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德輝門,宮人們在高高的箭樓上揮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們聞訊而來,男女老少將宮門前的禦道擠成兩道密集的人牆,他們企望一睹新燮王的儀容,但是我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根本無法看見我的臉。我聽見有人在高聲呐喊,陛下萬歲,燮王萬歲。我想掀開車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麵的百姓,隨輦護駕的錦衣尉很緊張地勸阻了我,他說,陛下千萬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經常藏匿著刺客。我問他什麽時候可以打開窗戶,他想了想說,等出了京城,不過為了陛下的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開窗。我立刻朝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悶死我嗎?如果一直不能開窗我就不出駕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隨意看到外麵世界的人和風景,那還有什麽意思呢?當然這隻是我腦子裏的想法,我不宜將這種想法告訴錦衣尉。王宮的車隊出了京城城門後加快了速度,街市兩側圍觀的百姓也漸漸稀落了,風從曠野中吹來,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難聞的腥味,我問錦衣尉腥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業為主,每逢入冬季節就將帶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陽下晾曬,現在官道的兩側晾滿了各種牲畜和野獸的皮毛。


    那個阻攔龍輦的老婦人突然出現在車馬群中,前麵的驃騎兵和龍輦兩側的侍衛起初沒有發現她。老婦人以一張獸皮蓋身跪在官道左側已經多時了,她掀開獸皮後朝我的龍輦直撲過來,侍衛們大驚失色。我聽見車外響起一片騷動之聲,我打開暗窗時侍衛們已經強行架走了那位白發婦人,我聽見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著,她說,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還給我,陛下開恩放小娥子出宮吧。


    她大喊大叫的幹什麽?誰是小娥子?我問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許是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吧。誰是小娥子?你認識小娥子嗎?我又隔窗詢問馬車上的一個宮女,我覺得那個老婦人的哭叫使人心裏發慌。小娥子在先王身邊侍奉,先王駕崩後一起隨棺殉葬了,那個宮女眼淚汪汪地回答,她掩麵啜泣著又說了一句,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要在黃泉路上見麵了。


    我竭力想回憶小娥子這個陌生的宮女的麵貌,卻什麽也沒有想起來,要知道大燮宮的八百宮女麵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間都很相似。她們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宮六院之間悄悄地搖曳生長,然後是盛開或者凋零,一切都不著痕跡,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卻想起銅尺山下的陵墓,想起無數深埋於地底的棺木和死屍,一股深深的涼氣奇妙地鑽進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我突然感到車裏有點冷。


    陛下受驚了。錦衣尉說,那個老婦人該以亂刀斬首。我才沒有受驚呢,我不過是想到了死屍。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係好麂皮護腰,我說,野外比宮裏冷多了,你們該想法給我準備一個小泥爐,我想在車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見了燮國的鄉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圓頂茅屋像棋子一樣散落在池塘和樹林邊。初冬的田疇一片荒蕪,桑樹的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遠遠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聲音在空穀中回蕩,還有一些販運鹽貨的商販從官道旁的小路上推著獨輪小車吱扭扭地經過。我的車隊駛過每一個村莊都惹來狗吠人鬧之聲,那些衣著破陋麵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路口,他們因為親眼一睹我的儀容而狂喜激奮,由老人率領著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禮,當龍輦已經穿越桑樹離開村莊,我回頭看見那些農人虔誠的儀式仍然在持續,無數黝黑的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黃土路,聽聲音酷似春日驚雷。鄉村是貧窮而肮髒的,農人是饑饉而可憐的,燮國鄉村給我的最初印象僅止這些,它與我的想像大相徑庭。我忘不了一個爬在樹上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寒風中的衣著隻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騎跨在樹叉上摹仿父輩向車隊行禮,一隻手卻不停地從樹洞裏掏挖著什麽,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種白色的樹蟲,他嘴裏咀嚼的食物就是這種白色的樹蟲。我差點嘔吐起來,我問錦衣尉,那孩子為什麽要吃蟲子?錦衣尉說,他是餓了,他家的糧食吃光了就隻好吃蟲子了。鄉村中都這樣亂吃東西,要是遇上災年,連樹上的蟲子都會被人搶光,他們就隻好扒樹皮吃,要是樹皮也被扒光了,他們就出外乞討為生。如果乞討途中實在餓急了,他們就抓官道上的黃土吃,吃著吃著就脹死了。陛下剛才看見的骨頭不是牛骨,其實就是死人的屍骨。


    談到死人我就緘默不語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不管在哪裏人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錦衣尉一個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談死人。後來車隊經過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來。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瀉銀,水天一色,滿湖蘆葦在風中飄飄欲飛,輕柔的蘆花和水鳥盤旋在一起,使湖邊的天空一半蒼黃一半潔白。更令我驚喜的是水邊棲落著一群羽毛明麗的野鴨,它們被木輪和馬蹄驚動後竟然徑直朝我的龍輦飛來,我令車夫停車,持弓跳下龍輦,有一隻白頭野鴨應我的弓弩之聲飄然落地,我高興得大叫起來,那邊的燕郎已經眼疾手快地撿起中箭的野鴨,一手高舉著朝我跑來,陛下,是隻母鴨。我讓燕郎將那隻野鴨揣在懷裏,等會兒到了行宮,我們煮著吃。我對燕郎說。燕郎順從地把受傷的野鴨揣進懷裏,我看見他的典羅衫很快就被野鴨之血洇紅了。在月牙湖邊我興致勃發,隨駕車馬都停下來,觀望我彎弓射雕的姿態。可惜以後數箭不中,氣得我扔掉了手裏的弓弩。我想起從前在近山堂吟誦的詩文中就有感懷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憶卻沒有想起一鱗半爪,於是我信口胡謅了兩句,月牙湖邊夕陽斜,燮王彎弓射野鴨,竟然也博得隨駕文官們的鼓掌喝彩。大學士王鎬提議去涼亭那裏瞻仰古人的殘碑餘文,我欣然采納。一行人來到涼亭下,發現青石碑銘已經蕩然無存,亭柱上過往文人留下的墨跡也被風雨之手抹盡,令人驚異的是涼亭一側的斑竹林裏憑空多了一間茅屋。來過月牙湖的官吏們都說茅屋起得蹊蹺,有人徑直過去推啟柴扉,稟報說茅屋裏空無一人,再舉燈一看,就驚喊起來,牆上有題字,陛下快來看吧。


    我率先走進茅屋,借著鬆明燈的光線看見牆上那行奇怪的題字,燮王讀書處。根據筆跡我一眼明斷是僧人覺空所為。我相信這是他在歸隱苦竹山時留給我的最後教誡。所以我輕描淡寫地對侍從們說,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一個僧侶的塗鴉之作。在湖邊茅屋下我想像了一個黑衣僧侶踏雪夜行的情景,覺空清臒蒼白的臉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這個嗜書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經抵達遙遠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燈下誦讀那些破爛發黴的書經。


    夜宿惠州行宮。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們在行宮的四周點燃一種野蒿,煙霧繚繞,辛辣的氣味嗆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絲帛堵塞了門窗,到處都令人窒息,據說這是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宮。我滿腔怨氣卻發泄不出,我從來沒預想到會來這個倒黴的惠州下榻過夜,但是侍從們告訴我這是西巡鳳凰關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會繃線線的遊戲,後來我就讓燕郎和我並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類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宮汙濁的空氣。


    過品州時正逢臘月初八,遠遠地就聽見品州城裏鑼鼓喧天聲樂齊鳴的節日之聲。我早就聽說品州是燮國境內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在燮國公分封的這塊領地勵精圖治,品州百姓以善織絲綢和商賈之名稱雄於芸芸眾生之上。我的車隊接近品州城門,抬眼可望城門上方的那塊鑄金的橫匾,上書品州福地四字,據傳先王在世時,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陽索要這塊橫匾,遭到婉言拒絕,先王後來派出一支驃騎兵深夜潛行至此,結果登上雲梯的騎兵都紛紛中矢墜落,據說那一夜西王昭陽親臨城樓防盜,盜匾者都死於西王昭陽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陽與大燮宮心存芥蒂的曆史由來已久,隨駕的文武官員格處小心謹慎,他們把我的龍輦鳳輿喬裝改扮成一支商隊進了品州城,車隊在僻靜的街巷裏迂回穿梭,最後抵達裝修豪華富麗的品州行宮,西王昭陽竟然不知道我們到來的消息。品州城內的節日鑼鼓使我在行宮內心神不寧,我決定攜燕郎二人微服私訪。我無心暗查西王昭陽的豐碩政績後麵隱匿著什麽劣跡,我感興趣的是民間鬧臘八到底是何等的歡娛,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業其樂融融。天色向晚,我與燕郎各自換上了皂襖潛出行宮後門,燕郎說他曾經隨父到品州城賣過鐵器,他可以充當我的向導。


    除了幾家紡織作坊偶有嗡嗡的繅絲聲,品州城內萬人空巷,街衢之間的石板路麵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燕郎領著我朝市聲鼎沸的大鍾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鋪,麵色醺紅的酒鋪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門前的幌子,他朝我們揮舞著那麵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龍蛇的快過大鍾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裏之地,燕郎拉著我的手擠進大鍾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腳底已經起了水泡。沒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歡樂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鍾亭的空地上湧來湧去,我時刻擔心腳上嫌大的麻屐會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躋身於布衣百姓之中,身體被追逐社火的人流衝得東搖西擺,我隻好緊緊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與他走散。燕郎像條泥鰍似地靈巧輕捷,領著我在人群中穿梭來往,陛下別怕,鬧臘八就是人多。燕郎俯著我的耳朵說,我會讓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東西,先看陸上的,後看水上的,最後再看市上的。這次微服出遊令我大開眼界。品州城內的狂歡氣氛和惠州城內的鬱鬱悶悶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王的仇敵西王昭陽統轄著如此亢奮如此瘋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絲隱隱的憂慮,在這裏我親眼觀賞了著名的品州臘八之伎,計有吹彈舞拍、鼓板投壺、花彈蹴鞠、分茶弄水、踏滾木、走索、弄盤、謳唱、飛禽、水傀儡、鬻道術戲法、吞刀吐火、起輪、風箏、流星火爆等十餘種。這些都是燕郎所謂的陸上伎樂。燕郎還要拉我去湖邊看水上的畫舫小船,說那裏的人更多,因為所有新鮮奇俏的商品在臘八節上船出售。我盯著一個在空中走索的雜耍藝人,正在難定東西之際,從雜耍班的布縵後麵走來一個黑臉漢子,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熠熠發亮。孩子,好輕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間捏了一把,疼得我驚叫了一聲。我聽見黑臉漢子操著南部口音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我對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則嚇白了臉,他急急地說了聲,陛下快跑,就拉著我的手擠出了看雜耍的人群。嚇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開了我的手,他仍然白著臉說,雜耍班最會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讓他們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麽?我倒覺得走索比當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藝人的差別,很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當燮王,我喜歡走索藝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滾木。燕郎說。你說話怎麽像個老宮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的腮幫上擰了一把。燕郎立刻滿麵羞赦之色,我又說,別臉紅呀,你怎麽老是像個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著嘴唇,眼神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他說,奴才罪該萬死,以後再也不敢臉紅害羞了,不知道陛下還想不想去看看別處的熱鬧?


    去吧,既然溜出來就玩個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後來到品州城西側的香柳湖邊。湖邊果然是另一番人間仙景,無數畫船小舫上歌妓舞鬟,弦樂笙簫,船家羅列無數珍品奇貨招徠遊人,計有鬧竿、戲具、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泥孩兒等樣,岸上的貨攤則擺滿了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等各種玩器。我看得眼花繚亂,直歎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燕郎神秘地說,陛下想要哪樣盡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著船頭上的幾個彩塑泥孩兒說,我想要那些泥孩兒,你去給我弄來吧。燕郎讓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樹下,心裏疑惑著燕郎輕鬆的承諾。頃刻就看見燕郎撥開人群往我這邊走,邊走邊從懷裏掏著什麽,先掏出一個泥孩兒,又掏出一個泥孩兒,一共掏出四隻,捧在手上對我嘻嘻地笑。是偷來的?我恍然大悟,我接過四隻泥孩兒問燕郎,那麽多的人守著,你怎麽偷來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爾一笑,他摸了摸頭皮說,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麽都偷得到,有一次他還在屠戶的眼皮底下偷過一頭豬。你有這一手怎麽不告訴我?早知道我就讓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門上的金匾給我偷來?那都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我對燕郎亦真亦假地說。那可不行,會砍頭的,奴才萬萬不敢。燕郎回頭朝湖邊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怕船家發現了會追來。回行宮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為我已經走不動了。我們穿越品州城歡樂的街市,聽見路人在紛紛議論燮王駕臨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的背上掩嘴竊笑,我發誓這是我十四年來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後來我對燕郎說我以後要把西王昭陽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國京城遷到品州來。燕郎在我的身下嗤嗤地笑,他說,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給陛下偷泥孩兒了。四個彩塑泥孩兒在後來的西巡途中一一丟失了。後來又經過了許多燮國的城鎮,品州城的臘八節狂歡留給我的印象漸漸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後,在顛簸泥濘的鄉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個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雜耍藝人,他的紅披風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輕盈的身姿,當他在細鐵索上疾步飛奔時多麽像一隻山間羚羊。我還多次想起那個操南部口音的黑臉漢子,他對我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西部邊地瑞雪初降,皚皚白雪覆蓋著無邊的曠野和荒涼的集鎮。這裏曆年戰禍不斷,居民遷徙致使人煙稀少,方圓百裏之內竟聽不到雞鳴狗吠之聲。統轄此地的西北王達漁貪圖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聞,在他的府邸裏我看見了數不勝數的酒缸酒壇,還有一個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大酒窖,彌漫於西北王邸的酒氣使人頭腦暈眩,西北王達漁醜陋紅脹的臉則令我聯想起獼猴的屁股,我一看見他就指著達漁的臉說,你見過獼猴的屁股嗎?你的臉活像獼猴屁股。達漁聽了哈哈大笑,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之色。他召來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載歌載舞,其中還有幾個藍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達漁一邊飲酒一邊擊掌吟和,他的酒氣烘烘的臉湊近我耳語道,陛下是否屬意那幾個番女?我可以送給陛下帶回京城宮中。我搖了搖頭,我看見所有的舞姬都裸露著肚腹,她們在腹上塗抹了一種發亮的紅粉和金箔,扭擺起來分外妖冶而豔麗。我突然笑起來,因為再次想起了獼猴的屁股。這回西北王的臉麵再也掛不住了,我看見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對他的侍從低聲埋怨道,狗屁大燮王,什麽都不懂,光知道獼猴的屁股。我原來是準備第二天去鳳凰關幸見戍邊將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天氣異常寒冷。我縮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願走出宮邸一步,隔著窗戶我看見侍從們正在雪地裏準備車馬,參軍楊鬆按時來督促我上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頓,我說,你想凍死我嗎?現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陽出來了再去。外麵的風雪卻不見衰落,反而愈見狂暴了,參軍楊鬆又來催詢何時起駕,我怒不可遏,抽出龍豹寶劍對楊鬆說,你再來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問,今天天氣嚴寒,我懶得出駕。楊鬆垂首站在榻下,他的眼睛裏沁出了淚水,我聽見他用一種哀傷的聲音低訴道,鳳凰關將士正翹首以待燮王幸見,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變,守關將士的士氣也勢必一夕三變,假若彭國的戰表今日下達,恐怕鳳凰關難以保住了。我沒有理會參軍楊鬆的諫言。我後來聽見楊鬆在雪地裏撫馬痛哭,簡直就像個瘋子。我不懂這有什麽可哭的,我不相信我的一次變旨真的會導致鳳凰關失守。


    午膳時我飲了一盅虎骨酒,還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覺得身子又發熱了。我和西北王達漁弈了一盤棋,結果輕易取勝。我拈起一粒棋子往達漁的朝天鼻孔裏塞,叔父,你真笨。我說。達漁打了一個酒嗝,不以為然地說,我是笨,笨人貴命,沒聽別人說燮國公的子孫都很笨?曆代君王多為笨人,都是酒色無度的緣故。我糾正了西北王達漁的謬論,我說,我就不貪酒色,我就一點也不笨。西北王達漁又郎聲大笑起來,他說,陛下才十四歲,陛下也會慢慢變笨的,你要是永遠聰明王位也就難坐啦。達漁的話聽來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從棋桌旁拂袖離去,達漁跟在我後麵連聲說,陛下息怒,我說的全是酒後胡話,我們再弈一盤分輸贏吧。我回過頭說,我已經贏你了,我再也不和你這種笨蛋弈棋了。達漁又喊,陛下我帶你去酒窖嚐嚐百年陳釀吧。我說,別老纏著我,我討厭你的滿嘴酒氣。西北王達漁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熱難擋,我隻好走到外麵的風雪之中,我想現在倒是可以出駕鳳凰關了。奇怪的是雪地裏隻見車馬不見人影,我問身邊的燕郎,楊參軍跑哪兒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他說參軍楊鬆擅自率領一隊驃騎兵去鳳凰關援陣了。我說我怎麽不知道戰役打響了,戰役是什麽時候打響的。燕郎說,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時候。現在梁禦史和鄒將軍他們都在箭樓上觀望戰況呢。燕郎撐起華蓋大傘,引我登上箭樓。觀戰的人們給我讓出最高的地勢,指給我看西北方向的滾滾狼煙。那時雪霽乍晴,我看見遠遠的山穀裏有無數旌旗像雲影似地移動不定,聽見隱隱約約的畫角嗚咽、馬蹄雜遝聲,除此之外就看不見什麽了。什麽也看不清楚,怎麽分辨兩軍對壘的形勢?我問驃騎大將軍李衝。李衝頗顯焦慮地說,陛下隻需看清兩軍旌旗如何進退,就可以知道誰占上風,現在大燮的黑豹旗邊戰邊退,看來戰況不佳。一旦鳳凰關失守,焦州便朝夕難保,陛下該準備起駕回京了。我說,那麽我什麽時候幸見戍邊將士呢?李衝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隻能到此為止了,戰火之下龍輦鳳輿難以成行。


    我站在箭樓上不知所措,對於疆場戰爭之事我一無所知,隻是隱隱意識到我的一次隨意變旨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我想這主要還要怪西北邊地的倒黴天氣,誰讓天氣如此寒冷惡劣呢。我準備下箭樓的時候,隻見西巡總管梁禦史正在詢問驃騎李將軍,鳳凰關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將軍說,大約二十八裏地。梁禦史就失聲大叫起來,他開始驅趕擠在箭樓上觀戰的隨駕宮役,大家快下去,準備車馬隨時起駕返回。參軍楊鬆的諫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時分,就有第一批敗軍丟盔棄甲地從西邊的樹林前撤退。我的龐大的車馬群就是這時離開了西北王宮邸,隊伍裏充斥著嘈雜倉皇的逃亡氣氛。西北王達漁的車馬跟在後麵,我聽見他的姬妾在繡車上哭哭啼啼亂作一團,而達漁騎在一匹騮馬上,向他的侍從大發雷霆,把我的酒缸搬上車,達漁揮起鞭子抽打著幾個狼狽的侍從,他大聲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車。我覺得西北王達漁在貪圖酒色方麵確實名不虛傳。


    道路旁的蓧麥地裏偶爾可見被丟棄的陣亡士兵的屍體,他們是在半途中咽氣的,押運傷兵輜重的軍吏為了減輕馬匹的負擔,隨時隨地扔下那些剛剛氣絕的傷兵。我看見那些死屍就像斷木一樣橫陳於雪後的蓧麥地裏,飄散一絲淡淡的血腥。他們使我想起殉葬於銅尺山王陵的那些嬪妃宮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紅棺裏的殉葬者算是幸運的了。我在龍輦上清點了一下蓧麥地裏的死屍,一共是三十七具,數到第三十八具的時候我驚叫起來,因為我看見那具死屍突然在雪泥裏爬行起來,他將一隻手艱難地舉向空中,似乎想大聲叫喊,但我什麽也聽不清。那個人血流滿麵,紅色戰袍被兵器撕成幾塊紅布條隨風飄動著,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按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終於看見他按住的是一條紫紅色的腸子,是一條被利刃挑斷的人的腸子。我要嘔吐,我捂住嘴對身邊的燕郎說。燕郎就撐開雙掌說,陛下吐在我手上吧。我朝著燕郎的手掌哇哇幹嘔的時候,聽見身邊另一側的錦衣尉以盔遮麵發出壓抑的嗚咽。我很驚訝,你哭什麽?錦衣尉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手指蓧麥地裏的那位垂危的撫腸之將說,陛下,那是參軍楊鬆。請陛下開恩將楊參軍帶回宮吧。我又臨窗看了看那個人,果然就是擅自馳往鳳凰關援陣的參軍楊鬆。現在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腸子穿過他的手指垂掛著,血汙已經染紅了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見的是楊鬆湮沒於血痕創口中的那雙眼睛,哀傷的悲愴的絕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聲音,我聽不見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到底是驚悚還是恐懼,反正我猛地回縮回來,對著錦衣尉喊出一個短促的不可理喻的音節。錦衣尉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殺,我拍拍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複了一遍,我看見錦衣尉將弓箭架在窗上遲遲不射,我說,快射,你要膽敢抗旨我就把你一起殺了。錦衣尉回過頭嗚咽著說,車輦顛簸,恐怕射不準。我就奪過了他的弓箭,你們都是廢物,我說,還是看我的箭法吧。最後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楊鬆連射三箭,其中一箭異常精確地插入楊鬆的胸前。楊鬆仆倒於雪地時我聽見前後的車馬上響起一片驚叫聲,也許隨從們都已經發現那個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楊鬆,他們靜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響箭無疑使一些人震驚,也無疑會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慶幸和輕鬆。殺。我收起弓箭對目瞪口呆的燕郎說,楊鬆擅離職守已有死罪,現在又成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陛下好箭法。燕郎輕聲地附合。燕郎的小臉充滿了驚懼和諂媚參雜的表情,他的雙手仍然捧著我吐出的一攤穢物。我聽見他重複我的話,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別害怕,燕郎。我隻殺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我在燕郎耳邊耳語了幾句,我想殺誰就得死,否則我就不喜歡當燮王了。你想讓誰死也可以告訴我,燕郎,你想讓誰死嗎?我不想讓誰死。燕郎仰起頭想了半天,他說,陛下,我們來繃線兒好嗎?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國軍隊的一次突襲斷送了,也許其中更重要的罪責在於我自己。狼狽逃返的結局使這次浩蕩的西巡活動顯得荒唐而可笑。隨駕的文武官員在車馬上互相詆毀,怨聲載道,馭手們奉命晝夜兼程,想盡快將西巡車馬駛離危險地帶。我坐在龍輦上神色黯然,想起離宮前卦師占卜的情景,他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我覺得冥冥之中確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蹤,但我不知道北風從何而起,北風是如何折斷暗箭的,也許卦師的話隻是一派胡言亂語。在裴州的驛站聽說了彭國占領鳳凰關以及關內燮國五十裏穀地的消息。彭國人焚燒了西北王達漁的宮邸,並搗毀了無數酒缸酒壇,達漁聽說這個消息後痛哭失聲,他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邊哭邊揚言要把彭國王昭勉的睾丸割下來釀酒喝。我目睹達漁的悲痛顯得無動於衷。我西巡鳳凰關的目的本來隻是玩樂而已,如今鳳凰關既然已落入彭國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宮了。


    我想起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時的種種驚險和不測,既向往又疑懼。在裴州驛站的飼料棚後麵,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為有趣的遊戲,我們交換著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後我讓金冠龍袍的燕郎騎上馬在驛站四周蹓一圈,我說,我想看看到底有沒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馬馳騁的姿態儼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遊戲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著燕郎周圍的動靜,那些忙於喂馬的侍從們竟然沒有察覺這場遊戲,更沒有人發現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馬下行了跪拜之禮。沒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後稟告我,他的小臉洋溢著好奇帶來的喜悅,他問我,陛下,我要不要騎馬到農戶家去?下來吧。我突然感到不快。我幾乎是惡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馬背,令他迅速更換服裝,我意識到金冠龍袍對於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暫的換裝遊戲中也體現了我對它的依戀。我無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燕郎騎馬時的惶惑和憂鬱的心情,我突然發現我的燮王裝束在別人身上同樣顯得合體而威武,你穿上閹豎的黃衣就成為閹豎,你穿上帝王的龍袍就成為帝王,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體驗。


    燕郎對遊戲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邊卸衣脫履一邊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厲聲警告他動作利索一點,我說,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這事,你就沒命了。


    燕郎被嚇哭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褲子也尿濕了,幸虧他已經把龍袍先卸下還給了我,要是我的龍袍也被他尿濕了,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熱疾。也許疾患的起源就在於我和燕郎的換裝遊戲,要知道我們是在驛站的草料堆後換的衣裝,風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隨行的禦醫讓我服了一顆藥丸,保證說第二天我的病體就會恢複。那顆藥丸腥膻無比,我懷疑它是用動物或人的血糅製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結果翌日剛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渾身不適,隨行的文武官吏對此驚慌失措,將車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禦醫給我診脈的結果。禦醫又送來那種黑紅色的藥丸,被我一腳踢飛了。我在迷亂中對他高喊,不要給我吃血,我不要吃血。禦醫拾起破碎的藥丸,對梁禦吏低聲耳語著什麽。後來車輦就繼續上路了。他們決定日夜兼程趕到品州,據說西王昭陽的宮中聚集著燮國醫術最高明的三位太醫。再度滯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裏我昏睡於床榻之上,對身邊發生的驚人事件一無所知。期間西王昭陽帶著三位太醫多次來到我身邊,我卻記不清他們的貌相和話語。太醫楊棟投毒於湯藥的事是我後來聽燕郎說的,燕郎偷偷披露這件被隱瞞的事件時神色非常緊張,他曾被威脅不許透露此事的任何線索,否則將惹來殺身之禍。我記得那天早晨西王宮中靜寂無聲,疏淡的的陽光透過格窗照在我病後初愈的身體上,猶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邊的寶劍劈斷了一條花案,嚇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興師問罪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來了梁禦史等人,他們看見我暴怒的臉色已知分曉,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問罪。隻有長須劍鬢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陽彎膝單跪在門邊,他的雙手搭在腰背後麵,手中似乎提著什麽東西。西王昭陽,你手裏是什麽東西?我以劍刃指著昭陽問。是我的太醫楊棟的首級。西王昭陽說著猛然舉起雙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個人的血肉模糊的頭顱。西王昭陽的眼睛裏莫名地噙滿淚水,他說,昭陽特意親取楊棟首級,前來叩見陛下負荊請罪。是你指使楊棟下毒謀害於我嗎?我背轉身不去看那顆人頭,因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會嘔吐起來,我聽見西王昭陽發出了短促的譏嘲的笑聲,於是我猛然回頭怒喝,你笑什麽?你竟敢譏笑我嗎?陛下明鑒,我不敢譏笑,我是嗟歎陛下少年之心不諳世事,難擋風雨刀劍,難判東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殺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宮邸中進行?又何必假我的太醫之手進行,陛下臘八節日微服出遊不是更好的機會嗎?我一時語塞,看來我那回大遊品州城的足跡都在西王昭陽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們神色局促保持著沉默。他們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太醫楊棟為何謀害於我?後來我平心靜氣地問。


    操刀者必為刀所傷,陛下。太醫楊棟是參軍楊鬆的胞兄,他們兄弟情同手足,楊棟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殺了功不可沒的參軍楊鬆。西王昭陽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視著我,楊鬆擅自帶兵援陣鳳凰關守軍,雖未經陛下恩準,但是英勇報國之舉,雖敗猶榮,昭陽不知道陛下為何將他射殺在蓧麥地裏?我終於弄清了太醫楊棟的來曆。我無法回答西王昭陽尖銳的問題,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惱羞成怒,於是我把手中的寶劍朝他扔


    去,我對他說,你滾,我想殺誰就殺誰,用不著你管。我聽見西王昭陽仰天長歎了一聲,他自言自語地說,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說完就提著楊棟的首級退了下去。我覺得西王昭陽的話聽來耳熟,細細一想他的悲憫之言竟和老瘋子孫信如出一轍。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見的冬雨。車輦途經法場,在瀝瀝雨線中我看見法場上人跡寥寥,木杆上懸掛著的人頭被雨洗測一新,每張臉都煥發著新鮮的氣息,在五個死犯的人頭之間飄動著一張黃褐色的人皮,他們告訴我那就是太醫楊棟的人皮。西王昭陽將楊棟的首級呈奉給我,將楊棟的人皮懸掛於法場示眾,而楊棟無首無膚的屍身已被西北王昭陽厚殮埋葬於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楊棟的人皮竟然從木杆上突然墜落,恰恰落在我的龍輦篷頂上。所有的目擊者包括我自己都被這種巧合嚇了一跳。人皮墜落時憤怒的形狀以及砰然炸響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無數次陷入白日夢囈之中。我看見楊氏兄弟一路追逐著我的蹤跡,楊鬆按住他的血紅的腸子,而太醫楊棟則揮舞他的人皮緊跟在他的兄弟身後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複叫喊著。我不準車輦中途停棲。後來我依稀看見一群婦人也加入了楊氏兄弟的行列,她們張大空洞無舌的嘴或者一路拋下粉紅的手指,亂發飄飛、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著的白色小鬼。我看見業已淡忘的楊夫人和妃子黛娘,她們向我尖聲叫喊著什麽,楊夫人邊跑邊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兒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則是充滿色情意味的,我看見她的羅裙在奔跑中隨風飄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對我喊,陛下,到我身邊來吧。我聽見我虛弱的聲音隻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對她們說,別過來,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但我突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我用力蹬踢著腳下的紫銅腳爐,手指甲在錦衣尉的臉上抓撓出道道血痕,龍輦裏的宮人不知所措,他們後來告訴我在昏厥中我隻是重複喊著一個字:殺。


    臥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無奈的,每天都是北風充耳,枯樹蕭瑟之聲使這個冬天更顯淒涼。我母親孟夫人總是跑到我的榻邊來噓寒問暖或者暗自垂淚,她擔心宮裏有人利用這個機會製造宮變事件。她還懷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間設下了什麽圈套和毒計。我討厭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時候她放我想起籠中的鸚鵡。舞姬們在炭爐邊聞樂起舞,樂師們則在堂外奏響琴瑟,他們的努力其實是徒勞的。我仍然處於極度的焦慮和恐懼中,透過舞姬們的長袖薄裾和金釵銀簪,我依稀看見許多血淋淋的人腸在清修堂裏盤纏舞動,許多人皮在樂聲中低空飛行。殺,殺,殺。我突然持劍跳到舞姬們中間胡亂砍擊。嚇得她們抱頭鼠竄。太醫說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時不會好轉,需要到春暖花開之日才會恢複。輟朝已經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嚐試著與我交談,我仍然隻會說一個字,殺。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歸結於隨駕官員的失職,對他們一一作出了懲罰。隨駕總管梁禦史自覺無顏回宮,當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殺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與丞相馮敖商議,決定讓我帶病臨期。為了防止我在朝議中信口胡說,他們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辦法,在我的嘴裏塞上絲絹,然後把我的雙手縛在龍椅上,這樣前來朝覲的官員們可以看見我的麵目,卻聽不見我的聲音了。可惡的老婦人,可惡的奴才們,他們竟然以對待囚犯的方法對待我,堂堂大燮王。


    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恥辱。當我口含絲絹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儀時,眼睛裏噙滿了屈辱和憤怒的淚水。


    燮國的版圖已經被畫師再次修改,焦州鳳凰關一帶的百裏疆土現在已經歸屬新興的彭國。畫師姓張,他在繪製了新的燮國版圖過後,用裁紙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圖中呈送入殿。宮中一時對此事議論紛紛。


    我見到了那張血跡未泯的新版圖。燮國地域的形狀原來酷似大鳥,在父王那輩大鳥的右翅被東鄰的徐國斬除,現在大鳥的左翅就斷送在我的手上。現在我的燮國看上去就像一隻死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記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氣晴和而溫暖,在太醫的建議下我來到後宮的樹林裏聆聽各種鳥禽的鳴唱,太醫認為這對恢複我的語音有所裨益。我看見樹林裏懸掛著幾架秋千,有幾隻錦雞和山雉像人一樣站在秋千架上左顧右盼。鳥聲啁啾,我模仿鳥類鳴叫了幾聲,聲帶果然暢通了許多,這個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後對鳥類有了格外的興趣和百倍的鍾愛。隔著茂密蓊鬱的槐柏樹林,我還聽見有人在冷宮裏吹響笙簫。其聲哀怨淒愴,似一陣清冷之水漫過宮牆。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體在簫聲中無力地蕩起來,落下去。我真的覺得自己像一隻林中禽鳥,我有一種想飛的欲望。飛。我突然高聲大叫。這是多日來我恢複的第二個語音。飛。我連續地亢奮地大叫,樹林中的宮監們跟著我一齊叫起來,他們的表情又驚又喜。


    後來我拉著繩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將雙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幾個來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見到的走索的藝人,他們自由而飄逸的姿態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強烈,使我無法忘卻。我模仿走索藝人又走了幾個來回,秋千板在我的腳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個真正的走索藝人控製了我的身體,也控製了那副懸空的秋千架。你們猜我在幹什麽?我對下麵的宮監們喊。宮監們麵麵相覷,他們也許真的不知道,他們隻是驚詫於我的病情在瞬間裏消失殆盡,後來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臉露出一個神秘而燦爛的微笑,他說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宮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諸子籍刊去了銅尺山下的近山堂,隨行的隻有三五個仆役書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讀書的地方,我母親孟夫人認為端文選擇近山堂讀書是居心叵測之舉,以端文的年齡已過授室之年,但他卻遲遲不婚,沉迷於刀槍弓箭和孫子兵法中,孟夫人覺得端文多年來一直對燮王的傳位耿耿於懷,心中必有圖謀不軌的念頭。而祖母皇甫夫人對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對所有的王子皇孫都采取一種寬容和慈愛的態度。讓他出宮,皇甫夫人後來對我說,一山不容二虎。你們兄弟素來不睦,與其攪在一起明爭暗鬥的,不如送走一個,我做長輩的也少操一份閑心。我說我無所謂,端文在不在宮裏都跟我無關,隻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會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蹤。


    我真的無所謂,我一直覺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潛伏的殺機隻是蚍蜉撼樹,除非借助至高無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們無力傷害我一絲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張陰沉而憂鬱的臉,想起他騎在棗騮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種古怪的疑慮和猜忌。我懷疑在我和端文之間發生過某次嚴重的錯位,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被殉葬的楊夫人說的是一句真話,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覺得我不像一個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燮王。


    這是一塊無處訴說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對任何人談論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親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驚無險的帝王生涯裏,它像一塊巨石壓迫著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狀態。我就這樣成為一個性格古怪頑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殘暴。我很貪玩。其實我還很幼稚。孟夫人始終不放心端文在宮外的行蹤,她派出的探子喬裝成砍柴的樵夫,遠遠觀察和監視著近山堂的動靜。探子說端文晨讀午練,夜間秉燭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張張地跑到迎春堂,報告端文拂曉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說她早料到這樣的結果。她猜測端文會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陽,昭陽的寵妃楊氏是端文兄弟的嫡親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滿現狀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則無疑於放虎進山。孟夫人向我陳述了端文與西王府勢力勾結後的種種弊端,她的目光異常焦灼,她一再囑咐截道之事需要瞞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個可惡的老婦人從中作梗。我聽從了母親孟夫人的意見。一個深宮中的婦人對於宮闈大事也會有獨到和深刻的見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權柄維係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於與皇甫夫人的明爭暗鬥中,另一半則投注在對我的燮王冠冕的監護上,因為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因為我是至高無上的燮國君主。驃騎兵的快馬在柳葉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據說端文當時奪路狂奔,企圖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涼沒膝的河水裏,回首向驃騎兵射發了三支響箭。駕船的船夫因為受驚將舟楫劃向河心,端文最終沒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趕了幾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的驃騎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悲壯而絕望的白光,然後他企圖自溺於柳葉河中,迅疾地將整個身體沉下去。岸上的驃騎兵們大驚失色,他們一齊策馬下河,將濕漉漉的端文撈上了馬背。被擄回的端文在馬上沉默不語,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宮中的長王子端文,他們以為這是一隊征戰返宮的人馬,有人在路邊樹枝上點響爆竹。爆竹和歡呼聲響起來的時候,馬上的端文潸然淚下。直到返回銅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陰鬱的臉上仍然淚跡未幹。在端文被囚禁於近山堂的那段日子裏,我曾經去見過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鷺鳥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樹枯枝縱橫,石階上仍然殘留著多日以前的積雪。我看見端文在寒風中獨坐石凳,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馬到來。你還想往品州逃嗎?我沒有想過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購買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隻有在品州才能買到上乘的弓箭。


    買弓箭是假,圖謀作亂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你一直以為父王是把王位傳給你的,你這樣想,端武也這樣想,我從來不想,什麽也不想,可我現在是燮王,我是你的君主,我不喜歡你眼睛裏陰鬱的火,躲躲閃閃的仇恨,還有那種該死的倨傲和藐視。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嗎?我知道。不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歡我的心,你還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聰明,但我不喜歡你聰明過頭,更不喜歡你把聰明用在謀權篡位上,否則我就割下你聰明的腦袋,給你按上一隻豬或者一條狗的腦袋,你喜歡做一頭豬還是做一條狗?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於死地,我情願自求一死以免遭汙辱。我看見端文從石凳上站起來,返身走進近山堂內,少頃攜劍而出。錦衣侍兵立刻簇擁上前,緊密關注著端文的舉動。我看見端文的臉色蒼白如雪,嘴角上卻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紫銅短劍閃著寒光被高高舉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間喪失了意識。我的眼前再次閃爍了西巡途中殺戮場麵的血肉之光,看見參軍楊鬆手托腸子站在蓧麥地裏的身影,看見楊鬆之兄楊棟的血淋淋的怒目金剛的頭顱,一陣致命的暈眩使我倒在錦衣侍兵的懷中。不。別讓他死。死人讓我感到惡心。我呢喃著說。錦衣侍兵上前奪下了端文的短劍,端文現在倚樹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陽光中的銅尺山山峰,他的神色無悲無喜。從他的眉宇之間我發現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讓我幹什麽?端文仰天長歎。什麽也別幹,我就想讓你在近山堂麵壁讀書,我不允許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遙。離開近山堂前我用劍刺在大柏樹下劃了一條線,這是我給端文劃定的活動界限。當我無意間抬頭打量那棵大柏樹時吃了一驚,柏樹堅硬的樹皮上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跡,無疑也是端文在近山堂臥薪嚐膽的見證。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宮人走漏風聲。我祖母皇甫夫人聞訊大怒,她沒有更多的指責我,但孟夫人卻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叱責和痛罵,自覺失盡臉麵,差一點投入迎春堂後的水井中。


    事情鬧大後大燮宮外的朝廷重臣紛紛入宮進諫,所諫之言大體都是同室兄弟幹戈相見的弊端。唯有丞相馮敖提出了一條務實的建議。他建議從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端文充滿危險的生活相對地穩定下來。馮敖諫言的關鍵是在端文完婚後所要采取的步驟,他提議封長王子為蕃王,這樣便可遣派端文出宮守關,以免大燮宮內同室操戈的尷尬局麵。馮敖須發皆


    白,聲若洪鍾。馮敖是燮國的兩朝丞相,權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人的信賴,在馮敖滔滔不絕的進諫聲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頷首稱是,我知道馮敖的建議將很快被采納了。我成了一名旁觀者。我不想也不能幹涉皇甫夫人的決定。出於一種好奇心,我想看看皇甫夫人為端文選擇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大燮宮裏枯守著眾多先王留下的嬪妃,如果按照我的意願,我會把其中最老最醜陋的婦人許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違反天倫的,也是不可能的。我母親孟夫人懷著仇恨的心情預測了端文的婚事,她對我說,你等著看吧,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家的女孩子塞給端文,大燮宮早晚會變成皇甫家族的天下。孟夫人的預測不久被事實所證實。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書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實也就是皇甫夫人的侄孫女。我知道那是個臉孔黑黃眼睛有點斜視的女孩。對於端文被動的婚姻宮內流言紛紜,老宮人們感歎昔日的驕子端文如今淪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齡幼小的宮女和閹宦在婚典之日則喜笑顏開,他們躲在窗廊後盡情嚼咽著雜果糕點。我有些幸災樂禍,同時也萌動了兔死狐悲的惻隱之心。端文第一次給我某種可憐弱小的感覺。娶了個斜眼女子。我對燕郎說,那個皇甫小姐就是給我做婢女都不配,端文也夠倒黴的。端文的婚典在側宮的青鸞殿舉行,按照大燮祖訓君王不可參加臣子的婚喪儀式。婚典之日我在清修堂回避,聽見側宮的方向傳來鍾鼓弦樂之聲,我無法抑製我的好奇心,帶著燕郎從後花園的耳門潛入了側宮。青鸞殿前的衛兵認出了我,他們張大嘴巴惶惑地望著我站到燕郎的肩背上,燕郎緩緩地直起身子,我就慢慢地升起來。這樣我從窗格中清晰地窺見了青鸞殿內的婚典場麵。大鼓再次捶響,紅燭之光將婚典中的人群描上了朱砂色的油彩,王公貴族們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帶與裙釵香鬢一齊散發著盲目的歡樂氣息。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母親孟夫人,她的脂粉厚重的臉上蕩漾著虛偽的微笑,皇甫夫人手執壽杖安坐在椅子上,她的鬆弛的長滿贅肉的頸部左右搖晃著,這是一種高貴的疾病,在搖晃中皇甫夫人欣賞著她親手安排的宮廷婚姻,無比慈愛,無比閑適。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紅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遲疑了很久,然後猛然掀去那塊紅布帕,那隻手無從掩飾主人的失望和沮喪,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兩側斜視,她的羞赧的神情因而顯得很可笑。我在青鸞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節製的笑聲無疑驚動了殿內的人,他們一齊朝窗上張望,我看見端文的臉在大婚之日仍然陰鬱而蒼白,他朝窗上張望時嘴唇努動了一下,我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麽,也許他什麽也沒有說。我從燕郎背上跳下來,飛快地逃離了青鸞殿。從側宮到鳳儀殿的路上,懸掛著無數喜慶燈籠。我隨手摘下一盞燈籠,一路跑著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勸我跑慢點,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著燈籠跑得飛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麽,似乎後麵的鍾鼓聲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場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裏下起了凍雨,我在龍榻上遙想日後我的婚事,心裏空洞而悵然。清修堂外的宮燈在夜雨中飄搖,火苗忽閃不定。更役在宮牆外敲響三更梆聲,我猜想端文已經挽著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臨我的夢中。現在我清晰地看見了他們的麵目,是一群衣衫襤褸通體發白的女鬼。他們在我的龍榻邊且唱且舞,是一群淫蕩的誘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潔的肌膚猶如水晶熠熠閃光。我不再恐懼,不再呼叫僧人覺空前來捉鬼。在夢中我體驗了某種情欲的過程。我夢遺了一回,後來自己起來換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將軍的封印,率領三千騎兵和三千步卒開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駐守邊界以抵禦彭國的擴張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並索取了已故先王遺留的九珠寶刀。當他跪下謝恩時我看見他的腰帶上係著那隻刻有豹子圖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贈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傳寶貝。這個發現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在朝臣們向端文恭賀道別的時候,我從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目的是什麽,我討厭她遍灑甘露於每一個子孫的權術。她已屆風燭殘年,為什麽還在殫精竭慮地駕馭大燮宮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與端文之間存在著某些勾結。


    他們想幹什麽?我曾就這個疑問請教翰林院大學士鄒之通。鄒之通是一個學識淵博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問時張口結舌,不知所雲。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皇甫夫人的緣故,若是僧人覺空在宮裏就好了,可惜他現在已經歸隱遙遠的苦竹山。我聽見有人躲在幕簾後低聲啜泣。誰在那兒?我撩開幕簾一看原來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啜泣聲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為什麽哭?誰欺負你了?


    奴才不敢驚擾陛下,實在是疼痛難忍。


    哪裏疼?傳太醫來給你診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馬上會過去的,奴才不敢驚動太醫。到底是哪裏疼?我從燕郎哀楚的神情中發現了蹊蹺之處,便想問個水落石出,從實稟來,我沉下臉威脅燕郎說,你若敢欺君緘口我就傳刑監來鞭笞問罪。


    後麵疼。燕郎以手指著臀後,再次嗚咽起來。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陳述終於使我明白過來。我以前聽說過太子端武與京城伶人廝混不清的傳聞,大學士鄒之通謂之斷袖邪風。但我沒想到端武的斷袖之手竟敢伸向宮中,而且伸向我素來驕寵的燕郎身上。我覺得這是端武兄弟對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當即傳端武到清修堂興師問罪。燕郎的小臉嚇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聲張此事,奴才受點皮肉之苦是小事,張揚出去就會惹來殺身之禍。燕郎跪在我腳下搗蒜似地磕頭。我望著他奴顏卑膝的模樣,突然覺得厭惡之至,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說,你下去,我並非為你伸冤,端武一向驕橫自大,我早就想懲治他了。


    刑監們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擺好了宮刑器具。一切準備就緒,傳旨的宮監也先自回到清修堂,宮監回稟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隨後即到。


    在宮監們的竊笑聲中端武來到清修堂前,我看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幾前,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著,你們在玩什麽?他毫無察覺地詢問旁邊的刑監。刑監沒有搭腔,我正欲步下台階,燕郎尖聲大叫起來,陛下發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聞聲大驚,臉上乍然變色。我看見他轉身就跑,提著裘角,趿著皮屐,撞開了前來攔堵的宮監,老太後救我!端武一路喊著倉皇逃逸,他的行狀既狼狽又可笑。宮監們追了一程又退回來,說端武真的朝老太後的錦繡堂跑去了。對端武暗施宮刑的計劃錯過了。我遷怒於通風報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為什麽如此卑賤。可惡的奴才,現在你替端武受過吧。我令刑監們鞭笞燕郎三百下,作為對他背叛我的懲罰。但我又不忍心目擊燕郎受刑之苦,於是我憤憤然回到堂上,隔簾聽著下麵皮鞭笞打皮肉的劈啪之聲。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賤,抑或卑賤的鐵匠父親傳留了卑賤的血統?卑賤的出身導致了燕郎卑賤的人格?響亮的劈啪之聲不斷傳來,傳來的還有燕郎的呻吟和婦人般的哭訴,燕郎說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還說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結下怨仇奴才死而無憾。


    我心有所動,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會死於皮鞭之下,於是我讓刑監停止了鞭笞。燕郎從刑凳上滾落在地,強撐著跪拜謝恩,即使是現在他的圓臉仍然不失桃紅之色,雙頰上熱淚涔涔。還疼嗎?不疼了。撒謊,鞭笞一百怎會不疼?


    陛下的釋恩使奴才忘卻了疼痛。


    我被燕郎矯飾的言詞逗笑了。有時我厭惡燕郎的卑賤,但更多的時候我欣賞或享受著燕郎的卑賤。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裏世事繁複,宮牆內外的浮雲滄桑都被文人墨客記載成冊,許多宮廷軼事在江湖上廣泛流傳,但對於我來說,記憶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歲。有一天適逢三九大雪,我帶著一群小宮監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煉丹爐被閑置在花亭一側,爐邊的積雪尤其深厚。我無意間踩到了一塊綿軟的物體,扒開積雪一看,竟然是一個凍斃在風雪中的老宮監。凍斃者是我所熟識的瘋子孫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彌天大雪中他為何要枯守在煉丹爐前,也許孫信已經糊塗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也許孫信想在風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煉丹之火。孫信的手中緊緊捏著一爿未被點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蓋下他的麵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濕潤,兩片暗紅的嘴唇茫然地張開著,我似乎聽見了孫信蒼老而喑啞的聲音,孫信既死,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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