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俊臣在刑房裏常常留連忘返,他對他的犯人說,到了我手裏不怕你不招供,不怕你不認罪,我有十大枷,你能過幾枷?就算你錚錚鐵骨過了十枷,我還有十大刑,你能過幾刑?每一道大刑都能送你的命,可你隻有一條命,所以你還是招供認罪吧。不管是偷兒劫徒還是謀亂疑犯,到了來俊臣手中便沒有了狡辯和抗拒,從刑部大堂傳來的這個消息使來俊臣成為另一個傳奇人物。朝廷衙門也漫淫在某種鉛色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在誣告成風人獸莫辨的非常年代朝臣們都提前給家人立下了遺囑,每天上朝與妻兒的道別都可能是一次訣別。朝臣們猶如驚弓之鳥,在朝殿和公堂上無一贅言,憔悴而凝重的神色後是一顆搖擺不定的猜疑和戒備之心。


    李貞父子舉兵使眾多李姓皇族受到株連而遭滅頂之災,而光宅元年李敬業之亂的餘波則遺害於朝衙之中,李敬業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裏突然供出一串叛亂同謀的名單,其中有宰相張光輔、張嗣明、秋官尚書張楚金、陝州刺史郭正一、鳳閣侍郎元萬頃,甚至還有剿滅李敬業的功臣洛陽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費解的是秋官尚書張楚金和洛陽令魏元忠的遭際。張楚金作為刑部首腦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擲於井中,其荒誕使輿論嘩然,人們無不肯定是秋官侍郎周興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攔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隨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殺人卻是秋官侍郎周興向上爬的技巧,至於洛陽令魏元忠的被誣,則是死囚對仇家魏元忠最惡毒的報複而已,瘋狂的死囚往往喜歡把他們的天敵冤家一起挾往地獄,尤其是在這樣的黑白是非無人評說的恐怖時代,一張嘴一句話可以輕鬆地把一個人送往刑場。周興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閻王殿,洛陽宮的武後是否明察秋毫?這是一個曖昧不清的問題。有朝臣鬥膽諫奏武後苛政殘刑的危害,武後對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兒記得武後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苛政總是要殺人的,殺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後在張楚金、郭正一、元萬頃和魏元忠頭臨斬刑那天下了特赦聖旨,當鳳閣舍人王隱客奉旨拍馬趕到刑場時,圍觀百姓歡聲雷動,四名囚犯於狂喜中高呼皇太後萬歲,人們都記得是皇太後開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於一死。那天洛陽下著霏霏細雨,王隱客來到刑場時陰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跡般地橫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洛陽百姓說那是皇太後武照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橋恰恰是賜於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載初元年皇太後武照多次夢見了遙遠的周朝,夢見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個悠長而美好的時代,它的輝煌而文明的曆史使老婦人淚濕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後武照滿懷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兒敘述了夢中的周朝,她說她要把夏曆改為周曆,讓天天流轉的歲月也按照周的曆法來流轉。十一月因此成為歲首和正月,正月以後是臘月,臘月以後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個月了。


    皇太後武照的頭腦裏充滿了改天換地的奇思異想,改過曆法後又改了十幾個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後最喜歡的新字莫過於照,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寫為瞾,無疑是化平庸為神奇的一筆,它給人以某種日月相映於天空的聖潔的聯想,這個新創的瞾字為皇太後一人獨用,後來成為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個新字的鳳閣侍郎宗秦客是武後的姑表兄弟,細心的朝臣們發現光宅年以來皇太後的親族像雨後春筍從朝廷各個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書左仆射之職,武攸寧繼任納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後提任為執掌兵權大任的兵部尚書,至於內親以外的男寵薛懷義,這年臘月官拜右衛大將軍,受封為鄂國公,進出洛陽宮時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門一族飛黃騰達的時候李姓皇族卻多已沒入幽冥之中,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節終於難成漏網之魚,秋官侍郎周興告兩位藩王懷有謀反之心,於是刑部捕吏分成兩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到洛陽聽審。從舒州到洛陽的一千八百裏路是一次淒愴之旅,許王素節心如死水,木枷和馬背上的淚痕已經被黃塵吞咽,就像他對長安後宮舊事的辛酸的回憶,從前那個武昭儀的形象在他的記憶中像紙頁漸漸枯黃,但素節清晰地記得亡母蕭淑妃與武後的那段冤家天敵似的故事,它是一塊巨鐵,生長在素節的心中,會生鏽卻不會消遁。想起從前曾不止一次地對妻兒說,我能活到今天純屬僥幸,我不知道皇太後還能讓我活多久,索節枯槁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種宿命的微笑。羈途之上秋意肅殺,雁群掠過荒草去南方尋找溫暖的棲所,許王素節卻要去洛陽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許王素節看見過一隊抬棺出殯的行列,吹鼓聲哭喪聲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豔羨之光,許王素節問他的兒子瑛,死者是什麽人?瑛說,大概是本地的殷實富戶。許王素節又問,死者是病死的嗎?瑛說,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還能怎麽死?許王素節一時無言,沉默良久後突然說,做個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們聽聞此言都背過臉去,任憑淚水再次滴落在囚車和黃土之上。


    捕吏們遵從密令在洛陽以南的龍門勒死了許王素節。兩天之後素節的兄弟澤王上金在洛陽的囚牢裏得到了這個消息,上金說,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消息?是要我自己動手嗎?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見一條白絹懸在那裏,上金就說,自己動手也好,省得你們的蟲豸之手弄髒了我的身子。獄吏們隔著木柵觀望著上金,上金一邊拉拽梁上的白絹一邊吼叫起來,還守在這裏看什麽?快去向皇太後報功賀喜吧告訴她該殺的都殺了,現在她可以讓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說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還是幸運的,作為皇太後武照深為厭惡的皇室後代,他們畢竟比別人多活了幾年。皇太後武照有一天聽見周朝的先聖們在她耳邊敲響了一百口鍾鼓,鍾鼓之聲從早晨到黃昏悠然齊鳴不絕於耳,整個紫宸殿在她腳下微微震顫,皇太後武照的雙頰猶如少女般地一片緋紅,目光猶如仙子般地明淨而美麗,她告訴上官婉兒她聽見了神奇的天籟,她說,把紫帳珠簾都拉開吧,我要看清先聖們把我領向哪一個地方。


    垂掛多年的紫帳珠簾被宮人們合力拉開,於是皇太後武照看見了紫宸殿外的滿天晚霞,她看見一個輝煌的世界擁抱了六十年的夢想。


    睿宗


    我踩著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業。在我眾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許我是唯一一個。有人說正因為如此,我母親才把我扶上了許多人覬覦的大唐金鑾之殿。我登基之時適逢李敬業在江南起兵叛亂,江湖之上烽火狼煙,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種恍惚如夢的狀態下加冕為皇的,有一些堅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從安靜的東宮書院推出來,推上一個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這裏我心跳加劇,耳鳴眼花,我可以從各處角落聞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殘留的氣息,我的哥哥們殘留的氣息,都是與陰謀、爭鬥和殺戮有關的血痕和眼淚。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訴我自己,冠冕龍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必要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沒有人要我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無以訴說的恐懼恰恰無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陰濕的池邊一年一年地變厚變黑。作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後的幺子,我更多地繼承了父親的血氣和思想,唯願在皇宮紫帳後求得安寧的一生。恐懼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當李敬業之亂平定後,母親下詔把朝廷大權歸還給我時,一些朝廷老臣歡欣鼓舞,我卻在紫宸殿上高聲叫起來:


    不,我不要。我母親當時露出了會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雙美麗而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我說,為什麽不要?如今叛亂平息,社稷複歸正途,是把朝政歸還給皇帝的時候了。


    我說,不,不管什麽時候,隻有母親執掌朝政才能乾坤無恙國人安居樂業。我看見武三思、蘇良嗣、韋方質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頷首附和我的推辭,而母親的蒼勁的十指飛快地撚動著她的紫檀木球,她的遲疑隻是短短幾秒鍾,最後她說,既然皇帝決意辭政,那麽我就再熬一熬我這把老骨頭吧。


    人們知道那才是武後的真話。


    連百姓都說,當今皇帝是個影子皇帝,隻知吃喝玩樂,對世事不聞不問。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間的宮廷現實。問題是我為什麽要去管那些令人頭疼的國事呢?我母親喜歡管,而且她已有治國之癖,那麽就讓她管吧。我與七哥哲從小手足情深,他被舉家放逐均州之前,母親容許我與他晤麵道別,當然那是隔著囚室窗欄的道別。七哥做了五個月的皇帝,從萬歲爺一夜間淪為廬陵王,他的枯槁的麵龐和茫然木訥的表情處處可見這種殘酷的打擊。我看見他以嘴咬著袖角在囚室裏來回踱步,就像一隻受傷的迷途的野獸。七哥撲到窗欄前來抓住我的手,但被監卒擋開了,七哥以一種絕望的求援的目光望著我,旭輪,幫幫我,他喊著我幼時的名字,聲音沙啞而激奮,別讓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開恩把我留在洛陽,要不去長安也行,千萬別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著那隻抓著窗欄的痙攣著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下意識地搖著頭。別拒絕我,你能幫我,七哥幾乎喊叫著我的名字,旭輪,旭輪,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詔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詔幫幫我吧。


    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費了很大勁才吐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字句。不


    母後我沒有母後七哥當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見他臉上的一片亢奮之光漸漸複歸黯然,接著他像被利器擊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著頭開始低低地哭泣起來,我聽見他一邊哭一邊申訴著他的委屈和怨憤。為什麽這麽狠心?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我說把皇位送給嶽父有口無心,隻是說說而已,為什麽要這樣懲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著他的衣袖,他說,旭輪,你幫我評評這個理,一句意氣之語就該擔當如此重罪嗎?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七哥的悲劇根源不在於那個話柄,在於他對母後的諸種拂逆,或者說是在於他的那種錯誤的君臨天下的感覺,他以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紙狀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後有比皇帝更強大的母後。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領悟了七哥的悲劇,但我無法向悲傷過度的七哥道破這一點,我害怕站在旁邊的監卒,他們無疑接受了我母親的一些使命。母後,母後,她不喜歡我,她恨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七哥的哭訴最後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喃喃自語,他抬起頭以淚眼注視著我,旭輪,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你是仁慈寬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滿二十年,該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話裏的寓意,心裏竟然一陣酸楚,七哥把他的未來寄望於我,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隻有我清楚我幫不了他,我無法從母親手裏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對悲哀的七哥能說什麽呢?我說,一路上山高水長,多多保重吧。惜別之日秋風乍起,有無數枯黃的樹葉自空中飛臨冷宮別院低矮的屋頂,颯颯有聲,園中閑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擊著宮牆和樹幹,秋意肅殺,別意淒涼,我突然意識到洛陽宮裏的眾多兄弟也像那些樹葉紛紛墜落離去,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留在茫茫深宮裏,剩下的將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懼。我送給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為臨別贈物,我說,旅途之上,寒燈之下,以笛聲排遣心頭煩悶。我看見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會像我一樣愛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讓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貶逐之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麽?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詩人王勃給我的贈物,當我把它從箱中取出轉贈廬陵王時,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將變成虛無的回憶了。我不想掩飾我與王勃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友情,人們總是在猜測兩個形影不離的男子的關係,猜測他們在床幃之後會幹什麽樣的古怪勾當,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發誓,當我和王勃從前抵足而眠時,我們隻是談天說地背誦詩文,或者聽風聽雨,別的什麽也沒做,我們不會做古怪的後庭鴛鴦之事,因為我不是深諳此道的六哥李賢,而王勃更不是那個下賤的奴才趙道生。王勃少年時代詩名遠揚,我喜歡他詩作裏那種清奇悠遠的境界和天然不羈的詞句,我第一次讀到王勃的詩就擊節稱歎。當時的東宮學者們對我說,既然相王如此酷愛王勃,何不讓他進宮陪相王讀書?我說,這個人肯定心高氣盛,隻怕請不來他。東宮學者們說,小小王勃,怎敢違抗皇命?何況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於他們該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領到宮中來的,初見王勃,我驚異於一種詩人合一的奇跡,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頓生敬慕之心。王說,我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羈,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語,如今侍奉相王讀書作詩,凡有冒犯之處,相王盡管嚴厲責罰。


    我聽見王勃在旁邊郎聲一笑,既是陪讀陪吟,沒有功爵蠅利之爭,我怎麽會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責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輪不到你來賣弄口舌。我注視著王氏兄弟,一個古板世故,一個輕鬆靈動,我喜歡的當然是詩人王勃。王勃客居宮中時鬥雞遊戲風靡於王公貴族之中,與我一樣,王勃也非常著迷於這種遊戲,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戀是出於深宮中的寂寞無聊,王勃卻恰恰喜歡鬥雞的勝負之果,他告訴我看雞鬥與看人鬥有相仿的感覺,一樣地以飲血落敗告終,一樣地慘烈而壯觀。那時候我養了八隻雄雞,有的是王勃從宮外精心挑選來的,王勃當時曾為八隻雄雞各賦七律或五絕,可惜是即興吟成沒作記載,他最得意的是一隻叫虎頭的雄雞,我也漸漸愛屋及烏地視它為第一寵禽。


    七哥周玉哲擁有的雄雞足有三十隻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後斥之為雞府,七哥無可非議地成為宮中的鬥雞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雞最後都被我的虎頭鬥敗了。


    這該歸功於王勃,是王勃親自喂養虎頭的,他有一種秘不外傳的飼料,每天早晨將穀子在烈酒裏拌過後喂雞,請想像一隻飲酒的雞在撕鬥中是如何瘋狂善戰,這當然是王勃後來告訴我的。我記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後一隻寵雞拂袖而去的慍羞之態,七哥是個計較勝負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為此有點不安,但王勃看著七哥悻悻遠去的背影,看著地上五髒塗地的那隻敗雞,突然狂笑起來,他把虎頭抱在胸前肆無忌憚地笑,其奔放無邪的快樂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雞毛的東宮草地上,王勃鬥雞之興未散,他對我說,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間,不吐不快。我說,必是美文佳構,那就讓人備紙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宮中寫成的《討周王雞之檄文》,後人稱之為《鬥雞賦》的曠世奇篇。我尤其珍愛其中以雞喻世的那些妙句:


    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安?養威於棲息之時,發奮在呼號之際……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縱眾寡各分,誓無毛之不拔;即強弱互異,信有啄之獨長……


    凡是奇文奇篇流傳起來總是很快的,我命宮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對鬥雞的敗果仍然耿耿於懷,他陰沉著臉讀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稱揚之辭,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雞滋事,挑撥我們兄弟的親善關係。那個送文章去的小宮人很快捂著臉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說周王讀完文章賞了她一記耳光,我對這個結果哭笑不得,沒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狹隘無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興的文賦會引來軒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麽讀到王勃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對文章的理解與七哥如出一轍,父皇說,宮中怎麽養了王勃這種雞鳴狗盜之徒,錦衣玉食喂飽了他,他卻作出如此歪文邪賦慫恿鬩牆之風,如此膽大妄為,不斬他斬誰?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後一向愛惜文才之人,立即啟奏母後為王勃開脫罪名。母後應允了我的請求,她似乎也對那篇文章鍾愛有加,多麽好的文章,處處銳氣,字字棱角,王勃這樣的人可養不可殺。母親後來微笑著對我說,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風浪,你讓王勃安心在宮中住著吧,隻是需要收斂一點他的驕氣,他該明白他隻是宮中的客人。是我母親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於一死。當我後來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際的種種細節時,王勃沉默了良久說,你母後是個非凡的婦人,並非是我的知恩之後的溢美之辭,縱觀大唐的丹墀後宮,唯有武後的氣度和才幹可以淩駕一切,皇城之中終將出現牝雞司晨的奇景壯觀。王勃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內心真實的聲音,在東宮度過的那些燭光搖曳的夜晚,在昆蟲蓬草的和鳴中,我們的談話無所掩藏,披心瀝膽,那是我第一次聽別人直言唐宮的未來和母後的未來,它出自我欽慕和信賴的詩人王勃之口,對我產生的作用和影響也是星相爻卦無法比擬的。


    幾天之後王勃請辭出宮,他要去遙遠的交趾省親,我知道他的父親王福恩在交趾縣丞任上已有數年之久。當王勃在我門下險遭誅殺之後,我沒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麵假如王勃甘願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為詩人王勃了。


    別路餘千裏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日更動北梁篇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終知難再逢懷德自潸然


    這是王勃給我的贈別詩,詩中的深情厚意奔躍於紙墨之外,我可以捫其脈動和體溫,但它卻是最後一縷心香了。我不會忘記洛河橋頭的送別,細雨霏霏中洛水河岸兩側薄煙迷,斜柳亂飛,是傷情的別離的天氣,我握住王勃的雙手在橋頭佇立良久,竟然無言以對,一年來我們說了太多的話,臨別卻隻剩下保重二字可說。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碼頭上,船公已經解開了纜繩,它們將帶著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裏空空蕩蕩,不僅是詩人王勃離我遠去,一種皇城裏匱乏的自由清新的氣息也在離我遠去,一種純淨美好的刎頸之情也在離我遠去。我指著從岸柳上飄落下來的幾片碎葉,指著一隻嘶鳴著掠過雨霧的孤雁告訴王勃,那就是我的離別心情。王勃說,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沒有見過詩人王勃,數月之後有噩耗傳入宮中,說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時墜海亡斃,我不相信,我讓差役重複一遍,但差役在重複噩耗時我忽然一陣眩暈,此後便不省人事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禦醫們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後也被驚動了,他們坐在我身邊,用一種焦慮而責疑的目光注視著我。母後親手用一葉薄荷擦拭著我的額角,我聽見她說,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說,小小的王勃墜海而亡,何至於悲傷至此?我無法回答父皇的詰問,緘默就是我的抗議。母後說,王勃詩才蓋世,英年早殤固然可惜,但旭輪你不可過於沉溺其中,人死不能複生,世間人情雖斷猶存,適可而止算了,父母視你為掌上明珠,你卻為一介庶人如喪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時你會不會像今天這樣悲慟欲絕。我從母後的言辭中感受到更嚴厲的譴責,那是她一貫的言辭風格。她的美麗而敏銳的眼睛裏有一種鋒芒,可以準確地刺向你最虛弱的區域,我因此感到一絲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何處。或許我本來就沒有什麽錯誤?當皇宮中的人們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尋找聲色之娛時,我卻在尋找友情,我在為我與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許這不是錯誤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橋頭的執手相送竟成永別,現在我懂得河上的細雨淋濕的不是那隻白木客船,不是橋頭離別的兩個友人,那天的細雨淋濕的是我對某種友情的永久的回憶。《滕王閣序》是王勃南下途經南昌時所作,絕筆文章愈見燦爛,我一生中曾經多次謄抄,《滕王閣序》,分別贈於我的子孫,我祈願更多的人誦讀這篇傳世巨作,更多的人記住我的朋友詩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置帷暫駐。十旬休暇,友如雲;千裏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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