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臨近,魚的末日也來臨了。我們街上的傻子光春熱愛垂釣,有一天他從鐵路那邊的魚塘回來,棉褲是濕的,褲腿上結了一層冰碴,他扛著一根用晾衣竿做成的竹子漁竿在街上走,沿途告訴別人一個古怪的消息。他們把抽水機搬去了,魚塘裏的魚就哭起來了,他說,魚塘裏有好多魚,都在水底下哭!


    沒有人在意傻子光春的話,大家已經在街上看見了魚,已經有好多魚告別了河流和池塘,來到了我們香椿樹街。讓智力正常的人們感到納悶或者不公的是魚的去向,幹部居林生的家似乎變成了一口魚塘,那麽多的魚都遊到他家裏去了。


    善妒的鄰居們倚門傳播著這件事情,他們指著幾隻在街上疾奔的貓說,看見了沒有,居林生家快成魚塘了,街上的貓都在往他家跑呢。


    魚和送魚的人在香椿樹街127號門口來來往往。多少魚呀,有的魚很威風,是從紅旗牌小轎車上下來的,有的魚坐著麵包車、卡車、拖拉機來,也有的魚被人隨便掛在自行車車把上,很委屈地晃蕩了一路,撅著個嘴來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裏蕩漾著魚類特有的甜蜜的腥氣。青魚、草魚、鯉魚,還有黑魚,幾乎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魚,它們水淋淋的,嘴上被人掛了根草繩,有的繩子上還綁著紙條,未及腐爛的紙條上那個“居”字還清晰可見,含意很明顯,這是一條屬於居林生的魚,那麽多魚,躺著的掛著的,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貨。魚與魚之間本來素不相識,來到這麽個神秘陌生的地方,死去的魚保持沉默,幸存的活魚大多瞪著迷惘的眼睛:這是什麽地方?他們要拿我們怎麽樣?可惜魚兒們都隻能躺在地上,連呼吸都困難了,也就不能交談。也許有幾條聰明的魚知道自己是一種年貨,但再聰明的魚也無法了解近年來人們送禮的時尚,這時尚可說是抬舉魚類,也可說是與魚類為敵,不知是從哪個部門哪個區域開始的,魚流行起來了。本地人將魚作為最吉祥最時髦的禮物,送來送去,在春節前寒風凜冽的街頭,隨處可見人與魚結伴匆匆而行,這景象使冬天蕭瑟冷寂的香椿樹街顯出了節日喜慶祥和的氣氛。魚不懂事,年年有魚,年年有餘,連小學生都懂得其中的奧秘,魚類自己卻不懂。魚不認識字,不懂諧音,不懂災難為何獨獨降臨到魚類身上,它們悲憤地瞪著眼珠子,或者不耐煩地甩著尾巴,有的用最後一點力氣在人的手下跳躍著,抗議著,但我們知道,失去了水以後魚的所有憤怒都是徒勞的,怎麽跳也跳不回池塘裏去了。


    一到過年,居家賓客盈門,我們也就有機會看見我們街上最大的幹部居林生了。尤其是傍晚時分,居林生夫妻經常站在門口送客人,有時候是柳月芳送,有時候是居林生送,有時候客人明顯來頭不小,夫妻倆就一起出來送客。居林生當時盡管隻是個科級幹部,但他的肚子已經像領導一樣鼓得規模很大了,他剔牙齒剔得厲害,大家看見他挺著將軍肚,一手叉腰,另一隻手隨意地向客人揮著,眼睛尖的鄰居會注意他的另一隻手上還抓著一根牙簽呢。相比之下,柳月芳送客有送客的禮數,她筆直地站在門口,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大家都能聽見她清脆的聲音,過年來吃飯,一定要來啊,不來看我以後怎麽罵你!


    好東西多了也棘手,那麽多魚把柳月芳忙壞了。她是個街道辦事處的婦女幹部,與人打交道的,現在卻被迫與魚群打成一片。所有魚種中柳月芳最喜歡黑魚。黑魚是惟一體貼主人的魚,柳月芳把它們扔在一隻水缸裏,黑魚翻一個身便遊開了,好像說,你忙你的,我好養,隨便什麽時候處理我。其他的魚都是一副英雄主義的模樣,悲壯地瞪著柳月芳和她手裏的刀,好像說,來來,殺我,怕死我就不是魚!那些魚不能養,也養不活,非殺了不可。柳月芳把魚一條條的提到廚房裏去,刮鱗,剖魚,都是她一個人幹。她讓居林生幫忙刮鱗,居林生笨手笨腳的,魚沒怎麽樣,自己的手倒割破了,也難怪,從來不做家務的男人,怎麽會刮魚鱗?柳月芳隻好把丈夫趕回房間裏去看電視。她叫兒子出來,兒子在裏麵惡聲惡氣地說,讓你送人你不舍得送,弄這麽多魚在家裏,天天吃魚,吃得頭發上都是腥味,現在看見魚我就犯惡心!


    柳月芳隻好一個人對付那麽多魚。柳月芳脾氣雖好,也不是聖人,幹著幹著就發牢騷了。她說,這些人也是死腦筋,怎麽光知道送魚,就不能送點別的?現在的社會風氣——真是的,今年過年我們家缺隻鴨子,就是沒有人想到送隻鴨子來。


    外麵時興送魚,我有什麽辦法?居林生說,我總不能告訴別人,家裏魚太多,缺隻鴨子,不讓人家笑話?


    鴨子也不好,宰起來麻煩,柳月芳說,有人送禮送得聰明,不送別的,送金華火腿,送幹貨。


    居林生聽得不受用,在裏麵譏諷妻子說,好,我明天就告訴他們,別送魚,讓他們送火腿送幹貨!


    柳月芳歎著氣說,怎麽就時興送魚的呢?魚當然是好的,市場上買條大青魚起碼四五十塊,可也不能一窩蜂都送魚呀,送一條魚,不如直接送五十塊錢實惠呢。


    居林生聽得火了,衝出來對妻子嚷道,好,我讓他們送五十塊錢來——你還有沒有一點覺悟了?你是要讓我犯法蹲學習班去吧?


    看丈夫一臉怒氣的,柳月芳知道自己牢騷過了頭,居林生誤會了,以為她在埋怨他無能,柳月芳撲哧一笑,趕緊站起來用肩膀將丈夫往房間裏拱,她說,你這人,幹什麽這麽正經,在家裏隨便說說的話,你也當真?還嫌我沒覺悟,沒覺悟我就把魚拎給魚販子了,這麽大一條青魚,他們起碼給我五十塊錢。


    即使是能幹的柳月芳,忙過了頭也會發昏,她出去倒掉了一大盆魚內髒,突然想起來家裏醃魚的缸不夠用,就跑到隔壁張慧琴家去借缸,說是要醃雪裏蕻。張慧琴撇著嘴說,什麽雪裏蕻,你們家的魚腥了一條街了,沒看見街上的貓都往你家門口跑?柳月芳有點尷尬,但還是死撐著說,就送來那麽幾條魚,哪能腥一條街呢,我們家老居最反感別人給他送年貨了,他也不愛吃魚。不騙你,是醃菜用的。柳月芳忙昏了頭,借回了缸,卻把裝魚內髒的盆扔在門口,後來隔壁的張慧琴就來敲門了。


    張慧琴拿著那隻盆站在門口,側著身子看天井裏的那排魚,那排魚掛在一條繩子上,整整齊齊的,像一支有組織有紀律的自縊殉命的隊伍,張慧琴捂嘴笑起來說,醃這麽多雪裏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


    人家親眼看見了魚,柳月芳也就不瞞她了,說,不瞞你,這都是內部價買的魚,便宜,不買可惜。


    張慧琴也不點破,仍然站在那裏笑,指著一隻醃魚缸說,你怎麽把魚頭扔了呢,魚頭可以一起醃的。柳月芳說,我一個人對付這麽多魚,哪裏忙得過來?說著突然想起來張慧琴做事手腳是最麻利的,幹脆請張慧琴幫她的忙,在開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送張慧琴一條三斤重的鯉魚。


    張慧琴這人大家知道的,沒什麽優點,就是熱心腸,天生喜歡參與別人家的事務。後來張慧琴就蹲在居家的天井裏,和柳月芳一起組成一條流水線,一個刮鱗,一個剖魚,兩個女人並肩勞動,免不了要說些與勞動無關的閑話。


    這麽大一條魚,夠一大家子吃兩天。張慧琴撫摩著一條大青魚隆起的魚脊,她說,你好福氣呀。


    什麽好福氣?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裝傻。


    你好福氣呀。張慧琴歎了口氣,說的還是那句話。


    柳月芳在昏暗的燈光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見的與其說是一張充滿妒意的臉,不如說是女鄰居哀傷自憐的表情。柳月芳沒說什麽,站起來從煤堆後麵拖出一個麻袋,拎出了那條鯉魚往張慧琴腳下一扔,說,別跟我客氣,這條魚你帶回去,紅燒,給孩子們吃。


    張慧琴沒有推辭,但也沒有接受,隻是掃了一眼那條魚,說,你不要跟我客氣的。


    燒鯉魚一定要多放黃酒,鯉魚雖然土腥味重了點,魚肉還是很嫩的。柳月芳說,我們這裏人不大吃鯉魚,到了北方,北方人還就愛吃鯉魚呢。


    再怎麽腥也比不上冰凍黃魚腥。張慧琴說,不瞞你說,我們家老孫和孩子都是屬貓的,窮命偏偏長個富貴胃,不吃蔬菜,吃魚,隻要是腥的,什麽魚都吃。我們家老孫愛吃魚眼睛,老三更絕,愛吃魚泡泡。


    魚價錢貴,你要是再去照顧他們的胃口,當這個家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嘛。不瞞你說,我買過貓魚給他們解饞的,張慧琴說,沒辦法,也是讓他們逼的,我拿肉膘熬油,炸貓魚給他們吃,放一點幹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棄,哪天我端一碗過來讓你嚐嚐。


    這倒是的,不值錢的東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來。柳月芳表示同意,不過她對吃貓魚心裏多少有點障礙,就沒接女鄰居的話茬,看看幾天來積存的魚處理得也差不多了,房間裏居林生已經關了電視,還誇張地打了個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芳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後的洗腳盆,突然發現盆裏還堆了一堆魚頭,那些魚頭原來準備送給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這事。柳月芳急著把盆騰空,決定把魚頭改送張慧琴,她說,魚頭你們家吃不吃?本來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幫我家拉煤,你如果要,幹脆就給你算了。


    怎麽不吃?張慧琴說,魚身上的東西,除了苦膽,都能吃,不瞞你說,我最愛吃魚頭了。


    就這樣,柳月芳把一堆魚頭也給了張慧琴。隔天柳月芳走過張慧琴家廚房的窗口,聞到一股撲鼻的鮮香,她隔著窗子隨口問了一聲,你做什麽菜做得這麽香?張慧琴在裏麵說,你給我的魚頭呀,進來嚐一嚐?柳月芳說,我不吃魚頭的。話一出口柳月芳便覺得自己有點缺心眼,何必把這事告訴人家呢,她聽見張慧琴在裏麵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聲音,柳月芳後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魚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柳月芳和張慧琴的鄰裏之情。沒有魚,兩個女人的關係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魚之後,她們的關係幾乎可以說是親如姐妹了。


    她們互相贈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於做醃魚,這大家也能想見,每年收那麽多魚,一時吃不了,醃起來,這麽吃那麽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體會。但張慧琴不一樣,這個女人是巧媳婦能做無米之炊,她送過來的什麽東西柳月芳都覺得好吃,菜肉餛飩好吃,鹽水熗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門,看見張慧琴一個人在吃飯,沒有菜,隻有一碗湯,是海帶蔥花湯,點了幾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勺子嚐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時大家還不說發掘人才這種時髦話,柳月芳盡管自己也很能幹,但她是真心讚賞女鄰居的廚藝,加之居林生在外麵結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規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張慧琴來幫忙。張慧琴從來不推辭,大家知道她這個人的,你看不起她她在你背後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還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發卡為柳月芳掏過耳垢。張慧琴在居家廚房裏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柳月芳無形之中淪落為她的助手,自己還不知道。張慧琴愛聽表揚,她這邊忙著耳朵還豎著,聽桌上客人對她手藝的反響,反響當然是不錯的,大家對居林生大誇柳月芳的廚藝,張慧琴也不計較,隻是捂著嘴對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貪功,她要把女鄰居推出去引見給客人們,張慧琴死也不肯,她說,人家都是頭頭腦腦的,我又不認識人家,我又不能提幹,出去見麵算哪一出?


    就像餐館裏的廚師一樣,等到宴席散了,便輪到兩個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殘羹剩飯為主,柳月芳總過意不去,她建議張慧琴帶這個回去。不要,帶那個回去,人家也不要,張慧琴說,我把那個大魚頭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張慧琴愛吃魚頭,這不奇怪,還有愛吃蠶蛹愛吃雞屁股的人呢,柳月芳自己的飲食是比較雅致清淡的,她的飲食風格自然也影響了丈夫和兒子,他們一家人都忌諱吃牲畜魚禽的頭部,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覺得吃那些東西有點低賤,有點野蠻,下不了嘴。張慧琴多次慫恿她嚐一筷子紅燒魚頭,柳月芳能夠想像她做的魚頭有多麽美味,可就是不敢接過張慧琴遞過來的筷子。張慧琴說,你不吃魚頭就別吃,吃裏麵的雪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夾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無比鮮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強大的,柳月芳莫名地覺得那粉皮的美味也來路不正,美味得有點下賤。


    據柳月芳後來告訴鄰居,那幾年她送給張慧琴的魚頭可以裝一卡車了,鄰居們清楚她說得有點誇張,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實的。大家都記得魚的風光歲月也是居林生的風光歲月,而居林生風光,張慧琴作為居家最親密的鄰居跟著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春節時候的魚頭,平時張慧琴的炒青菜碗裏會蓋著兩三個雞頭、鴨頭什麽的。別人好奇,張慧琴也不在乎,指著隔壁說,柳月芳送過來的,她家人嘴刁,什麽頭都不吃,拿過來我們吃——怎麽不吃?魚頭、雞頭、鴨頭,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張慧琴與柳月芳兩家以魚為媒的友情後來趨於冷淡了,兩家的主婦仍然來來往往,但沒有了魚的穿針引線,這友情好像一件貼身的舊衣服,不知道哪裏有點鬆,隨時會綻線,誰也不敢穿。如果我們有心以此為例來考查鄰裏關係在新形勢新時代的嬗變,時尚恐怕是個罪魁禍首。對的,首先要歸咎於時尚的變遷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不知從哪年開始,人們送禮不送魚了,除了甲魚偶爾可見,過年時候人們送來送去的東西開始與世界接軌,以西洋參、龜鱉丸、螺旋藻、腦白金一類的營養保健品為主,輔之以包裝精美攜帶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魚呢,好像被人遺忘在池塘裏了。這是魚的幸運,但卻是張慧琴的不幸——此話是背著張慧琴說的,當她麵說非挨她罵,不吃飯會餓死,不吃魚頭死不了的。誰都知道張慧琴家的兒女都長大了,掙錢了,有個兒子做個體戶,發了財,買多少魚都買得起。我沒有看輕張慧琴的意思,隻是要說清楚這其中的變故原因是多方麵的,另外一個原因與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關係。我們香椿樹街的人一直以來都對居林生的官運抱有一種盲目的信心,後來卻聽說他爬不上去了,不僅爬不上去,還因為年齡偏大、沒有學曆、缺乏政治理論修養和專業領導才能等諸多因素,掉下來了。至於那個謠言,說居林生下台是因為喜歡擰女同事的屁股,擰多了把自己擰下台來,可信度就不高了,從來就沒聽說過有人因為擰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擰掉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編排出來的謠言。道聽途說不足信,不過鄰居們相信居林生確實是掉下來了,他們得出這個結論依據的是自己的觀察,每年過年前夕送禮高峰的時候,居林生家門前冷冷清清的,有時候迎著暮色看見一個人拎了東西站在他家門口,細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換了個人間。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張慧琴家的日子卻開始紅火起來。回顧張慧琴後來的幸福生活的源頭,大家一致認為是靠了她的大兒子東風。靠的是東風的什麽呢,說起來不那麽順嘴。不是東風有多孝順,不是東風學曆高,也不是東風天生有一顆商人的精明腦袋,是東風有一年捅了人,差點鬧出人命,上了“山”去勞改,後來從“山”上下來,沒有工作,就幹了個體戶,結果偏偏靠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個體戶發了家!東風和幾個朋友合夥從海上走私香煙,雖然有一定的風險,風險背後是巨額的利潤,東風每次從海上回來,人曬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懷裏揣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子,裏麵都是錢。張慧琴提心吊膽地數兒子的錢,數得怕起來,她在絲廠擋車,擋一輩子車不如兒子辛苦一天的錢多,怎麽能不怕?她怕兒子再出事,死活不讓兒子再到海上去接香煙,一定要他做一件什麽安穩的事情。這件事情是什麽,一時沒想起來,兒子沒什麽腦子,當然也沒生意。有一天夜裏張慧琴路過百貨商場前的燈光夜市,看見好多人夜裏跑出來吃螺螄吃臭豆腐什麽的,夜空中回蕩著一片吃的聲音,吮螺螄的聲音像一種表達愛情的電子音樂,炸臭豆腐的氣味遠處聞著是臭,走近了卻是香氣四溢。那麽多人呀,他們在一個國泰民安的夜晚盡情地吃,什麽都吃,吃了那麽多!張慧琴站在一個賣炒年糕的攤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攤主籃子裏的年糕,拿一條年糕去敲另外一條年糕,她眼睛發亮,站在那裏敲年糕,攤主不幹了,奪下年糕說,你吃什麽快說,別敲我的年糕。張慧琴是不願受人搶白的人,瞟了眼對方攤子上的配料,臉上立刻浮現出了一絲鄙夷之色。你這麽炒年糕的?她說,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嗎?可以這麽說,離開了那個炒年糕的攤子後,一個新的張慧琴就誕生了。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樸素而永恒的商機,不管時代怎麽樣變化,人長了一張嘴,總是要吃的呀!有人愛吃,有人愛烹飪,怎麽也犯不了法,這不就是天下最安穩的生意嘛。


    張慧琴的兒子東風後來就開了那個餐館,也就是現在我們街上大名鼎鼎的東風魚頭館。用餐飲業的行話來說,東風的餐館是特色餐飲,家常風格,主打產品是魚頭。我因為有一點美術功底,被東風拉去為餐館畫了幾個魚頭,寫了一些美術字,現在大家在魚頭館看見的玻璃櫥窗上的大魚頭,還有菜單第一頁上的四行大字,都是我的作品。


    白湯魚頭


    紅燒魚頭


    酸辣魚頭


    五味魚頭


    至於東風魚頭館的廚師是誰,不用我說大家一定已經猜到了,廚師就是東風他媽張慧琴。


    我一直對我們香椿樹街的落後風貌直言不諱,這個現代化進程異常緩慢的街區,至今有人在偷國家的電,有人在水表上做了手腳,一滴一滴地偷國家的水——恕我不在這裏點他們的名了。令人費解的是大家捂自己的錢包捂這麽緊,卻都願意去捧東風魚頭館的場,這幾年來,魚頭館做的居然是高難度的街坊生意!冷靜地探討一下,此事也許不那麽奇怪,是個健康的人都會嘴饞,更何況張慧琴每天在灶上燉那個白湯魚頭,燉得奇香撲鼻的,大家住在附近,天天從那兒經過,總不能掩著鼻子吧——說句題外話,這對餐飲業的從業人員或許會有所啟發,好廣告不用花什麽錢,不用到電視上去做,不用到報紙上做,就在空氣裏做,大家聽到的是更加具體更加可信的廣告詞:擋不住的誘惑,擋不住的誘惑!


    大家都擋不住來自東風魚頭館的誘惑,加上街坊鄰居能夠享受八折優惠,很多從不上館子的居民都去魚頭館品嚐了張慧琴拿手的魚頭菜。隻有柳月芳一家擋得住,也許是過去魚吃多了,柳月芳一家從來沒去過魚頭館。鄰居知道柳月芳和張慧琴關係好,都納悶柳月芳為什麽不去,有人還自作聰明地分析,是不是張慧琴現在發了,居林生現在無權無勢了,張慧琴就那個什麽了?柳月芳最不愛聽別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話堵住了別人的嘴,她說,你們不知道的,我們不吃魚頭,我們一家人,不吃頭,什麽頭都不吃!


    張慧琴是被冤枉的,其實隻有柳月芳知道,張慧琴是多麽誠心地邀請他們一家去東風魚頭館做客,當然說好是一切免費。張慧琴一直在勸說柳月芳去她的魚頭館,她說,我知道你們不吃魚頭,我做別的給你們吃不行嗎?柳月芳還是固執地微笑著,她這人有特點,微笑代表了否定,說,你不用客氣的,你們做生意,又不是開慈善會,怎麽能白吃?張慧琴說,別人不能白吃,你們一家人來是可以白吃的,我以前吃過你們家多少東西,不也是白吃的嘛。柳月芳還是擺手,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一樣,不一樣了。這句話讓張慧琴聽出了一點別的味道,她也是聰明人,能夠體諒對方的心境,柳月芳這幾年不如意,就像雞群中的一隻鶴,突然變成一隻雞,而她張慧琴,雖不能說從一隻雞變成了鶴,但在別人眼裏她現在就是發了。念及這些,張慧琴也就不能動人家的氣,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說,我不管你說什麽,反正我這客是請定了,你給麵子就自己來,不給麵子我讓店裏的小夥子準備上麻繩,五花大綁地也要把你們一家綁來!


    也是張慧琴的一片誠意打動了柳月芳,有一天柳月芳終於帶著居林生和兒子居強,還有居強的女朋友去了東風魚頭館。張慧琴把他們一家請進了剛剛裝修好的包廂。一桌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張慧琴對這次宴請的重視程度,不光是豐盛,是張慧琴的有心讓柳月芳一下領了情。柳月芳一進去就瞥見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愛吃的,白切豬肝,那是居林生愛吃的,甚至兒子愛吃涼拌豆腐,張慧琴也記得。柳月芳知道女鄰居是用一顆真心在還過去的情,人就有點走神,想起過去的那許許多多的魚,許許多多的魚頭,不由得百感交集起來,她對丈夫和兒子還有他的女朋友說,人家是真心的,吃,來了就不要客氣了,吃!


    正如張慧琴事先許諾的那樣,他們的桌上沒有魚頭。他們本來是不會吃魚頭的,可是當張慧琴親手端上一鍋老鴨湯時,居強的女朋友小聲地向居強嘀咕,怎麽是鴨湯,我以為是魚頭湯呢,這家館子不是魚頭最有名嗎?


    大家都聽見了那姑娘的疑惑。這疑惑後麵顯示了她對魚頭的向往,聽得出來的。張慧琴抿著嘴笑,還偷偷地看了柳月芳一眼。柳月芳不知是惱還是窘,躲著張慧琴的目光,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最後就看著沙鍋裏的老鴨——老鴨的鴨頭也讓細心的主人拿掉了。對麵的居強此時有點尷尬,他用手蓋著嘴向女朋友解釋著什麽,柳月芳猜得出來,一定是說,我們一家人不吃魚頭的。那姑娘卻有個性,什麽場合都敢於撒嬌,學的是電視裏的還珠格格,她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居強一腳,桌子上的碗盞猛地一顫,她抓著居強的耳朵說悄悄話,嗓音卻天生的尖厲,柳月芳聽得清清楚楚:你前天還吃魚頭的!居強有點急了,慌亂地向父母這裏掃了一眼,仍然壓低了聲音說話,但逃不過柳月芳靈敏的耳朵,兒子說,我是陪你吃的!


    張慧琴就是這時候咯咯地笑起來,或許是感謝一對青年維護了魚頭的榮譽,她用疼愛的目光看著柳月芳的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什麽陪你吃陪他吃的,這叛徒當得好!她用手指戳著居強的腦袋說,魚頭最好吃,吃過了你就知道了吧?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還應該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調突然急轉直下,魚頭變成了某種態度的象征,涉及對姑娘的關愛,對張慧琴的尊重,也隱隱涉及當事者對變革的態度。張慧琴把握了時機,眼睛發亮,盯著柳月芳說,怎麽樣,看清形勢了吧?這魚頭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這個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識到自己的決定不僅關係到魚頭,責任重大,便有點像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裏去了,她對張慧琴說,我吃東西哪有這麽挑剔?問老居吃不吃,魚頭,他吃不吃?張慧琴知道這是柳月芳讓步了,當然乘勝追擊,她說,老居呀,你疼不疼兒子,疼不疼兒媳婦,就看你的表現啦!居林生當時正在剔牙,年齡不饒人,他現在吃一點東西就得剔剔牙,聽到要他表態,下意識地扔掉了牙簽,人也坐端正了,居林生畢竟是居林生,能夠認清形勢,也善於表態,他的表態豁達而仁慈。這又不是什麽原則問題,他說,上魚頭就上魚頭吧,誰愛吃誰吃,什麽事都應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魚頭又不是其他什麽頭,本來就可以吃的。


    後來就給居林生一家上了魚頭。上魚頭不吃也不算張慧琴的什麽勝利,讓張慧琴感到驕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後終於沒能抵擋住紅燒魚頭的香味,吃了紅燒魚頭,再給他們上一盆魚頭白湯,夫婦倆也沒推辭!張慧琴後來繪聲繪色地向別人描述那場特別的晚宴,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著了魔似的,就是要讓他們吃我的魚頭,看他們一家吃了魚頭,我就心安了。當然張慧琴這麽多年來始終沒學會謙虛,她借居林生一家之口讚美自己製作魚頭的廚藝,聽聽她怎麽學人家說話的——


    居林生是這麽說的,魚頭,味道很不錯嘛。


    柳月芳是這麽說的,好吃的,沒想到魚頭這麽好吃。


    居強的女朋友是那麽說的,明天要減肥了,這魚頭湯,不要太好吃哦!


    居強近來迷上了文學創作,時常即興地念出一些詩句讓女朋友鑒賞,那天在魚頭館他偶得小詩一首:


    年年有魚


    年年有餘


    有魚的世界多麽美麗


    有魚的世界多麽富裕


    平心而論,居強那首詩是有感而發,連張慧琴都聽出了詩句中飽含著作者的感情和世事滄桑,她在一邊為居強拍手,柳月芳沒有什麽表示,但看得出來她對兒子的才華是很自豪的,居林生聽出來兒子的詩韻腳整齊,他說,有一點進步,這首詩還是押韻的。居強那女朋友卻很掃興,她隻顧吱溜吱溜地喝魚湯,一邊喝一邊說,別念了別念了,什麽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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