開了掃帚杆子,站在樓梯上拍心口,給自己壓驚。趙春堂順勢把掃帚扔到了慧仙的腳下,他說你不肯穿鐵梅的衣服,我沒跟你計較,別以為我對你放任自流了,你是李鐵梅,不是少奶奶,好好的一條辮子,不準堆得那麽高!慧仙對趙春堂懼怕三分,踢走了掃帚,噘著嘴拿下七八個發卡,一點一點地把辮子放下來,放得不甘心,嘴裏忍不住埋怨起來,你一個男人家,美不美的你懂什麽?我的辮子又不是公共財產,你天天管著我的辮子幹什麽呀?趙春堂先是一愣,繼而冷笑一聲,你還討厭我管你?哪天我不管你了,你不要哭鼻子!


    誰都看得出來,趙春堂對慧仙的寵愛已經大打折扣。這也不奇怪,國際國內風雲變幻,培養慧仙的計劃漸漸地成了一個無頭案,趙春堂為她打保護傘的手酸了,要放下了。綜合大樓裏有慧仙的一張課桌,最初是給她學習用的,桌上曾經堆滿了書和作業本,後來作業本先消失了,再後來連一本書也沒有了,慧仙在桌子上擺了她的一張照片,抽屜裏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鏡子,搽臉油,頭箍,襪子和草紙,還有好多糖紙。那課桌曾經在四層樓上擺了很長時間,麵對趙春堂的辦公室,與機要室檔案室小會議室為鄰,可見當時培養她的決心有多大。馬糞髻事件後,有一天趙春堂在辦公室抽煙,發現煙灰缸沒有了,他向女打字員打聽煙灰缸的下落,女打字員說,是讓慧仙拿去的,她拿煙灰缸裝瓜子殼呢。趙春堂看慧仙的桌子上沒有煙灰缸,打開課桌抽屜,一抽屜的瓜子殼泄落在他的鞋子上,煙灰缸從瓜子殼裏俯衝出來,掉到了地上。趙春堂氣得七竅生煙,拿起桌子上慧仙的照片,重重地砸在地上,嘴裏大喊起來,後勤科,後勤科快來人,把這桌子搬走,馬上給我搬走!


    那課桌當場就被人搬到了三層,原來要放到婦聯去,但冷秋雲說現在不準搬進來,不是要培養她嘛,等她什麽時候做了婦聯主任,我就讓她的桌子進來。結果後勤科的人抬著桌子站在走廊裏,不知道怎麽辦好,恰好這時候慧仙上樓來了,站在樓梯上木然地看著自己的桌子,過了一會兒,她在樓梯上閃開了一條路,對後勤科的人說,你們愣在那裏幹什麽?搬呀,往下搬,我又不怪你們。她沒有跟搬桌子的人糾纏,也沒有上樓跟趙春堂鬧,但是冷秋雲從婦聯辦公室探出頭來時,她找到了發泄的目標,冷秋雲你探頭探腦幹什麽?毛主席說的,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冷秋雲也許考慮到和一個女孩子鬥嘴影響不好,裝作沒聽見,砰的一聲撞上了辦公室的門。慧仙做了個輕蔑的鬼臉,對後勤科的人說,以為她那婦聯是什麽好單位呢,整天管的都是什麽閑事,惡心死了!跟她一個宿舍我是沒辦法,誰要跟她一個辦公室?她求我我也不去,你們搬呀,給我往下搬,哪兒熱鬧搬哪兒,你們後勤科熱鬧,幹脆搬你們那兒去!


    慧仙的桌子最後搬到後勤科去了。那是綜合大樓最忙亂最不體麵的辦公室,人來人往,堆滿了雜物,所謂的幹部專管跑腿打雜的事情,沒有什麽前途,沒前途工作作風就很隨便,平時主要是下棋打牌大侃山海經。桌子搬到這麽個地方,慧仙倒是有興趣坐下來了。似乎是她知趣,也似乎是不知趣,她認定後勤科是自己的地盤,很快擺出一副主人的姿態。她很喜歡打撲克,無奈牌藝粗陋,打不好,大家都不帶她,讓她在旁邊觀摩,她不肯,占了位置抓了牌就不肯下去,別人隻好在她後麵垂簾聽政,一招一式地教她,偏偏她是自我中心的,對別人的好意指點,一不領情二不虛心,有個什麽差錯,都埋怨別人。開始大家抹不開麵子,都讓著她,時間一長就想開了,她不再是小鐵梅了,她都從四樓搬到二樓了,寵她愛護她憑的什麽呢?於是就都攆她,她一到牌桌邊他們就揮手說,走,走,你哪裏會打撲克?誰跟你搭夥誰倒黴,給我們做後勤,倒點茶來!


    慧仙畢竟是聰明的,她察覺到後勤科那些人不買她的賬了,撒嬌沒用,耍潑沒用,為他們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選擇走開,自己一個人去玩撲克。她知趣了,輪到別人不領情,有人把一箱燈泡有意無意地放到慧仙的課桌上,一放放了好幾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燈泡搬走,沒人過來搬,她千仇百恨湧上心頭,自己搬起紙箱來重重地砸到地上,一聲很脆很尖利的巨響,就像一枚炸彈爆炸,這一響把周圍的人都引過來了,七嘴八舌地批評她,說你這個丫頭無法無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燈泡,要賠的,很多錢!你這丫頭,怎麽培養你也沒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慣了,沒有規矩的!還有人幹脆指著慧仙的鼻子說,你還以為你是小鐵梅呢?現在你算老幾?這綜合大樓裏,沒你耍潑的地方了。


    慧仙受到了群情激憤的圍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張嘴吵不過十幾張嘴,跑到趙春堂辦公室去搬救星,已經遲了。有人先拿著碎燈泡在那裏告狀,趙春堂虎著臉把她關在門外,說,不準進來,你還有臉跑我這兒來?回去寫檢討,寫一份深刻的檢討,馬上給我交來!


    她坐在四樓的樓梯上哭,哭也沒用,那份檢討磨磨蹭蹭寫了三天,最後還是交出去了,貼在綜合大樓門廳的牆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飯要從門廳那裏經過,像罪犯低著個頭。對於綜合大樓這個忽熱忽冷的家,她開始有了一點畏懼,除了一日三餐,終日躲在宿舍裏,哪兒也不去了。那幾天她嚐試過學習,各種書籍都找出來隆重地放在枕邊,從《實踐論》到《絨線編織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麵的風景,看著風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悶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後依舊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殼。


    她開始反思自己的人際關係,與冷秋雲為敵,對她很不利,慧仙心裏是清楚的。她一廂情願地要和冷秋雲改善關係,在冷秋雲的桌上放了南瓜子,床上放了盒餅幹,枕頭下麵塞了一雙卡普龍絲襪,可惜這種努力來得太遲了,冷秋雲對著那禮物冷笑。拿這東西來收買我?收買我幹什麽?我不是你的柳爺爺,也不是你的趙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餅幹從窗口扔下來,正好顧瘸子在樓下走過,結果南瓜子和餅幹全都落在顧瘸子身上,顧瘸子把瓜子掃到垃圾箱裏,把餅幹拿走了。


    油坊鎮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獄。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於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點點的,一去就後悔了。有一天她嗑著瓜子往碼頭上走,走到駁岸上,看見向陽船隊的十一條船正好停泊在岸邊卸油料,這一瞬間時光倒流,她鬼使神差地往一號船的跳板上跨,剛跨上去,人還沒站穩,孫喜明女人看見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總算知道回來了!這驚喜的喊聲粗聲大嗓,反而把慧仙嚇了一跳,她一慌把手裏的一紙包瓜子扔進河裏去了,船民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正歪著身子站在一號船跳板上,扭頭看河裏漂浮的一堆瓜子,幾條船上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響起來,慧仙,到我家來,慧仙,上我家的船,來吃飯!孫家的小兒子小福怕慧仙被別人搶去,衝到跳板上來拉慧仙,姐姐快過來,快走過來啊,上我家吃飯!跳板一晃,慧仙驚叫起來,她平衡著身子抬起臉。臉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暈,怎麽這麽暈呢?她指指自己的額頭,朝小福勉強地笑了笑,姐姐頭暈呢,我不會走跳板啦,下次再過來看你們。說完她朝孫家人揮揮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這讓向陽船隊的船民們感到有點傷心。她不惦記船隊,船隊的人惦記她,她不關心向陽船隊,船民們卻四處打聽她的前途和未來。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麽機密,很快大家就打聽清楚了,慧仙在綜合大樓失了寵,前途很渺茫,未來很模糊。這結局是誰也沒料到的,船民們都想知道她以後會怎樣。去問孫喜明,孫喜明果然知道一點內情,他唉聲歎氣地說,你們有誰聽說過人有“掛”命的?慧仙這孩子,就是個“掛”命,小時候掛了那麽多年,才出息沒幾天,聽說最近又被趙春堂“掛”起來啦。


    人民理發店


    那一陣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發店去。


    人民理發店是油坊鎮的時尚中心。俊男靚女都去那裏,白以為是俊男靚女的,也要去那裏。這一批人以理發師老崔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圈子,理發店的店堂便成了一個公共小沙龍,每天都有人來,不一定來理發,主要來交流服飾發型方麵的最新情報,偶爾也要討論一下文學電影和戲曲。這個地方的人見多識廣,不以成功論英雄,反而有點以貌取人。他們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歡迎慧仙的。慧仙喜歡理發店的熱鬧,理發師老崔他們欣賞她的名氣和美貌,他們在一起誌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發店去,像一條魚回到了水裏,理發店接納她,也像一條河收留一條孤單的魚,正好是兩全齊美。


    她總算獲得了安寧。理發店裏鏡子多,四處反射出她的倩影,她百無聊賴,一邊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一邊看理發師給時髦女人們做頭發。也許是從別人的發型裏發現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決定讓自己的頭發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頭上的發卡一個一個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對鏡端詳了半天,最後抓著自己的長辮子走到理發師老崔麵前,老崔,把我的辮子剪了,我煩了,再也不想要這根辮子了。


    老崔哪裏敢剪這條辮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對著鏡子要動手,老崔大叫道,別動,李鐵梅的辮子呀,那麽好的辮子怎麽舍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鐵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著,我煩死了這根辮子,我煩死李鐵梅了!她怒目圓睜跟老崔搶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動作都是破壞性的,老崔有點害怕,他說小鐵梅你的辮子是公共財產呢,要剪,一定要請示趙春堂。慧仙跺腳道,不準再叫我小鐵梅,我不是小鐵梅,是江慧仙!我的辮子歸我管,愛剪就剪,你去請示趙春堂,我就自己剪!


    最終還是老崔屈服了。辮子要剪,剪什麽也是個大問題。他和慧仙探討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幾種發型,決定開風氣之先,為慧仙做一個《杜鵑山》裏女英雄柯湘的發型,也就是時尚圈子裏談論的“柯湘頭”。也許是出於壓力,剪辮子的時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厲害,自己不敢下手,讓小陳過來幹這粗活。小陳年輕,有點沒心沒肺的,嘴裏一聲哢嚓,抓過辮子就是一剪刀,那條粗黑的長辮子墜落在地上,竟然發出了悶悶的回響,慧仙尖叫了一聲。老崔以為小陳剪到了她耳朵,問她怎麽回事,慧仙白著臉搖頭,沒怎麽,就是頭上突然輕了,空空的不習慣。老崔看她用眼睛瞟著地上那條辮子,提醒她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你自己不聽勸,辮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說,誰後悔?老崔你門縫裏看人呢,我做事從來不後悔。她側臉盯著地上的那條長辮子,看上去嘴角是笑著的,眼睛裏卻閃出了一絲淚光,她說,你們看,這辮子還會爬呢,像不像一條蛇?理發店裏鴉雀無聲,大家瞪著地上的辮子,沒有人發現那辮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沒有人認為那辮子像一條蛇,隻有一個女顧客想到了辮子與錢的關係,慧仙,你快把辮子收起來,可以賣給收購站的,這麽好一條辮子,起碼七八兩重,值很多錢呀。


    誰稀罕,賣給收購站的東西,能值錢嗎?她冷笑一聲轉過頭去。義無反顧地看著鏡子,對老崔說,還磨蹭什麽,來,來做柯湘頭呀!


    李鐵梅變柯湘,變的是發型,這事在油坊鎮上並沒有引起轟動。慧仙長大了,失去轟動效應了。她留著“柯湘頭”在理發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離開綜合大樓,晚上回到大樓裏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樣,趙春堂不管她,她也主動割斷了與綜合大樓糾纏不清的關係。理發店裏的人都說她把綜合大樓當了旅館。但是那旅館終究也出了問題,有一天冷秋雲私自換了宿舍的門鎖,她回去開不了門,就把門砸開,跟冷秋雲大吵了一場。第二天再回宿舍,門鎖又換了,糾紛也升級了,慧仙看見她的箱子鋪蓋被扔到走廊上,那盞鐵皮做的紅燈放在箱子蓋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來,冷秋雲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高掛免戰牌,旁邊宿舍的人出來勸她不要衝動,說冷秋雲也有難處,她丈夫要來探親了,你住裏麵,他們夫妻不方便的。慧仙說,她不方便,我還不方便呢,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進來!人家說你不同意有什麽用,這是集體宿舍,書記同意了,你就得讓宿舍,冷秋雲問過趙春堂了,讓你住到三樓小會議室去呢。慧仙驚叫起來,把我當什麽了?桌子椅子才住會議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會議室!


    慧仙氣白了臉,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東西,越看越氣,一跺腳嘴裏便罵起了髒話,冷秋雲,你這個茄子貨,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個茄子貨!旁邊的幹部知道茄子貨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陽船隊罵人的髒話,他們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應過來,群情激憤地對她進行了圍剿,小鐵梅你該死呀,組織上白教育你了,白培養你了?怎麽一下子就墮落成這個樣子?同誌之間有矛盾。再怎麽也不能像船上的潑婦那樣滿嘴髒話呀!慧仙意識到自己犯了眾怒,你們為什麽都幫她說話?她活該挨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毛主席說的!她竟然引用毛主席語錄為自己辯解,旁邊的幹部們都又好氣又好笑,有個女幹部尖刻地說,你們聽聽,誰說她不愛學習?她也學的,都學到歪門邪道上去了。


    她提著那盞紅燈去四樓找趙春堂。趙春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雲的糾紛。以前有糾紛,大多是慧仙的錯,他袒護慧仙。站在慧仙一邊,這次明明是冷秋雲扔她的東西,趙春堂卻怪罪了慧仙。她人還沒進趙春堂的辦公室,就聽見趙春堂先發製人的聲音,你是什麽資產階級的嬌小姐?啊?你還有臉來告狀?人家夫妻團聚,你怎麽就不能在會議室將就幾天?


    慧仙提著紅燈站在門口,不識時務地嚷嚷,你偏心,我好欺負呀?憑什麽我要住會議室,為什麽他們不去住會議室?


    他們一個是軍人,一個是軍屬,組織規定要優先照顧,你是什麽?我照顧你照顧得還不夠?趙春堂斜睨著慧仙手裏的紅燈,掩飾不住鄙夷的口氣,你還提著那盞紅燈幹什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有資格舉紅燈嗎?自己去拿個鏡子照一照,你身上現在還有沒有一點李鐵梅的影子!


    慧仙提起手裏的紅燈看了看,放下來,拿紅燈輕輕撞著自己的腿,我為什麽非要像李鐵梅?我不是李鐵梅,難道就不能住宿舍了嗎?


    趙春堂說,你不是李鐵梅,就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就給我靠邊站一下,請你照顧一下軍屬,住會議室去。


    靠邊站就靠邊站,靠邊站也不照顧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陽船隊去,你信不信?趙春堂拍拍桌子,嫌厭地逼視著慧仙,向陽船隊去不去?啊?不願意回船上去了?不願意,就聽我的安排,住到會議室去。


    為什麽非要讓我住會議室?還有三間女宿舍呢,我都願意住的。


    你願意,人家不願意!趙春堂說,你以為自己群眾關係很好嗎?你早不是當年的小鐵梅了,現在誰還喜歡你?一共四間女宿舍,我都問過了,沒一間歡迎你!


    她們不歡迎我,我還不待見她們呢。慧仙悻悻地說,反正我不住會議室,我一個女孩子家,住那兒不安全,也不方便。


    什麽叫不安全?什麽叫不方便?你是嬌氣,任性,麻煩多!趙春堂不耐煩了,他轉頭朝窗外的街道掃了一眼,眼睛裏突然閃過一道決絕的寒光,別跟我鬧了,你幹脆從綜合大樓搬出去,住人民理發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發店嗎,你不是最喜歡研究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嗎,幹脆住那兒,那兒對你最安全,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沒有料到趙春堂會這麽逼她。這種逼迫先是讓她震驚,很快震驚轉變成了憤怒,她的嘴唇顫抖起來,把紅燈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寫信告訴地區的領導,你是怎樣培養我的,等什麽時候柳部長問起我來,你別後悔!


    趙春堂這時候冷笑起來,小姑娘也學會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長壓我呢?過來,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從桌上拿起一份報紙,打開了對準慧仙,來,來看看,你不看報不學習,什麽都不知道,你的柳爺爺前幾天心肌梗塞,去馬克思那兒報到啦。


    慧仙走過去便看見了報紙下端的訃告,一個熟悉的銀發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視她,在舞台的後台慈祥地注視她,現在他變成一小塊黑白照片,躲在報紙上看著她,目光裏仍然充滿了慈愛和溫情。


    柳爺爺你別死,別死!她大叫一聲,人一下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了。


    那天傍晚她提著箱子和一盞紅燈走進人民理發店,還是淚痕滿麵的,一進去,自作主張地把停止營業的牌子掛到了玻璃門上。幸虧臨近打烊時間,理發店的顧客都已散去,沒人看見慧仙狼狽的模樣。老崔看看她的淚臉,看看她的行李,嚇了一跳,擺手說搬不得搬不得,你跟幹部怎麽鬧都行,我們不敢摻和,千萬別往我們理發店搬家,你好好的一個小鐵梅住在理發店,算怎麽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裏叫起來,不準你叫我小鐵梅,你偏叫!現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貓,就配住理發店了。


    老崔說,慧仙你千萬不能使性子,你把行李往哪兒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綜合大樓,你跟冷秋雲處不來,就換一間宿舍好了,那麽大一幢綜合大樓,還怕騰不出一間宿舍?


    誰稀罕住那綜合大樓?我跟誰都處不來,那樓裏一窩豺狼,沒一個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陳態度消極,突然意識到什麽,嘴裏便嚷嚷起來,老崔,小陳,連你們也不歡迎我嗎?我把你們當朋友,我在岸上就你們兩個好朋友,難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們不歡迎你,是不敢歡迎!老崔急了,一急說話就不顧情麵了,江慧仙,你使性子也要看個天時地利,做人誰不受點氣?你這麽任性,這樣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饒啊,這樣下去你的前途就毀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這一句話把慧仙問哭了,她抬腳踩住箱子,先是仰著臉哭,然後又悶著頭哭,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個屁呀!柳部長死了,何爺爺調走了,趙春堂跟我翻臉了,我一個關係也沒了,再也沒有人培養我了,我還有什麽前途!


    理發師們最終拗不過慧仙,臨時安排慧仙住在後麵的小鍋爐屋裏,這也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好在天氣冷,靠著鍋爐還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陳把兩張顧客坐的長椅拚起來,做了一張床,朋友畢竟是朋友,兩個理發師努力把鍋爐間改造成慧仙的臨時宿舍,一邊忙碌一邊耳語,反正是臨時的,讓她湊合幾天,我們也湊合幾天,她畢竟是趙春堂的一張牌。趙春堂不會不管她的。


    他們在鍋爐邊整理床鋪,慧仙從店堂裏進來了,抱著幾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掛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簾,我們明天穿什麽剃頭?慧仙回頭不滿地瞪著老崔,說,你的工作服重要還是我的名譽重要?睡覺不掛窗簾怎麽行?你們不知道這鎮上情況很複雜?有人表麵上假正經,暗地裏不幹正經事,喜歡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說誰,老崔他們沒有心思多問。理發店接收慧仙,畢竟是權宜之計,這姑娘的離奇身世,油坊鎮人人都聽說過,她像一隻神秘的包裹,不時地更換寄存處,現在不過是寄存到理發店來了,老崔他們認為一切都是臨時的。過了好幾天,隻見慧仙出去,不見綜合大樓來人,老崔才知道情況不妙,他差遣小陳去綜合大樓打聽情況,小陳去大樓裏轉了幾個辦公室。回來向老崔匯報說,打聽不到什麽消息,誰也沒興致談慧仙的事嘛,那樓裏,好像沒人管她的事了。


    大約是在四天以後,趙春堂來到了人民理發店。他一來,理發店裏的人一下都站起來了,惟有慧仙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隻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趙春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來理發,還是來挽救慧仙的,看趙春堂往轉椅上一坐,趕緊拿著梳子剪子過去,趙書記是來理發,還是來找慧仙的?趙春堂擺擺手說,什麽都不是,你先幫我把頭發修一修。老崔莫名地感到心驚,小心翼翼修著趙春堂的頭發,側臉對慧仙使眼色,要慧仙趁機過來搭訕幾句,慧仙一扭頭,裝作沒看見,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銼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趙書記要不要刮刮胡子?趙春堂沒表態,這次慧仙膽大包天,竟然在那邊說起怪話來了,嘁,趙書記又沒胡子,刮什麽胡子?老崔感覺到趙春堂的身體動了動,他慌了,差點去按住趙春堂,但趙春堂隻是欠起身子朝店堂裏的人看了看,群眾能不能先暫時回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們談點工作,幾分鍾就好。


    幾個顧客不情願,但最後都跟著理發師小陳出去了,他們頭發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還圍著罩布,站在門外探討,那麽三個人在一起,牛頭不對馬嘴的,他們會談什麽樣的工作?也就過了幾分鍾,老崔來開門了,是給趙春堂開門,趙春堂帶著一股鳳凰牌潤發油的香味走出理發店,表情有點輕鬆,又有點悲傷。顧客們目送趙春堂的背影離去,擁進了店堂,看見那慧仙漲紅了臉高舉著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擊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裏一疊聲地叫喊,誰要剃頭,誰要我剃頭?給點麵子,我給你們來剃頭!


    他們聽出慧仙的聲音歇斯底裏的,外麵的人不知裏麵談話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慧仙為什麽一下如此衝動。老崔過來搶奪下慧仙手裏的東西,把她推進鍋爐間去,慧仙你冷靜一點,注意影響!他大喊一聲撞上門,把她反鎖在裏麵了。店堂裏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向老崔打聽,你們開的什麽會?慧仙到底出什麽事了?老崔不願意多嘴,隻是一聲聲地嘟噥。這算什麽任命?什麽組織決定呀,理發店這堆事,也就是剪洗刮吹那一套,有什麽好培養的?有什麽好鍛煉的?培養好了鍛煉好了,能進中南海給中央領導剃頭去?


    老崔不肯把話說清楚。是慧仙自己在鍋爐間裏大喊大叫,老崔啊,小陳啊,從明天開始,我們三個人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啦!理發師小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老崔說,開玩笑?讓她來我們店裏了?她再怎麽失寵,也不至於這麽安排她吧!老崔說,你瞪著我幹什麽?這麽大的事情,誰有心思開玩笑?趙春堂一亮底牌,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呀,誰想得到這小鐵梅風光一場,最後成了個女剃頭的!


    關於慧仙的消息總是跑得比馬還快。第二天向陽船隊的人都聽說了,慧仙下放到人民理發店,做了個女剃頭的!之前各家的船上都還在猜測慧仙的去向呢,猜什麽地方的都有,縣城地區甚至省城,猜什麽職業的都有,廣播站宣傳隊婦聯團委甚至縣委領導班子,船民們都往好地方猜,往高處猜,誰會猜到人民理發店去呢?慧仙,慧仙,向陽船隊的驕傲,從此以後,她驕傲的身影將站在人民理發店的玻璃櫥窗後麵,繼續接受大眾的檢閱,從此以後,她驕傲的雙手將回報油坊鎮人民,回報養育她的向陽船隊,慧仙,慧仙,我秘密的向日葵,從此以後,她要為人民服務了,她要為大家刮胡剃須剪頭發啦。


    那一年,慧仙剛滿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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