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好像還有點梨子的味道。”白淼淼先是細細聞了一下,這才小口抿了一下,“我本以為是嫩肥羊肉做的,也該有些膻味才是,現在入口甘滑,酒味醇厚,怪不得都說圍爐添炭,酒泛羊羔。”


    盛昭手指隨意轉著水梨,見小娘子煞有其事點評著,便隻是笑著:“吃點糕點壓壓胃。”


    “這個甑糕裏麵有紅豆、葡萄幹,聞上去這麽香。”白淼淼喝了一杯就放了下去,轉而去看被切成整齊一塊的甑糕。


    “你也吃得太香了。”盛昭見她吃的香甜,忍不住歎氣。


    白淼淼用勺子挖一塊甑糕塞進嘴裏,把剩下的小碗推到他麵前,大眼珠子瞅著他,雖然腮幫子鼓鼓的沒法說話,可臉上又明晃晃地寫著:給你吃。


    盛昭晃了晃手中還未烤好的水梨,又掃了一眼一側小婁內的梨盒,最後歎了一口氣,心酸說道:“沒空啊。”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白淼淼從坐下就開始吃,案桌前已經堆了一個小山,再看盛昭麵前,倒是空空蕩蕩,幹幹淨淨。


    白淼淼手比眼快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甑糕遞了過去。


    盛昭一怔。


    香甜軟糯的甑糕落在唇邊,滾燙的熱氣混著甜味無孔不入地湧了過來。


    “吃。”小娘子絲毫沒有察覺不對,一邊低著頭開始吃別的,一邊用筷子在他嘴邊不客氣地懟了懟。


    盛昭張嘴咬了咬筷子,微微用了力,筷子便朝著他過了一些,對麵的小娘子不得不停下挖甑糕的動作,身子微微前傾,迷茫地看了過來。


    漆黑的眸光完完全全倒映出麵前郎君笑眯了的眼,好似完完全全把麵前之人納入瞳仁中,滿心滿眼都是郎君狡猾的模樣。


    “你咬著筷子了!”白淼淼抽了一下筷子沒抽出來,不悅說道。


    胳膊伸的長,累死她了!


    盛昭眼尾微微下垂,隨後緩緩張嘴,任由白淼淼把筷子抽了出來。


    不過是尋常動作,偏因為那雙淺色的眸子好似一隻饜足的大貓正盯著人看,白淼淼後頸下意識冒出寒氣。


    隻那股寒氣還未完完全全竄出來,三殿下便笑了笑,用嫣紅的舌尖舔了舔露在外麵的棗泥,無處言發的侵略性便被壓了下去,隻剩下溫和的笑意:“真好吃。”


    白淼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突然把手中的筷子扔到她麵前,低著頭,撿起一塊焦餅塞進嘴裏,含糊說道:“自己吃!”


    盛昭盯著小女了泛紅的耳朵,聲音微微沙啞:“不吃了,二娘吃。”


    白淼淼心不在焉地一遍挖甄糕,一遍吃酒,不知不覺中吃了不少酒,等盛昭發現時,已經臉頰酡紅,眼神迷離。


    “你這喝醉了回去,你阿兄回來可是要揍我的。”盛昭哭笑不得地扶著白淼淼,打算送她去休息。


    白淼淼死死扒拉著桌子,大聲反駁著:“我沒醉!”


    “是是,你沒醉,但是午時了,該小憩了。”盛昭彎腰下來,軟聲哄道。


    小娘子呆呆地抓著桌子,聽著蒙了一層紗的聲音,又覺得耳朵癢癢的,隻好朝著出聲的地方不高興地瞪過去。


    小貓兒似的眼珠子冷不丁撞了過來,滾圓明亮,水霧沉沉,偏又懵懂可憐,帶著試探的打量。


    盛昭呼吸一頓,腦海中瞬間閃過這些年的一道道枷鎖。


    白家不會再送一個女兒到皇家來。


    他不該忘恩負義。


    小娘子該平安的過一生,在他身邊隻會顛簸。


    若是在平時,脖子上係著的那根繩會督促他立刻離開,繼續扮演一個溫柔的三哥哥。


    可此刻,酒意正濃,午後微醺,院內安靜地隻剩下風吹過屋簷下銅鈴的聲音,不遠處的銀爐正燒著最後的炭,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許是被滿院的酒香迷了心智,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小娘子滾燙的臉頰,入手細膩溫熱,就像一塊被精心養護的美玉,令人愛不釋手。


    白淼淼下意識皺眉,不舒服地哼唧了幾聲。


    盛昭籠著他臉頰的手一頓,手指蜷縮著,嘴角微微抿起,緩緩挪開手指。


    自小他便知道麵前的小娘子嬌生慣養,是白家的掌上明珠,是長安城高高在上的嬌花,被人小心保護著,養的她待人總少了幾分心機,眸光中是揮之不去的嬌憨。


    “癢。”他的手指剛一動,卻不料小娘子的臉立馬追了上來,小臉鼓鼓的,好似一團棉花,簇擁在掌心中,用力地蹭了蹭。


    粗糙的掌心沒一會兒人就在小娘子白嫩的臉上留下紅痕。


    盛昭鼻息間是濃鬱的酒氣,那點微不足道的酒意卻好似能醉人一般,讓他緊盯著小娘子唇珠嫣紅看去。


    白淼淼舒服地歎了一口氣,一張臉都靠在盛昭的掌心,半身力氣靠了過去,卻隻是安心地雙眼緊閉,臉上露出笑意。


    “小醉貓。”盛昭手指微動,臉頰上的滾談的溫度便能透過手心順著湧動不休的血脈來到跳動的心口。


    他盯著小娘子的睡顏,驀地歎了一口氣,卻又輕輕笑了一聲,鋒利的眉眼便在此刻好似碎玉金光,霜合白玉。


    “殿下。”門口,一道影子露在門上。


    德家酒坊的東家正站在台階上,腰背微彎,神色恭敬,再無之前的溫和鎮定之色。


    盛昭臉上的笑意悉數褪去,深刻的眉骨被日光籠罩著,在深邃的眼窩處留下淺淺的影子,隻留下那雙冷漠的雙眼。


    “人來了。”東家的聲音順著北風悄無聲息傳了過來。


    盛昭喟歎一聲,輕輕把睡過去的小娘子攬在懷中,手指輕撫過小女郎滾燙的後脖頸,感覺到手指下跳動的脈搏,細弱地好似一隻小貓兒。


    睡夢中的白淼淼察覺到那隻不軌的手,不舒服地動了一下,盛昭手指緩緩收了回去,打橫將人抱起,送到一側的軟塌上,仔仔細細蓋上被子,這才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東家跟在他身後,壓低聲音:“在二樓等著。”


    “保護好這裏。”盛昭抬腳朝著酒樓走去,聲音低沉。


    “是。”


    兩個小仆不知何時出現在安靜的小院中。


    “二樓那幾人是誰?”走到前院酒店時,盛昭冷不丁問道。


    “大理石少卿施樂家的小郎君帶著兩個朋友來吃酒,分別是刑部司門主事的大郎君,和鴻臚寺丞的幼孫。”


    盛昭腳步一頓:“就是三月初和白家相看後,自己從馬上摔下來的那個?”


    施家書香門第,施樂更時睿宗朝的少年進士,白淼淼及笄後施家主動上門求娶,白家頗為欣喜,第一次相看兩方歡喜,瞧著這事要成,隻後來施家開了賽馬會還特意請了白家,不想二郎君賽馬時發生了意外,傷了重要的地方。


    “正是。”東家顯然對這事也是聽說過一二:“後來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盛昭沉默,等走到樓梯口時,突然問道:“白家可派人看過?”


    東家一怔,思索片刻後猶豫說道:“沒有。”


    他說完,又見盛昭隻是沉著臉不說話,繼續說道:“不過這事也不確定,許是私下看望,免得壞了二娘子名聲,殿下若是想知道,某這就派人去仔細查。”


    “他們人呢?”盛昭上了二樓,眸光朝著剛才出聲的位置看去,大門大開,簾子已經被高高挽起,裏麵已經空無一人。


    “說來也巧,這三人言語間談及朝野,冒犯了張淑妃,被六殿下的仆人打了一頓,血肉模糊的抬了出去了。”


    盛昭皺著眉:“盛宴今日也在?”


    東家連忙說道:“六殿下沒來,隻來了幾個仆人買酒,您和二娘子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最裏麵的雅間裝酒,是出來的時候才聽到施家不敬才動的手。”


    兩人說話間,走到最裏麵的一間屋子,東家恭敬地打開門,裏麵已經坐了兩人。


    其中一人鳳儀魁梧,留著黑色的胡須,一塊黑青色的折上巾固定這頭發,身穿灰色長衫、腳蹬純色黑高靴,麵前已經擺著十杯酒盞,聽到動靜並未抬眸,隻是把最後一盞酒倒了出來,擺在案桌上。


    另外一人見了盛昭卻是激動起身,粗黑的眉毛一揚,麵容好似能發出光來:“三哥!”


    第19章


    誰也不曾想到,剛才還從城門口和人有過衝突的四殿下竟然悄無聲息出現在這裏,甚至還換了一身灰色袍子。


    “你怎麽在這裏?”


    盛昭一入內,東家就貼心關上門。


    屋內三人各自坐下,氣氛較之剛才更為沉默,這是酒坊拐角處的一間雅間,來去隻有一條路,兩側都沒有屋子,平日裏都是專門留給貴人的,說話做事很是隱蔽。


    “陛下可有召你入宮?”盛昭看著麵前放著的玉尊酒盞,裏麵倒著嫣紅澄亮的葡萄酒,隱約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盛顯沉默,征戰多年的麵容因為緊皺的眉頭多了點戾氣,高挺的鼻梁陰影擋住了眸底的陰霾。


    “陛下這幾日忙著處理蜀郡的事情,想來是無瑕顧忌四殿下。”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輕聲回答著。


    盛昭手指輕輕搭在透出血色的玉盞上,下意識摸索著精致的陰雕,紋路細密緊湊,卻能察覺出這是一朵牡丹花。


    “太上皇真的要回來了?”盛顯驚訝,眸光忍不住看向三哥,嘴角微動,“陛下同意了嗎?”


    中年人抬眸,卻是看向盛昭:“想來台省已經和三殿下說過此事的。”


    盛昭這才抬眸,麵無表情說道:“這事不就是章相公讓人與某說的嗎?”


    時下能用得上這些稱呼的不外乎台省的那些宰相,姓章的相公,能夠得上的隻有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章從周。


    章從周臉上並未有尷尬之色,反而越發沉默,許久之後才說道:“並非是我。”


    盛昭眉心一動,眸光終於落在對麵之人身上。


    台省六位相公各司其職卻也是各有心思,其中二人以章從周為首,他們是太上皇入蜀郡後派來協助陛下的,剩下三位則是陛下在鳳翔時自己提拔的。


    “苗相公。”盛昭緩緩開口。


    苗相公便是剩下三人中為首的苗元輔,他是陛下到達鳳翔後親自下召要求赴行在,隨後拜為左相,這三年隻要有軍國事務便都會召入宮密談,去年陛下入長安後,又改授侍中,進封韓國公,食實封五百戶。


    章從周並未反駁,可見他對此事並非一無所知。


    盛昭眸光微動,似笑非笑:“陛下想要太上皇回來?”


    “陛下鬆口了?”四殿下神色激動,“那太好了,有太上皇在,陛下也不會一直針對三哥你,現在前線亂七八糟的,那個閹奴攪得眾人不安生,就連白老將軍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相比較四殿下的樂觀,屋內剩下兩人臉上並無任何變化。


    “章相公今日相邀不知所為何事。”盛昭轉移話題問道,“我和四弟不能在外久留。”


    章從周垂首,把麵前的十一盞酒緩緩擺成了兩個模樣。


    十一支酒盞並非完全相同的模樣,形狀各異不說,材質也截然不同,最簡陋的是粗糙木質大肚杯,他邊上則是稍顯雅氣的竹杯,葫蘆做的小圓肚杯,甚至還有土陶小杯子,銅觶,和瓷角,金貴的便是金玉銀三盞,琥珀杯和西域傳來的夜光杯。


    如今這十一盞被分為八盞和三盞,其中被歸攏味八盞的分別圍成一個圈,正北的是金匱的夜光杯,自右開始竹杯、葫蘆杯、土陶杯、最下方的是琥珀杯,再往上以此是銅觶、瓷角和木杯,瞧著竟像是一個八卦擺放的圖案。


    剩下三盞分別是金玉銀,則是金前玉銀為後,成拱衛之勢。


    盛顯看著屋內明顯僵持的氣氛,下意識看向盛昭。


    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以三哥為首了。


    章從周察覺到他的動作,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異樣,隻是伸手點了點八盞酒盞中的夜光杯,側首去看盛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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