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性命,好像就要戛然而止了。


    似乎還有很多的東西沒有安排好,但事到臨頭,也沒那麽多時間去安排了,隻能撿重要的說。


    把江嵐叫到身邊,交代了一下國事,成宇帝令他迅速把諸位機要重臣叫入了宮內,陛下留下陳延身上的目光是最多的,他本來有一些話要單獨同清遠說。


    但現在,連番的疲憊讓他睜不開眼,成宇帝想,自己沒有時間了,於是他不再猶豫,迅速開始安排後事。


    首先是他死後,傳位於二子楚江嵐,然後將除陳延外的四名大臣安排為顧命大臣,令他們輔佐楚江嵐。


    天子的話精練,不多,到陳延,他恍惚間在這樣的場合叫了陳延的字,“封清遠為太子太傅!”這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官職。


    在楚江嵐還是太子的時候,陳延是太傅,便占了‘師’的名頭。


    師字很重,將來太子登基,隻要陳延不犯大錯,在禮法之中,太傅之名幾乎可以保他榮華富貴了。


    更別提,在這臨朝的最後一刻,成宇帝還拉著楚江嵐的手,讓他:“可以和清遠學一學,他的身上,有許多東西……”


    陳延內心有些酸澀。


    他再次望向了床榻上的天子,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過去的時光在腦海裏飛快的流轉,殿試初見,會踢著他小腿的君王,眉目含笑,說他是個臭棋簍子的君王,令他往各地,信他胸有丘壑的君王。


    猜忌他的君王,霸占他功勞的君王。這一路走來,成宇帝有意氣風發的時候、有陷入‘權欲’旋渦的時候,但毫無疑問,他占領了陳延的大半個為官生涯。


    是陳延和葉問的知遇之君。


    如今,君將逝,臣子悲慟,陳延眼眶也微微發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成宇帝回顧自己的一聲,滿意中帶著遺憾,然後拽緊了楚江嵐的手:“江嵐,大名……就交給你了。”


    說罷,他微微垂下眸子,太醫全部圍上,起初,天子還是有細微的呼吸的,大家等待著奇跡,但逐漸,細微的呼氣聲消失,室內的溫度也逐漸消失。


    所有人的聲音緘默,不久後,喪鍾長鳴。


    -


    後來的葬禮,是每一個皇帝都會有的葬禮。


    天下縞素,一年之內,不得嫁娶,皇權更迭,太子為陛下守靈後三月方才登基。


    這是陳延第一次看人登基,不出意外,這也將是最後一次。


    登基的場麵十分宏大,陳延看著一步一步走上高台的楚江嵐,腦子裏竟然莫名想著,昔年成宇帝登基的時候,可也是這樣的場麵?


    ……


    新天子登基後,屬於舊日的哀傷逐漸散去。


    朝堂內的臣子逐漸適應了新的君主,唯有陳延,偶爾懷戀一下舊主,如今,他還在翰林院大學士的位置上,隻不過名頭掛了個太傅之稱。


    被叫去宮裏的五個人中,屬他如今的官位最低。


    在朝野重臣細碎的念叨聲裏,陳延聽到他們說自己雖然最受先帝聖寵,但不太受本朝天子的寵信,官位上不來,估計也就到大學士這個位置上養老了。


    陳延對此不置可否,就像是先帝看開了,沒有權柄的日子也得這樣過一樣,他也看開了。


    在什麽位置,謀什麽職。何須焦慮,這個世道他能改變的地方,已經盡力去改變,變得越來越好了,剩下一些他介意的地方,除非——


    除非他是皇帝,而且要是一個敢於革自己命的皇帝,不然很難改。


    所以,就這樣吧,理性看待自己,偶爾懷念一下賠了自己四五年的老朋友,找點時間和回來給送先帝的嶽父下一下棋,和妻子好好出遊,日子也一樣很好。


    身處流言之中,陳延依舊八風不動。


    此刻的他並不知道,新天子,也在觀察他。


    -


    楚江嵐知不知道陳延呢?


    當然!


    他還是皇子的時候,陳延就和當初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三皇子發生過衝突、是父皇身邊最寵信的臣子,是父皇臨死前都要拉著他的手,不厭其煩地說:


    “江嵐,他是父皇留給你的臣子,父皇不封他,等你來封他。”


    “清遠是一個能臣,你用他,會看到他對天下百姓的好處的!”


    聽到這兩句話的時候,楚江嵐內心都有些嫉妒。


    臨死前啊,都要火急火燎為他安排這樣的後路……不肯封他,因為要留給後麵的天子施恩。


    如果不是知道絕不可能,楚江嵐都要以為陳延是父皇的私生子了。


    但嫉妒之後,回歸正常,陳大人為他穿過訊息,陳大人身上的功績亦不勝枚舉。


    而且,陳大人是個中臣、忠臣。


    他這裏,的確有一個位置,很適合他。


    於是新天子將陳延召入了內廷。


    -


    台階還是過去的台階。


    高台之上的還是天子,他意氣風發,陳延在下首看著他,覺得自己的目光很花,因為他居然在新君的身上看見了兩個人的影子。


    新君昂首,同陳延寒暄。


    陳延不卑不亢,對於楚江嵐,他收起了自己的‘伶俐話’,對答時十分穩妥、穩重。


    二人在殿內說了許久,從過去的大名、現在的大名到將來的大名,陳延是個擅長聊天、作計劃的人,而且這麽多年了,他對大名的疆域很熟悉。


    而自後世而來,他對於事物和經濟發展的規律,心裏也有一杆秤,所以,楚江嵐十分欣喜,覺得陳延的每句話,都言之有物,就是自己心中很想要的精幹大臣。


    於是,他不再試探,十分爽朗的說:“太傅,如今朕處登基,雖然之前已經監國數年,但為君與為太子,實在不同。”


    “朕有時拿不準主意……上皇曾言,太傅亦是朝中的定海神針,見多識廣,能為朕解惑。”


    “臣不敢當。”


    君王連忙扶起陳延的手,“太傅無需自謙,朕還是皇子時,在翰林院中,便十分仰慕太傅。”新天子說話,總是十分動聽。


    “現下,百官之首丞相之位空懸,朕看朝廷內外,唯太傅可擔此職。”楚江嵐不等陳延說話,便自己又加了一句,“太傅可不能推辭。”


    “若連太傅都做不好宰輔,這朝中其他人,也做不好!”


    他意氣風發極了,陳延知道,這事兒天子心中已有定數,便不在拒絕,“臣謝陛下恩典。”


    他躬身謝恩,又被天子拉了起來,這麽起起伏伏,他從透過窗戶的夏日陽光中,真的覺得自己眼花,因為他在四十歲的楚江嵐身上,同時看見了四十歲的成宇帝,還有二十多歲的自己。


    運籌帷幄、意氣風發。


    這種感覺,真的有些奇妙。


    而且,他還從自己身上,看到了嶽父。


    一場奇妙的循環,似乎由此展開。


    ……


    立相聖旨一下,毫不意外,朝野震動。


    陳延一舉從顧命大臣之後官階最低的,變成百官之首,肉眼可見的,新的天子十分看重陳延。


    這一年,陳延四十九歲,官至宰輔,開始了人生為官路上兢兢業業的新一年。


    而與他同行的,還有五十多歲的還在發火的葉問,每日沉迷在家裏學習無力的茵茵,還有四十來歲仍不放過自己,超愛經商的秀秀。


    很多的親人,在前進的路上慢慢的成為一座豐碑。


    在悲戚中,陳延很難去清醒的描述出對逝世親人的情感、眷念。


    他隻是一直拉著茵茵的手,一直跟著茵茵往前走,最後,也將成為別的親人人生路上的一座豐碑。


    不過,那應該是後來又後來的事情了。


    -


    “對啊。”茵茵一拍陳延的腦袋,“不是剛當了宰相?想那麽多幹什麽?”


    “老人憂思,白發蒼蒼,你別想那多,不然老得很快。”茵茵說著,把他之前編纂的基礎科學課本放在桌上,“如果你回來之後還無聊,可以好好的給我上一課!”


    這麽多年,陳延還是喜歡和茵茵鬧、笑。


    他乖乖巧巧應了幾聲,“好好好,回來就跟你上課。我哪有多想,隻是隨意想想……”


    “說起來,最近覺得殿下和陛下越來越像了。”


    “當然,殿下是陛下的兒子,子肖父很正常。”


    “不不不。”陳延說:“不是肖似,是……我也說不清,總之,像是那會兒出入官場的時候,現在的殿下像是之前的陛下,我像是嶽父——”


    “你怎麽突然像我爹了?”茵茵摸著下巴,看著陳延,沉思:“不過仔細看看,好像是有一點,神態像了。”


    “那你們中間,是不是還要再多出一個臣子來,像你,這樣,殿下像陛下,你像我爹,他像你,就重複當年了?”


    “是吧。”陳延正色:“如果再出現一個和我差不多的後輩,我應該會很照拂他,可惜,現下沒有再多一個女兒嫁給他了……”


    月色很淡。


    茵茵說:“在床前看書,你說生女兒的事。”


    “不不不,我有些累了。”


    “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還是我每天練劍身體好,我自己來——”


    笑鬧之中,亂作一團,方才還在床邊的書掉在了地上,夏風穿堂而過,書頁從頭至尾,像是裙擺一樣揚起波浪,叮叮當當,譜出了這主人一生的波瀾。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一路走來,正文完結了,接下來會更新一些番外補丁,對前麵的一些劇情進行補充


    ……


    跌跌撞撞,感謝所有眼熟的id給我的留言,給我的支持,每一個不能寫下去的夜晚,都是看見你們的id,才浮現出無限的勇氣(還有人催可不能輕易地狗帶)


    本章在520之前留言均可得小紅包一個,感謝大家!我們下個片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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