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岸去了。


    上岸時金雀河盡頭的晚霞已經暗淡下去,繽紛斑斕的雲朵越來越少,一眨眼就變成了虛無的灰色雲團。晚上七點鍾,平時這應該是我從岸上回船的時辰,但這個黃昏不一般,我有計劃,我上岸去了。


    碼頭上的照明設施已經提前亮了,有一片探照燈的燈光守護著油泵房,雪白的光束穿過碼頭上的貨堆和空地,蔓延到駁岸上,我看見我家的船被照亮了一半,還有一半則消沉地浸在水裏,看上去滿腹心事。我一下船,那隻流浪的野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又跑到我家的船頭上去了,我沒去驅趕它,野貓上去也好,父親一個人在艙裏,無人托付,隻好讓野貓暫時守護他了。


    晚風吹過來,被汗水濕透的棉毛衫貼著我的身體,我感到有點冷。碼頭的水泥地麵不久前鋪過瀝青,軟軟的有點黏腳,有點溫暖,我發現了瀝青的溫柔和憐憫,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鞋子。從駁岸到裝卸區一路平安,四周空無一人。白天積存的所有貨物都已卸空,碼頭看上去空曠得出奇,也安靜得出奇。油泵房裏隆隆的機器停止了運轉,李菊花和她的同事都下班了,裝卸作業區的工人也走光了,一台龍門吊和幾台輕型塔吊都安靜地匍匐在夜色中,抬眼仰望著高大巍峨的圓形儲油塔,儲油塔塔頂亮著一排藍色的小彩燈,看上去像藍色緞帶拴著一個巨人的脖子。


    我不相信安靜,太安靜了就有鬼。我走過治安小組辦公室,果然,那裏麵還亮著昏黃的燈光,窗子裏有人在朗誦什麽詩歌或者散文,突然朗誦停止,傳來幾個人放肆快樂的笑聲,陳禿子和五癩子笑得響亮,那個女治安臘梅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邊笑一邊求饒似地喊道,別念了別念了,要笑死人了,我的腸子快要笑斷啦。


    我悄悄站到窗邊,警覺地聽著裏麵的動靜,他們笑了一會兒,小改又開始朗誦了。這次我清晰地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句子。啊,水葫蘆愛著向日葵,海枯石爛不變心!


    我頭腦裏嗡地響了一聲,一下就用手捂住了耳朵,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個抒情的句子,啊,水葫蘆愛著向日葵。海枯石爛不變心!工作手冊,五十四頁或者五十五頁,寫於慧仙在地區金雀劇團的日子。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的工作手冊為什麽會落到王小改的手裏?他們為什麽要朗誦我的日記?我正要往治安辦公室裏闖,聽見臘梅花說,小改你怎麽不念了,再念點有意思的,讓我們聽聽啊。王小改說,我就搶到了這幾頁,老崔拿了幾頁,小陳也撕了幾頁,其他的,都讓人家慧仙拿走了,我們也不好跟她爭,她是向日葵嘛!臘梅花嘴裏嘖嘖地響著說,其實這空屁也很可憐的,他不是癡漢等老婆嗎?


    臘梅花那一句話讓我愣在門口,半天緩不過神來,我為自己的日記而羞愧。我很後悔,可是事到如今,後悔有什麽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冊藏在旅行包夾層裏,是為了提防父親翻看我的日記,結果我防住了父親,日記卻落到了這些人的手裏!我站在治安辦公室門口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勇氣衝進去,隻聽見自己嘴裏的嘟囔聲,秋後算賬,秋後算賬。其實我不知道要找誰秋後算賬,是小改,老崔,小陳,還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莊老七報仇?我抬頭看了看黃昏的天空,回頭看看河岸,七號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色中。我很快清醒了,父親現在比我重要,父親的一條命比我的工作手冊更重要,今天夜裏我誰也不找,我要去找趙春堂。


    我直奔綜合大樓,到了大樓前才意識到我的計劃是一廂情願,我來晚了,幹部們都已經下班。除了傳達室和零星的幾個窗子亮了燈,四層樓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尋著趙春堂的專車,那輛曾經風光一時的吉普車看來已經被閑置,委屈地棲息在角落裏,原先停吉普車的地方,現在停了一輛蘇聯產的伏爾加轎車,黑色的,嶄新的,看上去很氣派。


    司機小賈拖了一根水管,認真地衝洗著伏爾加轎車,衝得遍地汙水。我繞過了一攤攤水潭,去向小賈打探趙春堂的行蹤。你在等趙春堂下班嗎?趙春堂在不在樓上?司機小賈斜著眼睛看我,你算老幾,打聽這幹什麽?我說,不幹什麽,我有要緊的事情向他反映。小賈還是對我橫眉冷對的,手裏繼續衝水,嘴裏傲慢地說,你有什麽事情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書記反映,你能有什麽要緊事情?又是為個烈屬證來鬧事吧?


    在油坊鎮上辦事要先敬煙,我給小賈遞了一根香煙,他勉強接過去,看了看香煙上的徽標說,飛馬牌的?不抽。我隻抽大前門。他把香煙扔到駕駛座上,鼻孔裏哼了一聲,都什麽時代了,隻有你們船上人還把飛馬牌當個好煙。看他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點,我對小賈說,我不是找趙春堂鬧事的,是讓他去救一個人,你告訴我他在哪裏,我下次送你一條大前門香煙,不送就是畜生!小賈皺起了眉頭,一條大前門香煙算個屁啊,好意思說!你鬼鬼祟祟的找趙書記到底幹什麽,他又不是醫生,救什麽人?我被小賈逼急了,幹脆對他和盤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尋短見,今天趙春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賈冷冷地一笑,你爹剛出醫院,怎麽又要尋短見了?你們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尋死覓活,都是讓你氣的,隻有你救得了他,趙書記去也沒用,救不了他!


    我放棄了小賈,到綜合大樓的傳達室打聽趙春堂的下落,幸虧傳達室裏的女人是新來的,不認識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她向我透露了一個有用的信息,趙書記今天很忙的,來了三批檢查團,夜裏還要陪客人吃飯呢!我特意繞到大樓的側麵,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廳裏黑燈瞎火的很冷清,隻有兩個陌生的幹部模樣的人對坐在窗邊。不知在吃飯還是在說話。我跑到窗邊向那兩個幹部打聽,你們是不是檢查團,趙春堂今天陪你們吃飯了嗎?一個女幹部打量了我一眼,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我們是計劃生育檢查團,趙書記不陪我們吃飯,陪別人吃飯去了。我又問。趙書記陪誰吃飯去了,在哪兒吃飯?另一個男幹部掩飾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說,陪誰吃飯我們不清楚,光是聽說他們去吃螃蟹,客人有級別,餐館也有級別,哪兒有級別高的餐廳,你就去哪兒找嘛。


    我突然記起來春風旅社的閣樓最近改造成了一個豪華大包問,那個曾經隔離我父親的閣樓,聽說成了趙春堂宴請貴賓的秘密場所。我朝春風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見一個瘦高條的竹竿似的少年,戴個眼鏡,聳著肩膀,書包夾在腋下,他從學校的方向過來,與我擦肩而過。我知道那是理發師老崔的孫子,油坊鎮中學的尖子生,老崔在理發店多次吹噓這個孫子學習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沒前途的說話,我沒準備和他交談,這男孩從我身邊傲慢地過去了,突然折返回來,追著我邊走邊問,你是庫東亮吧,我問你一個曆史問題,毛主席他老人家什麽時候到過油坊鎮的?我敏感地意識到這突兀的問題與工作手冊有關,便裝作沒聽見,加快了腳步,沒想到這個討厭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饒地追上來了,他喘著氣對我說,你跑什麽?我向你請教問題呢,毛主席不接見油坊鎮的人民群眾,怎麽偏偏去接見一朵向日葵呢?偉大領袖接見一種農作物,怎麽可能?庫東亮,你為什麽隨便編造曆史啊?


    很明顯,我的日記快變成大眾讀物了,老崔的孫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記,也許是三十頁,也許還有三十一頁三十二頁,這個書呆子少年怎麽會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沒有興趣跟他探討曆史,更沒有義務透露我青春期的秘密,我瞪著眼睛對他大吼一聲,曆史是個謎!你個狗屁孩子懂什麽曆史,給我滾!


    攆走了那少年,我有點心虛,走在黃昏的油坊鎮上,仿佛看見自己的隱私像一盞盞路燈,慷慨地照耀著這個小鎮,照亮了小鎮人寂寞的生活。我懷疑好多人家窗子裏傳來的笑聲與我有關,與那本工作手冊有關。我沿著街道的陰影線朝春風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開所有行人。一個沉重的謎團始終壓著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冊還剩下多少頁了,剩下的日記還在慧仙的手上嗎?


    在春風旅社的門口,我停下了腳步。旅社門口還掛著歡慶五一的燈籠,周圍冷冷清清,沒有車馬的痕跡。我抬頭朝旅社的窗子張望,三層樓的水泥樓房,包括頂樓那個神秘的隔離室,每個窗子都拉上了紫紅色的窗簾,我無法判斷工作組檢查組是否在此入駐,我吸緊鼻子,聞不到炒菜的香味兒,屏息傾聽,聽不見杯盤觥籌的聲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門邊去推門,門反鎖著,從門玻璃上可以看到有個人趴在服務台後麵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幾下,服務台後的腦袋沒有抬起來,一個懶洋洋的女人的聲音傳出來,誰?住宿要證明,先去派出所開證明。我在門外說,我不住宿,我來找人。裏麵的女人說,找誰?找人也要登記,你是什麽人?你找什麽人?我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說,你們這裏有個豪華包間嗎,趙春堂在不在裏麵陪客人吃飯?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努力朝外麵張望,聲音聽上去充滿戒備,你到底是誰?你聽誰說我們這兒有豪華包間的?我想了想,耍了個小聰明,是趙書記啊,趙書記讓我上這兒來找他。那女人還是不肯開門,眯著眼睛朝門玻璃張望,我不認識你,你不是什麽幹部嘛。她的腦袋很快地沉到服務台後麵去,惡聲惡氣地說,找書記去綜合大樓,我們這裏沒有書記,隻有旅客。


    我撲了個空,這也怪不得別人,怪我捕風捉影,我至少應該去趙春堂家裏看看的。我轉身朝紅旗街走,走到紅旗街上,看見滿街的殘垣斷壁豎立在夜色裏,狀如怪物,這才想起來趙春堂的家拆遷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兒去了。我泄了氣,一屁股坐到了一隻破板凳上,我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人累過了頭,傷患就作怪,我的腰部疼得厲害,坐在板凳上怎麽也站不起來了。


    紅旗街街口還聳立著一座孤零零的石頭房子,是李麻子的豆腐作坊,作坊裏亮起了燈,門裏門外堆著一袋袋黃豆,這麽晚了,李麻子夫婦還在燈下忙碌,呼拉呼啦地推著石磨磨豆子。父親很喜歡吃他家磨的豆腐,李麻子的豆腐不要券,我想機會難得,應該帶幾塊豆腐回去給他補補身體。於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豆腐作坊喊了起來,兩塊豆腐,兩塊豆腐!李麻子的女人在裏麵應一聲,手上托了兩塊豆腐出來,看門外沒人,怪叫起來,遇到鬼了,是誰喊買豆腐的?我朝她招招手,這兒,這兒買豆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廢墟上,先是嚇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臉,嘴裏又叫起來,黑燈瞎火的你坐在那裏買豆腐?你是存心嚇唬人呢!我試著站起來,突然想起這豆腐買不得,我拿了兩塊豆腐滿世界去找趙春堂,算怎麽回事呢?我就朝李麻子的女人擺擺手說,算了,不買豆腐了,我喊著玩呢。她惱了,嘴裏咿咿呀呀地叫起來,你拿我們尋開心呢,這紅旗街上現在拆得鬼氣森森的,你坐在黑處買豆腐,買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當鬼魂的!我站起身來到亮處,對她含含糊糊表達了歉意,大嫂呀,我是來找人的,你知道趙春堂家搬到哪裏去了嗎?


    這一問提醒了她什麽,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托著兩塊豆腐,眼睛閃閃爍爍地直視著我,嘴裏又是哎呀一聲,我認識你的,你不是那庫文軒的兒子嗎?我知道你找趙春堂幹什麽,要烈屬證吧?你找趙春堂沒用,找誰都要不到烈屬證了,鄧少香烈士的兒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鎮的蔣老師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來就是中學校長,現在已經提拔成教育局長啦。李麻子的女人說到一半,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她誇張的聲音突然變得膽怯了,唉呀呀,你這小夥子怎麽這麽瞪著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讓你們家當不成烈屬的,我是聽綜合大樓的王阿姨說的,王阿姨是聽人家工作組的同誌說的。


    李麻子紮了個圍裙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出來就劈頭蓋臉地把女人訓了一頓,你這個長舌婦在這兒賣豆腐,還是在賣情報?你就是做間諜賣情報,也要問問什麽價錢。也要問問賣給誰吧?什麽狗記性,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來割我們的資本主義尾巴?一共就三袋子黃豆,都沒收了,連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麽鬼哭狼嚎的,現在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啦?他要問什麽,先還我們三袋黃豆來!


    我沒想到李麻子對我父親這麽記仇,更不知道父親在岸上樹敵無數,其中還包括磨豆腐的李麻子夫婦。紅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頂著李麻子夫婦敵對的目光向前走,咬著牙跑出了他們的視線。來到了人民街上,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天色已經黑下來了,路燈亮了,油坊鎮的街道在燈光下半掩半露,幹淨的主街看起來更幹淨了,肮髒的小巷則更顯肮髒了。空氣裏殘留著路邊人家晚餐的氣味,有的是豬肉誘人的香味,有的是炒醃菜辛辣刺激的味道,我饑腸轆轆心急如焚,卻不知道該去哪裏,李麻子女人透露的那個消息,雖然無從考證真偽,但這消息一定傳開了,鄧少香烈士的後代有了新人選!我知道父親漫長的等待將在崩潰中結束。他不會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沒用了。


    一刹那的絕望讓我改變了上岸的路線,我喪失了尋找趙春堂的勇氣。我到棋亭去,起初並沒有什麽非分之想,那裏人多嘴雜,小道消息滿天飛,我想去找人證實五福鎮蔣老師的消息。走到棋亭那裏,我意外地發現四周人影寥寥,擺茶攤的方寡婦撤了攤,平時聚在茶攤前的人也就不見了。停車場上倒是停著幾輛油罐車和卡車,幾個外地司機鋪了張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撲克,有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司機坐在駕駛室裏,看見我便朝我揮手,搭便車的?快上來,我馬上開車了,五毛錢送你到幸福!


    五毛錢去幸福。到幸福去。那麽好的地方,那麽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邊徘徊,看見路燈下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遊移不定。我突然開始懷疑我上岸的意義了,空屁,空屁,我對父親的誓言是空屁。我上岸幹什麽來了?我什麽也做不了,我什麽用也沒有,我什麽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我對著棋亭自怨自艾,看見夜色中的棋亭還是岌岌可危的破敗樣子,一陣風吹來,圍擋著棋亭的塑料布被風吹開了,吹開一角,亭子裏鑽出一片奇異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記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鑽進去了。


    棋亭裏麵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工人們留下的工具,錘子,鐵鎬,還有一個小型的千斤頂,沒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見他的兩隻鵝,一隻鵝調皮地站在一把錘子上,另一隻鵝不可原諒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攤惡心的鵝屎。


    是鄧少香烈士的紀念碑在向我散發那道幽光,給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靈感。我看見那塊石碑平躺在地上,石碑四周都捆上了粗麻繩,看起來搬運工作已經準備就緒,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石碑要搬走了,鄧少香烈士的英魂要遷徙了,她是遷往河上遊的鳳凰,還是遷到四十裏路以外的五福鎮?霎那間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熱血沸騰,一個輝煌而瘋狂的念頭誕生了,我不能空手而歸,我要留下紀念碑,我要搬走紀念碑,我要把紀念碑帶回家,我要把鄧少香烈士的英魂還給我父親!


    說幹就幹,我一腳踢飛傻子扁金的大白鵝,擦幹淨烈士碑上的鵝屎。在搬運開始前,我沒有忘記向石碑恭敬地鞠上一躬。搬運重物對於一個船民來說是尋常的工作,我用雙手扣緊石碑上的繩子,努力地提拉,沉重的石碑溫順地站立起來,站成了一個適宜的角度,配合著我的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慢慢地在地上滑動。我感覺到石碑的重量起碼超過兩百斤,以我的經驗,一個人的人力拖不動它,但是石碑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達對我的善意和憐憫,那麽沉重的碑體,在水泥地上滑動得如此流暢,移動幹脆,絕不遲疑。我喜出望外,很快就把石碑拉出了棋亭,人不知鬼不覺,隻有傻子的兩隻鵝目睹了這個奇跡,它們追趕著我,發出了驚惶的叫聲。鵝叫聲引起了對麵停車場上司機們的注意,他們以為我是小偷,有個司機站起來咧著嘴笑,揮著撲克牌對我喊,我就知道你有三隻手,在那兒踩點踩半天了,就為偷塊石料呀?要石頭幹什麽,回家蓋新房娶新娘?


    算我僥幸過了一關,那幫司機是外地人,不管油坊鎮的閑事,隻是他們的譏笑聲把我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是油坊鎮,到處都有群眾雪亮的眼睛,我的冒險隨時可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快,要快,快。我對自己不停地吆喝著,快,快,快呀。我催促著石碑,快點,走快點!我的催促似乎冒犯了石碑,它漸漸地向我顯現它的尊嚴和重量,我拖著石碑走,就像拖著一座山走,手臂越拖越麻木。拖到棉花倉庫那邊的小路上,我覺得兩條胳膊快斷了,胸口喘不過氣來了。我被迫停下來,本來是想歇口氣,回頭一望,第一批追蹤者已經趕上來了,是兩隻大白鵝和三隻鴨子,它們一路搖擺著嘎嘎地叫著,沿途拉響警報,然後我看見了第二個追蹤者的身影,是鵝鴨的主人傻子扁金,他的手裏揮舞著一根鴨哨,庫東亮,站住,空屁,你給我站住!他憤怒的叫喊驚雷般地響徹夜空,空屁你好大的膽,你手裏拖著什麽東西?快站住,你還敢跑,你往哪裏跑?


    傻子扁金的鴨哨一響,更多的鵝鴨聞風而動,從碼頭的四麵八方向主人跑來,一轉眼,我陷入了傻子扁金和鵝群鴨群的包圍之中。人和鵝鴨都在嚷嚷,我聽不懂鵝鴨對我的抗議,隻聽見傻子激憤的喊叫聲,好你個庫東亮,我還以為有人要偷錘子偷鐵鎬呢,沒想到錘子鐵鎬沒人偷,是石碑讓你偷了,你膽大包天,敢偷鄧少香烈士的英魂!


    我說傻子你別胡說,我不是偷英魂,我是把紀念碑拖到我爹那兒去,給他看一看,我爹病得很嚴重,看見這塊碑,他的病就會好了。


    你才是傻子!紀念碑怎麽給你爹治病?傻子扁金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鼻子,空屁你知道你這是什麽行為?是現行反革命,要槍斃的!


    我說傻子你是個傻子,跟你傻子說不清楚,槍斃我是我死,不關你的事,你給我滾開。我踢走擋道的一隻鵝兩隻鴨,兀自拉著石碑朝駁岸那裏走,感覺傻子扁金在拽我的衣角,你往哪裏走?棋亭裏的每樣東西,都歸我保管,我怎麽能讓你走?


    我不僅低估了傻子的智商,也低估了他的身手,他突然縱身一躍,跳到了石碑上,我的胳膊差點被那股突然增加的重量折斷,手一下就鬆開了繩扣。看我丟下石碑,傻子扁金要上來控製繩子,我和他的手一起伸向石碑上的繩子,兩雙手糾纏在一起,兩顆腦袋也撞在一起了,嘭的一聲,我覺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克製不住心頭的怒火,一把揪著傻子的破襯衫,把他往路邊推,傻子,好狗不擋道,你要是一條好狗,就別擋我的道,你要擋我的道,我擰掉你的狗頭!這次我是低估了傻子的勇氣和膽量,他竟然真的把腦袋往我懷裏鑽,說,你來擰,我讓你擰,你要擰不下來,你就是一條狗!


    怎麽想得到呢,我竟然和傻子扁金扭打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這是一場嚴峻的戰役,起初我一心要搶占製高點,大多數時候我占領著石碑,結果證明這戰術藐視了敵人,我無法製服傻子扁金,根本就挪動不了紀念碑。後來我幹脆丟下石碑,一心對付傻子扁金,我從後麵撲到他身上,擒住他的身體和雙臂,死死地壓著他,他畢竟年歲大了,一時動彈不得,不停地蹬著腿,嘴裏一邊喊疼一邊尖叫起來,來人,來抓庫東亮,來抓反革命!


    尖叫聲引來了棉花倉庫的守夜人老邱,老邱端著個飯盒跑過來,看清是我和傻子扁金,連拉架的興趣也沒有,失望地端起飯盒,往嘴裏扒了一口飯,說,是你們兩個人鬧呢,抓什麽反革命?一個傻子,一個空屁,做反革命你們誰也不夠級別,我不管!


    傻子焦急地叫道,他偷烈士紀念碑就是反革命,現行反革命,你快去報告派出所!


    老邱沒搭理傻子扁金,他端著飯盒過來察看著石碑,又疑惑地看看我,空屁你拉這紀念碑上船幹什麽?給你爹做紀念?其實就是塊石頭嘛,拖來拖去也不嫌累,我看你爹腦子裏都是漿糊,是烈屬怎麽樣,不是烈屬怎麽樣?過日子才要緊,健康才要緊嘛。


    老邱的話我聽不進去,傻子扁金也聽不進去,他抬起頭對著老邱嚷嚷,老邱你不去報告派出所,還站在這裏說烈士的閑話,你是包庇犯,你是教唆犯,包庇犯教唆犯也要判刑的,三到五年有期徒刑!


    老邱氣得朝傻子屁股上踹了一腳,你個臭傻子,我教你數數,教你幾十年都學不會,數六隻鵝,你還要扳手指頭,三年徒刑五年徒刑的,你倒比法官都清楚!老邱氣不過,對準傻子扁金的屁股又補上了一腳,這一腳把傻子扁金踢傻了,他慘叫了一聲,一隻手急躁地拍打著地麵,人呢?人都死到哪兒去了,革命群眾都到哪裏去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了,我趁勢拎起他的衣領,發現他的身體是軟綿綿的,我以為傻子扁金放棄了,剛要放開他,棉花倉庫屋後有兩個人影一閃,傻子扁金見到了救星,又高聲叫喊起來,來人啊,快來抓反革命,立了功要發獎狀的!


    那是一對青年男女,躲在倉庫後麵不知道在幹什麽。傻子一喊,男的過來了,女的一閃就不見了。那男青年二十多歲樣子,濃眉大眼,精心修飾過的分頭,中山裝口袋裏一口氣插了三支鋼筆,那模樣似曾相識,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對我和傻子卻都熟悉,看看地上的石碑,看看我們兩個人,忽然一笑。是你們兩個人啊,你們爭這石碑幹什麽?一個爭鄧少香的兒子,一個爭鄧少香的孫子?你們不用爭了,誰也不是!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向他核實李麻子女人的說法,你知道五福鎮的蔣校長是怎麽回事?他立刻明白過來,揮揮手說,都是謠傳,五福鎮的蔣校長也是冒牌貨!我的最新研究成果馬上要上內部資料了,我告訴你們,不得外傳。鄧少香雖然已婚,但她和丈夫感情不和,根本沒生育,那籮筐裏的嬰孩不是她兒子,是向別人借來的,借來做掩護的!


    女青年的身影在岔路上又閃了一閃,年輕幹部身在曹營心在漢,倉促地透露了這個消息後就跑了。他一走,我才記起來那是綜合大樓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專門研究革命曆史的。他的驚人之語使我和傻子扁金一時都愣住了,半天回過神來,我對著那背影說,放屁!傻子扁金也目送著那個背影,咬牙切齒地喊,你造謠,你敢汙蔑烈士無後啊?


    我和傻子難得有一致的立場,可惜這未能讓我們化敵為友,兩個人都堅守石碑,一個蹲一個跪,雙方虎視眈眈。很快,我們開始重新爭奪石碑上的繩扣。我說,傻子你還跟我搶?你聽清楚沒有?鄧少香沒兒子,我爹不是,你也不是,別做那個白日夢了,你沒資格攔我,再攔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傻子說,我不管那麽多,我誓死保衛烈士碑,拋頭顱灑熱血!你來對我不客氣呀,快點,我看你能不能打死我?你打死我就把碑拖走,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去派出所自首。我說,傻子你別逼我,我不稀罕打你,打一個傻子,打死你也不光榮。傻子竟然先踹了我一腳,踹了就跑,眼睛寧死不屈地瞪著我,嘴裏喊,打呀,來打我,我不怕拋頭顱灑熱血,你把我打死了,你槍斃,我是烈士,我光榮!


    我抬頭看了一眼駁岸的方向,看得見夜色中閃亮的河水,看不見我家駁船的燈火,想起父親還被縛在鐵床上,想起他望穿雙眼等我回船,我卻兩手空空,被一個傻子困在岸上,心中不由得怒火萬丈。我的拳頭舉在空中,晚風吹拂我的拳頭,拳頭像火把,晚風像火種,我的拳頭被風點燃了,像一個火把熊熊地燃燒。打,打他,打死他,他是傻子,打他是白打。晚風吹來一個神秘而陰險的聲音,那聲音摧毀了我的理智,我明明知道打人不打臉,別人打人都挑隱蔽的地方下手,我卻決定先打他的臉。我抓住扁金的襯衣領子,把他的臉托舉起來,他的臉是扁平的,惟有鼻子突出,我就先打鼻子,為了準確,我用拳頭在扁金的鼻子上量了一下,我瞄得很準,啪的一聲,他的鼻子在我的拳頭下爆炸了,有糊狀的液體帶著血濺出來,我偏轉臉躲開傻子的鼻血,傻子,你鼻子出血了,還不讓路?傻子不顧我的威脅,他一定沒有感到痛,大義凜然地嚷嚷,不讓!鼻子出血算什麽?拋頭顱灑熱血我也不怕!打呀,打呀,你把我打成烈士,你自己槍斃,一命抵一命,我不吃虧!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裏流出的那道血線,我覺得他快把我逼哭了,風吹我的拳頭,我又聽見了風中陰險的低語,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孤兒,沒爹沒娘沒朋友,打死他也沒人管。我覺得那低語聲蹊蹺而邪惡,那聲音在不停地逼迫我,快把我逼哭了,我的拳頭在扁金的臉上遊走,發現那張臉像一個孩子,肮髒,瘦小,無辜,帶著孤兒們天然的淒苦表情,淒苦中流露出不知所雲的純潔。我的拳頭在他凸起的顴骨處停了下來,算了,算了。我說,傻子你也是可憐蟲,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沒人替你收屍。傻子扁金不領我的情,他惡狠狠地嚷了一聲,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後算賬,秋後算賬!


    秋後算賬——這一聲威脅就像一根火柴,點著了我心頭積聚十三年的無名大火,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我的拳頭似乎被一股神聖的力量舉高了,秋後算賬,秋後算賬!我怒吼著,拳頭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臉,秋後算賬就秋後算賬!你們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債,都欠我的債,老賬新債都讓你個傻子來償還,這就叫秋後算賬!


    我聽見了扁金淒厲的慘叫聲,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為驚恐到了極點,他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別打眼睛,不準打眼睛!要麽你打死我,要麽打別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讓我以後怎麽放鵝?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鵝怎麽辦我的鴨子怎麽辦?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雙手,指縫裏有血流出來,我如夢初醒,鬆開手,看見扁金的腦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終於給我讓了一條路,人從石碑上滾到地上,捂著眼睛哭泣起來。


    微弱的路燈光下,有人拿著棍子朝我們這邊奔跑而來。誰在打架?碼頭上不準打架!治安小組終於來人了,遠遠看見一顆發亮的腦袋,我知道來的是陳禿子。陳禿子按照執法慣例,揮起治安棍,不由分說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棍,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棍,這一棍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張大嘴巴,像個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你打我?你怎麽打我?你們治安小組也敵我不分啊?


    看見傻子滿臉是血,陳禿子大吃一驚。空屁,是你把他打成這樣的?你他媽的出息大了,別人欺負你,你就欺負個傻子?他蹲下來察看著傻子扁金的傷勢,一眼看見了鼻梁骨的傷勢,不好,打到鼻梁骨了,空屁你闖禍了,你把他鼻梁骨打斷了!


    我說他活該,打斷鼻梁骨,我賠他鼻梁骨。


    傻子扁金鬆開手讓陳禿子查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還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陳禿子用治安棍抬起傻子的下巴,檢查他的眼睛,嘴裏又驚聲大叫,空屁你闖大禍了,你比法西斯還毒辣呢,怎麽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麽辦?


    我說他活該,打瞎他眼睛,我賠他眼睛。


    賠,賠,你還嘴硬,你他媽的有幾隻眼睛可以賠他?陳禿子掏出一塊肮髒的手絹蓋在傻子的眼睛上,一邊用治安棍捅我,空屁你中了什麽邪了?惹了這麽大的禍,你還愣在那裏幹什麽?還不趕緊把他送到醫院去?萬一出了人命,你擔待不起!


    我說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錢,他死了,我償他的命。說到這兒我滿眼的淚水終於掉出了眼眶,我的身體也堅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邊。我的臉正好貼著石碑,一種尖銳的涼意襲來,臉頰上冰涼冰涼的,似乎有一股清水潸然流過。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淚水,還是鄧少香烈士的淚水。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審判我,烈士在向我顯靈。我對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為了懲罰自己,我揮起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脫不了我的罪惡感,帶來的是更多的自憐更多的哀傷,為了懲罰自己的哀傷和自憐,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個耳光異常響亮,我的臉頰一下失去了知覺,於是我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對著石碑盡情哭泣,陳禿子的治安棍在旁邊不停地捅我,他說,你還有臉哭呢,負責打人就要負責送人去醫院,快把他送到醫院去掛急診呀,哭有個屁用?你打的人,還要我負責送醫院嗎?我坐在那裏捂著臉哭,語無倫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陳禿子叫起來,這還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傷勢,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憑陳禿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願起來。淚眼朦朧中我看見陳禿子拽著傻子扁金往醫院方向走,一群鴨子也跟著他們去了,兩隻大白鵝卻留了下來,它們留下來為主人複仇,一隻進攻我的左腳,一隻進攻我的右腳,左右夾攻我的雙腳。


    夜色濃烈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古怪的腥味兒,不是魚腥,不是水草腐爛的氣味兒,也不是碼頭上廢銅爛鐵特有的鐵腥味,更不是河對岸楓楊樹鄉村飄來的化肥氣味,那股奇怪的腥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止住了哭泣,嗅緊鼻子追尋腥味的源頭,首先發現我的右手有血,右手指縫裏留下了一道幹涸的血痕,就像一片桑樹葉那麽大,我的衣袖上也有血,像一片紅色的柳葉沾住了衣袖,還有褲子膝蓋處,也有零亂的血跡。我的身上到處是傻子扁金的血。我回憶起很多年前父親留在後艙裏的血跡,覺得傻子扁金的血比父親的血腥多了。我注意了一下紀念碑,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血,傻子的臉部停留過的地方,都凝結了一攤圓潤的血汙,血汙在夜色中閃爍著微微的紅光。我感到深深的惶恐,趕緊撿了半張舊報紙,擦了好幾遍,勉強把石碑擦幹淨了。


    他們走了,我也哭過了,身心經過一番調整,終於複歸冷靜。我看見那塊烈士紀念碑安詳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下。我看一眼石碑,石碑也看我一眼。我不想放棄它,卻不知道它是否會遺棄我,我試著抓住紀念碑上的繩扣,向前拉了一步,石碑遲疑了一下,還是移動了,恍惚問我覺得石碑昂起頭,朝七號船張望了一眼,然後它便開始移動了。一個奇跡。是一個奇跡。我忽然相信這石碑有一雙看不見的腿,有一顆深不可測的愛心,不是我偷,不是我搶,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父親。這一定是個奇跡。我朝四周看看,碼頭上很靜,一切猶如夢境,油泵房的探照燈恰好照亮駁岸的一角,我看見我家的駁船還靜靜地靠在岸邊,河水與岸,船和父親,都整齊地沉在一個幸福的夢境裏。我積聚了最後的力量,拖著紀念碑朝駁岸走,聽見石碑在水泥地上沙沙地滑動,走,走,走啊。一直走到駁船邊。我回頭一看,看見一個明亮清淨的碼頭,靜得離奇,月光和探照燈輪流巡視,獨獨放過了我,月光不追我。燈光不追我,也沒有人來追我,隻有那隻野貓在黑暗中匍匐,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來不及思考這一夜為什麽苦盡甘來,為什麽我如此幸運,因為我突然發愁了,這麽大這麽沉的石碑,該怎麽把它拖上船奉獻給父親呢?一塊跳板是不夠的,借不到別人的跳板,怎麽辦,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我腦子裏緊張地考慮著搬運的技巧,嘴裏已經好大喜功地叫起來,爹,我回來了,回來了,你來看啊,我把什麽東西給你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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